圍住的軍士忽的齊整讓開一條路, 薛燦騎着赤鬃走向楠木椅上的戚少鑾,黑目掃過他身邊兩個兒子,對峙向戚少鑾老邁的濁目。
——“姜未?薛燦?”戚少鑾伸長脖子打量着自己見過的薛小侯爺,“老夫還以爲, 你不會親自來見我。”
薛燦眼中掠過冷笑, “我又怎麼不能來送太保大人這一程。”
“薛燦小兒!”戚太保咬牙一喝,“小人得志, 你還記不記得,你上京覲見, 在老夫跟前是如何小心奉承, 老夫要殺姜奴陪葬, 你聽着連半句話都不敢勸,你還替老夫拾起地上的血手…”
薛燦面色不變, 淡淡道:“沒有那時,又怎麼會有今天的場景, 戚太保猖狂一世,如今在死人堆裡還能做什麼?也不過就是逞口舌之快,追憶無用的過往。”
“你殺我蝶衣!”戚太保怒吼, “要不是你使奸計殺我蝶衣, 怎麼會奪得下襄郡?奸險小人, 不得好死!薛燦,你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爹…”癱坐在地上的長子哀求着,“成王敗寇,薛小侯爺都已經殺到眼前, 你還激怒他做什麼?不如服軟求他放咱們一條生路,你是朝中一品大員,若哄得小侯爺高興,也許還能在朝中謀個去處啊。”
——“哈哈哈哈。”謝君桓笑出聲,“還是你家大公子識時務,太保大人要是能跪地求饒,沒準還能給戚家保條血脈。”
戚少鑾搖晃起身,抽出腰間佩劍架在長子頸脖邊,“想你妹妹,女子之身浴血沙場,爲國捐軀死的壯烈,你又能做什麼?竟是貪生怕死的鼠輩!老夫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長子慟哭:“兒子腿殘有心無力,如何爲國盡忠?蝶衣都已經死了,我是您兒子,您忍心讓戚家斷子絕孫?爹,爹…”
戚少鑾忽然狂笑出聲,劍刃拍打着長子孱弱的脊背,“斷子絕孫也比像你這樣苟活着好,老夫寧願戚家絕後,也不會讓你生出旁人口中的笑柄。”
——“爹,爹!”長子嚎叫,“別殺我,別殺我…爹…兒子知錯,知錯了…”
“留你一個廢物又有何用,不如送你去陪蝶衣的好。”話音剛落,戚少鑾已經舉劍刺進長子的心口,又一下抽□□,濺起殷紅的血花。
鮮血賤了那傻兒一身,傻兒指肚抹了抹,好奇的在嘴裡舔了舔,拍手嗤笑,“好吃,好吃,爹,這個好吃,好吃啊。”
謝君桓驚看戚少鑾弒子,此人暴虐已無人性,看來這傻兒子也定是活不成了。
——“你喜歡?”戚少鑾幽笑看着傻兒的臉。
“喜歡喜歡。”傻兒不住拍手,“我還要…”
“讓你吃自己的,如何?”戚少鑾沙啞道。
“好啊好啊。”傻兒蹦起,“爹來,來呀。”
戚少鑾又是一劍砍去,那傻兒還拍着手,已經被父親砍倒,那嗤笑還定在臉上,指肚哆嗦着去摸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吮/吸着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們…是你的兒子啊…”謝君桓驚道,“他們不足爲患,小殿下不會要他們的命。”
“老夫的兒子,不會留給你們□□。”戚少鑾面色猶如一個勝者,他嗔笑着看向薛燦,“薛燦小兒,你得了鷹都又如何?蒼生貧瘠,不過幾年,又會有自以爲可以逆天改命的人殺出,到那時,你的下場只會慘過老夫,只會慘過老夫!”
戚少鑾跌跌撞撞走向院角,那裡已經搭好一處柴堆,倒滿了氣味濃郁的油脂。他摸出懷裡的火摺子,劃開火星拋向柴堆。
呲啦一聲燃起碩大的火苗,謝君桓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剛想衝出擒住戚少鑾,卻被薛燦振臂擋住。
“也該有人祭奠周國今日之殤。”薛燦低沉道,“戚家既然忠勇,就由着戚家,也能成全戚太保誓死報國之志。”
——“老夫不用薛燦小兒成全!”戚少鑾狂笑着看着越燒越烈的火焰,烈火灼燙着他的膚肉,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步一步朝着熊熊燒起的大火走去。
“老夫是成全自己,老夫是周國太保,馭國三十多年,雄霸無人能比。”
——“若非伐姜,你還是周國太保,當年大錯,纔會鑄成今日的結局。”薛燦厲聲高喝,目送着戚少鑾一步步走進大火裡。
戚少鑾驟然頓住腳步,啞聲嘶吼,“薛燦,老夫若不伐姜,太子虔找到雍華寶藏,就不會心起討我大周志向麼?”
薛燦凝視到死都不肯承認自己做錯的戚少鑾,“雍華寶藏?你傾舉國之力兩敗俱傷,又得到寶藏了麼?”
戚少鑾仰頭怒嘯,張開雙臂撲進燃燒的烈火裡,頃刻間已經被大火吞噬,燒做可怕的火人,在院中的死人堆裡掙扎成團,嘶吼不止。
漸漸的,嘶吼聲嘎然停歇,火團蜷縮成冒着青煙的枯骨,混雜在死屍間,發出讓人作嘔的焦臭味。
——“如果戚少鑾沒有自焚,小殿下會如何處置戚家?”謝君桓低問薛燦。
薛燦注視着焦屍上的灰煙一點點散盡,夾着馬肚調轉朝府外走去,“戚少鑾一定會選擇自己了結,他知道我恨他入骨,是一定不會放過戚家的,與其死在我手上,倒不如殉國來的痛快,還能落下個忠君忠國的名聲。”
“這隻老狐狸。”謝君桓握拳,“早知道我就該一劍殺了他。”
“既然必死,如何死的就不再重要,也不用髒了你的劍。”薛燦側目看向謝君桓,“君桓,你去把綺羅喊來,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
“還是先奪了皇宮的好,什麼人也不用急着現在見。”謝君桓有些迫不及待。
“周綏安掀不起什麼風浪。”薛燦道,“他一定急着見我,求我放他一條生路,既然如此,爲什麼不拖上一拖,讓他更焦躁不安纔好。”
“噢。”謝君桓低嘆,“我這就去找綺羅去,去哪裡見那人?是不是夫人留下的得力暗衛?”
“去…紫金苑吧。”薛燦握住腰間鷹墜,“你見了,就知道了。”
紫金苑
楊牧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可以哭到岔了氣,還是平日裡比男人還像男人的綺羅,她扳正眼前那人已經辨不出容貌的臉,但那雙眼睛卻從未變過,這人的氣度,姿態,風骨,還有沉着微啞的聲音…化成灰綺羅都認得。
他曾是姜都少女芳心暗許的男子,他文武雙全,是姜國最年輕的少將軍,皇孫姜未最信任的夥伴…綺羅敬仰的兄長,謝君桓最好的兄弟…
如今他自若的挺立身姿,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深切情感,也沒有對自己多舛命運的憾意,他眼睛如深海一樣,包容下自己所有的苦痛。
謝君桓單膝跪在楊越身前,寶劍深刺地下,原本一切該是他去承受,是楊越代替自己,如今他是一軍之帥,又有綺羅在側陪伴,他們得到世上最美好的東西,而楊越,卻什麼都失去了。
楊越沒有去拉謝君桓起身,也沒有勸綺羅不要哭,他靜靜等着這倆人把多年對自己的愧疚釋放出來,這是他倆心上的巨石,沒人能輕易釋懷。
直到綺羅再也哭不出眼淚,喉中發出發啞的嗚咽聲,楊越才含笑走近她,拾起衣袖擦去她滿臉的淚水,“綺羅性子剛烈,我還從沒見你哭過,怎麼爲了一個活人,流了這麼多淚?”
“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綺羅抽泣,“要我也是男子,代替小殿下的一定是我。”
“沒有人應該替誰去死。”楊越溫聲勸道,“我是心甘情願,這不是好好活着,還哭個不停做什麼?還是心中有了情愛,也變成了女兒家的柔軟心腸?再哭,我可要笑話你了。”
——“好好活着…”綺羅淚眼摩挲,“烈火焚身之痛,怎麼是好好活着…”
“活着,能看見你們,和小楊牧相認,還不好?”楊越豁達笑着,轉身去扶跪了許久的謝君桓。
謝君桓艱難起身,輪廓分明的臉不住抽搐,他有太多話要對楊越說,可他生性隱忍寡言,嘴脣微微張着,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半個字,只是含淚盯着楊越的臉,眼眶赤紅。
“當年是兄弟,再見還是兄弟。”楊越重按謝君桓的肩膀,“你替小殿下領兵伐周,也是替我完成夙願,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要你留在他身邊,能幫上更多,君桓是個粗人,能打仗,卻也只能打仗吧。”謝君桓強忍淚水。
“這麼多年,性子一點兒都沒變。”楊越輕鬆笑道,“大家都好好活着,怎麼半點高興都沒有?”
“就是!”楊牧跳了出來,“我大哥活的好好的,你們怎麼個個哭喪着臉?還給不給我面子了?綺羅,別哭了。”
綺羅戳了把楊牧的腦袋,帶着哭腔道:“小楊牧,見到你大哥,連腦子都好使了?你總說我對你兇,你記起以前我是怎麼待你了沒?”
楊牧哼了聲不再咋呼,“記起一些,那時你對我好像也不錯,沒事還和我比劃練劍,不過我可沒輸過…不過我總覺着,,那時有我大哥罩着,你才待我好呢…”
“嗨。”綺羅惱的想去掐把楊牧,“沒良心的楊牧,紫金府裡,我也沒把你怎麼樣啊,是你仗着有小殿下撐腰,沒事找我麻煩纔對…”
楊越和薛燦相視一笑,謝君桓與他們並肩站立,薛燦握拳伸出手,楊越張開掌心重重按上,謝君桓深吸了口氣,把手覆在楊越帶疤的手背上。
楊牧眼尖瞧見,也顧不得和綺羅鬥嘴,閃身也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頭,“可別忘了我。”
綺羅不甘示弱,急急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去做,楊牧悶聲道:“你別來,你啊,是個女人,做不得我們的兄弟。”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可沒少說我像男人。怎麼,這會兒當我是女人了?”綺羅還非要和他們一起,故意重力握住楊牧的手,疼的他齜牙咧嘴。
——“你有謝君桓護着,我也有我大哥罩着,綺羅,我可不怕你。”
——“又帶不帶我?”
苑外,傳來櫟容清亮的聲音,薛燦抽出手疾步去迎,眉間歡喜溢上。
“瞧呢。”楊牧裝出怪聲,“小殿下爲了櫟姐姐,連兄弟都顧不上了。”楊牧扯了扯楊越的衣袖,朝苑外瞥了眼道,“大哥,那就是咱們的少夫人,鬼手女。”楊牧說着深處雙手,在哥哥眼前抖了抖,“鬼手女啊!”
走進的女子一身藕色緞裙,素雅清新給人春風拂面之感,面容清麗可人,一雙星目盼然光彩,走在薛燦身邊儼然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