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黑色的錦衣滲出神秘叵測的詭異氣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對天下萬物的深深戒備。但櫟容知道,這絕不是他原來的樣子。
雍苑
櫟容走進雍苑時,不相干的奴婢下人已經被顏嬤支開,雍苑本就是紫金府裡最大最華麗的地方,人一下子不見,就更顯得宏大冷清,暗色的烏金器皿在深夜裡蘊着有些駭人的光澤,就像薛燦的臉一樣陰鬱未知。
顏嬤看清薛燦帶來的人,她好不容易平復下的心臟又急促的跳起。顏嬤知道,做白事的人不是貌醜,就是殘疾,因爲死人煞氣太重,尋常人做着行當,壓不住煞氣是會遭厄運的。
顏嬤也沒想過鬼手女會是個端正女子,但她也沒有料到,櫟姑娘會有這樣一張臉。
——“來了。”顏嬤老練,略微驚了下就恢復了自若,引着路道,“這邊。”
一踏進雍苑,櫟容就嗅到了死人發臭的氣味。照理不該吶,剛嚥氣的屍首,三個時辰纔會慢慢僵硬,這會子是入殮的最佳時機,也不會生出難聞的屍臭。所謂生出屍臭,要不就是天熱遲遲沒有入殮下葬所致,要不…
櫟容暗想,卻沒有開口問薛燦——要不,就是那人根本就是死於非命,見了血。
安置着病婦的寢屋前,放置着一張六扇雕孔雀屏風,屏風由金絲木做成,木頭的紋理也閃着和薛家烏金相稱的色澤。櫟容聽芳婆說起過,周國貴族富戶,講究地位排場,譬如閨房屏風,尋常富戶用兩扇,官家可用三扇,三品大員家中的貴婦可用四扇…雍苑主人居然用到了六扇屏…
櫟容默默又數了遍——真是六扇,一個不少。
看來,雍苑的主人,一定就是紫金府的主事當家人,薛瑩的母親——侯夫人辛婉。
薛燦和薛瑩不是一母所生,那死去的女子,應該是和辛夫人爭寵生下薛燦的狐媚子…又怎麼會有資格躺在雍苑的寢屋裡…
櫟容好奇,但始終沒有問一句。江湖規矩——殮師不問死因緣由,不多話,不多看,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保護。
屏風外,帶路的顏嬤忽然頓住腳步,她回頭看向櫟容,面露難色,遲疑着道:“奴婢聽說,櫟姑娘是最好的殮師,年紀輕輕已經名震周國。不知道…櫟姑娘對屍身,見過多少?”
櫟容嗅到不同尋常的屍臭,心裡已經有了大概,屋裡那婦人,死狀一定極慘,慘到身前的府里老婢都驚了心,自己不敢上前,也擔心殮師會下不去手…
薛燦也停下腳步,側目注視着櫟容平靜的臉色,等着她回答顏嬤。
——“不知嬤嬤有沒有聽說,陽城鬼手女,要價奇高,完人一金,殘容十金,毀屍百金。”櫟容神情淡定,“尋常屍首,最普通的殮師也可以應付,又怎麼會有人高價來請我?能不惜錢銀送到我櫟容這裡的,一定是普通殮師無從下手的買賣。怎麼個無從下手?嬤嬤不妨大膽猜想下。”
櫟容的伶牙俐齒也是顏嬤沒有想到的,她眉頭微蹙看了眼不說話的薛燦,隨即又道:“奴婢再斗膽多問一句,既然櫟姑娘要價奇高…”顏嬤說着,眼睛從櫟容髮髻上的木簪看到腳上穿着的粗布鞋,又回到了櫟容的刀疤臉上,“這樣的價錢,櫟姑娘應該早已經是大富之家,爲什麼…卻還是清水芙蓉般?”
櫟容想笑,這所謂大宅子裡的奴婢,說人窮就罷了,還套着個“清水芙蓉”裝腔作勢。被盤問了好陣子,櫟容有些不耐煩,揚脣道:“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我櫟容也有自己的規矩。嬤嬤問了我半天,怎麼不問你家小侯爺?湘南這麼大,是找不到得薛家心意的殮師麼?他爲什麼又要千里迢迢,去請我來?”
顏嬤語塞,薛燦長睫覆目,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櫟容肯跟我來,就一定可以做的妥當。”
——“奴婢冒昧了。”顏嬤稍許屈膝,把櫟容朝屋裡引去。
越往屋裡去,屍臭味就越加濃烈刺鼻,顏嬤剋制着自己腹中的翻滾,臉已經漲的有些發青,但還是竭力引着路。顏嬤轉頭去看,見櫟容臉色篤定,進院子時膚白如雪,這會兒還是微毫不變,難不成她聞不到屋裡的氣味?
櫟容看出顏嬤所想,淡淡道:“我家義莊人多的時候,惡臭勝過這裡十倍不止。你要是受不住,還是早些出去避避,一會兒梳洗入殮,只怕嬤嬤會幾日吃不下飯。”
薛燦也不想爲難顏嬤,點頭道:“顏嬤,你出去。”
——“小侯爺。”顏嬤心裡當然是巴不得,但只留櫟容在屋裡,又生怕辛夫人怪罪,“櫟姑娘,屋裡熱水汗巾都已經準備齊全,那就…勞煩您了。”
顏嬤遲疑了片刻,順從的退出屋裡,掩門時又多看了眼薛燦,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照顧多年的小侯爺,這樣由衷的信任一個認識不久的女子。
薛燦進府也有些年頭,雖是未來世襲的小侯爺,但對紫金侯這位父親還有養母辛夫人總是不冷不熱,客氣大過了親情。對其他人更是冷冷淡淡,除了跟楊牧他們幾個說些話,其餘的下人,一年半載也得不到薛燦半句吩咐。
這會兒站在櫟容身旁的薛燦,維持着極其自然的姿勢,連話音都不像平時冰冷。顏嬤也不想多管薛燦的事,看了眼便掩門離開。
烏金木製成的雕雀牀上,躺着一具幾乎辨不清男女的屍身,她的身形極其瘦削乾癟,錦被下,猶如是一張老破的木板,疾風一吹就會散落成碎片。
屍身的髮絲已經花白,如果只看頭髮,櫟容一定以爲她已經是花甲的老人,但她是薛燦的母親,薛燦看着不過二十出頭,他的母親…怎麼會是這樣的年紀?
櫟容又走近了些,她之前已經想象過屍體的面容,她也見過許多死狀慘烈的屍體,三年前,陽城女戲子被人毀容上路,那張臉,偌大的陽城無人敢殮。戲子生前的俏臉被刀鋒劃開,整整三十七刀,血肉模糊刀刀見骨。戲子被送來義莊的時候,芳婆瞧了一眼就嘔出了隔夜飯,櫟容不慌不忙接下買賣,用髮絲細的繡花針縫起三十七道刀口,再着以脂粉細細撫上,以脂粉爲布,螺黛胭脂爲筆,在戲子的臉上描妝繪容,生生描出一張嶄新的臉。
櫟容曾經覺得,世間最慘不忍睹的,也就是那張臉。可見到薛燦死去的母親,櫟容才明白,世間的痛苦,遠遠沒有盡頭。
渾濁發黑的膿汁凝在屍體的臉上,枯脣半張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對人訴說,深深凹陷的眼窟窿,讓這張臉更像是骷髏一般。
臉上長滿惡瘡,身體也一定難以倖免,怪不得薛燦會千里迢迢來找自己,紫金府再富貴,有錢能使鬼推磨,卻不一定能說動殮師替鬼面描妝。
普天之下,能接這樁買賣的,也只有自己。
櫟容的臉上沒有對這句屍體的厭惡,芳婆告訴過自己,殮師,最最重要的就是對死者的尊重,皇親貴族也好,草芥貧民也罷,死人,沒有尊卑之分,到了陰曹地府,都是走一樣的道,過一樣的橋,和同一碗湯,輪下一輪世。
入殮師傅,就是讓每個死去的人,都走的體體面面,好好上路。
——“她,是我母親。”薛燦打破屋裡的沉默。
櫟容沒有應他,桌上的水盆裡熱氣冉冉,櫟容捲起衣袖,執起乾淨的汗巾,在熱水裡漂了漂,擰做半乾。
薛燦站到一邊,目不轉睛的看着櫟容的動作。
櫟容回到牀邊,俯身擦拭着婦人滿是瘡膿的臉,汗巾才一沾上,就暈開渾濁的黑黃色,櫟容自若的翻轉汗巾,細細的擦拭着每一處,她的動作很是溫柔,就像是,臥着的不是一具沒了氣息的屍體,而是一個熟睡的女人。
櫟容擦乾淨婦人的臉,轉身對薛燦道:“我還要給她擦身,你不迴避麼?”
薛燦黑目凜凜,壓抑着內心深處的傷痛,“他們沒有告訴我,她到底受了多少罪,我想知道。”
櫟容輕輕咬脣,擡目看着薛燦微微抽動的臉,“入殮晦氣,閃靈不會動我這個破了相的女人,你相貌端正無病無痛,就不怕鬼魅上身,讓你染上晦氣?孝道可貴,但你就不怕麼?”
薛燦俯首注視着那盆泛着惡臭的膿水,膿水污濁,連人影都看不清,薛燦道,“母親遭難,慘死眼前,我薛燦前半生已經夠晦氣,又還能倒黴到哪裡去?你不用替我顧忌,種種都是我自己選的,不關你的事。”
櫟容不再堅持,對着死人哪個不覺得瘮,薛燦非要留下,還能和自己做個伴,往常還有芳婆給自己搭把手,留下薛燦,倒也不壞。
櫟容掀開錦被,死去婦人的中衣早已經和膚肉黏在了一處,如果生拉硬扯,一定會連着皮肉扯下,有的殮師,心知死人已經沒有知覺,都是隨意動作不管不顧,芳婆教導出的櫟容,把死人看得和活人一樣重,人之剛死,魂卻沒有散盡,傷了屍身,也是對死者的不敬。
薛燦心想櫟容會如何去做,只見櫟容撿起桌上的剪子,又擰了把汗巾走回牀邊,每到惡瘡粘結的地方,她便用剪子剪開,再用半溼的汗巾捂上,溼巾化開黏膩成塊的膿汁,中衣就可以小心脫下,就算是活着的人,也不會有一絲痛楚。
薛燦看在眼裡,櫟容看不見他眼中的觸動,她仍是耐心動作着,小心翼翼。
中衣盡數脫下,婦人惡瘡遍佈的身體盡露眼底,她一根根凸起的肋骨錚錚刺目,女子的身體早已經沒有了本來有的凹凸起伏,原該是引以爲傲的胸脯上,除了惡瘡,還有好些深深的齒痕,這些齒痕已經變作抹不去的傷疤,可見應該在她身上留了些年頭。
櫟容撫過她胸脯上的咬痕,忍不住轉身看向薛燦。薛燦面容抽搐,鼻子裡發出壓抑的痛苦低喘,他的指尖緩緩摸向腰間的鑲寶佩劍,忽的重重握住劍鞘,青筋爆裂。
櫟容的眼睛順着屍身看去,婦人的腿根內側,各有一個焦黑色的深疤,皮肉雖然長成,但已經再沒有肌膚的紋理,一看就是被烙鐵灼燙所致。
薛燦太熟悉這樣的焦黑色疤痕——他的阿姐薛瑩,左臉也有同樣的疤痕。
櫟容的手有些禁不住的發抖,她並不是恐懼屍體,她只是不明白,堂堂紫金府小侯爺的母親,怎麼會受這樣喪盡天良的折磨,直到時日不多,才與薛燦母子重逢。
紫金府薛家富甲天下,還會有薛燦做不成的事麼?除非…櫟容埋下頭,殘害薛燦母親的人,是紫金府都無力撼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