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羽發現在回憶裡迷失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一定需要一座時間之塔,不一定要是賽蓮這樣的一個人。其實有很多事就看你想不想,你如果不去想,就讓這事情放在一邊,那件事情就還是一張薄薄的紙,安靜地呆在一邊。可是如果你把它拿在手上反覆把玩,反覆琢磨,那就不一樣了,它就會象蒸籠裡的饅頭一樣發起來——不,比蒸籠裡的饅頭要可怕,饅頭再發也有個極限,人的思維和酵母畢竟不一樣。被思維發起來的東西會如裂變中的反應堆,一下子充斥整個心臟,甚至會溢出來,會把旁的人弄得滿臉都是。
知羽還在剋制,他不想讓賽蓮攪進他的情緒裡來,他已經試圖扮演一個引導者,引導着自己如果迷路了,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知羽不知道自己到底迷失到了哪種程度,但是在那個瓷娃娃的注視下,他確實慌亂了。有一些太過久遠的事情又開始從心底翻騰。這一次不是賽蓮的手段,這一次沒有那麼讓人無法的衝擊和糾纏。這一次是有點模糊的,是帶着點暗示的,是很有些磨人的。想的時候也許並不是特別地耗費心神,但是知羽無法停止自己的思路,回憶是個旋渦,他只知道自己沒有站在岸上,卻說不清楚自己是在旋渦裡,還是在旁邊掙扎。
他想到一些自己沒有注意過的細節和感覺。
少年時代的知羽對那個瓷娃娃的感覺很平常,如果說他也喜歡那瓷娃娃,那無非有兩個原因,第一,他是燕壁人,那娃娃是帶有燕壁風情的;第二,賽蓮很想要一個瓷娃娃,儘管她自己從來不明說。
知羽自以爲理解賽蓮對那個瓷娃娃的感情,自以爲。
當他終於發現事情並不象他想像的那樣簡單,他已經站在了這裡,在這塔頂。一個瓷娃娃,一個精緻的瓷娃娃,哪個女孩會不喜歡呢?難道賽蓮不該喜歡嗎?尤其是在別的女孩都有這麼一個瓷娃娃的情況下。知羽把賽蓮對瓷娃娃的渴望理解成了求之不得的委屈和難過。
在知羽的眼裡,賽蓮歸根到底還是個女孩,一個不可能和別的燕壁姑娘完全不一樣的小女孩。
這樣的判斷本身是沒有錯的,但是這讓他忽略了一些事情。比如說到底,賽蓮不是個普通的女孩。這個表面看去柔弱而憔悴的姑娘,內心卻很難被綿軟的情緒控制,她永遠不會被單純的可愛或者漂亮而動搖。她確實委屈,確實難過,但這並不意味着她可以接受和別人一樣的生活。如果讓少年時代的賽蓮在自己的生活和普通女孩的生活之間做一個選擇,她十有八九還是會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她也不願意過如此折磨人的日子,但是讓賽蓮更加不能忍受的是變得平庸,她不能失去自己特有的那些感知,哪怕會傷痕累累。
在燕壁,每天有千千萬萬人路過雲街,楊家店鋪前的櫥窗是他們多數人的必經之地。對燕壁人來說,楊家的瓷娃娃真是沒什麼特別的。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楊家的瓷娃娃其實無一例外都是手工製作的,按說手工製作的娃娃不可能完全一樣,這一個和那一個總該有一點區別;但是不,楊家的娃娃全是一樣的精緻和溫潤,簡直和機器做出來的一樣。
也不能這麼說,因爲機器做出來的娃娃不會這樣表情豐富,你仔細看看那些娃娃的眼睛就能感覺到她們的與衆不同——這個與衆不同卻也是楊家娃娃和別的娃娃相比的與衆不同。同爲楊家娃娃的那些小可人,誰又能知道哪一個是與衆不同的呢?
這就是一種巧合,實際上賽蓮從來沒有走到楊家店鋪裡面去。如果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只要她目睹了那些櫃檯上的瓷娃娃,同樣出自楊家人之手的瓷娃娃,她就會有所察覺。這樣一來,賽蓮也許就沒有那麼容易掉到被這高塔阻隔的時間裡。
如果她真的走進過楊家店鋪就會知道,她歐陽賽蓮留戀的並不是楊家的瓷娃娃,而是楊家放在櫥窗裡的那一個瓷娃娃。
除了那一個瓷娃娃,別的娃娃,賽蓮看了就知道自己不會對她們那麼感興趣的。
朱焦拿着那個假的還願娃娃,當個寶貝一樣地捧到了渡雲閣。他很高興,這個時候的朱焦沒有理由不高興。
掌握了這個娃娃,就掌握了一條重要的中心線索。朱焦曾經以爲這個娃娃會很難拿到,現在他輕易地拿到了娃娃,當然是十二萬分的興奮。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做呢?
這個問題讓朱焦犯了一點點難。下一步肯定要有人拿着這個娃娃去查訪關於這娃娃的事情,但是該派誰去呢?誰去才能不那麼顯眼,同時也可以順利完成任務呢?朱焦有這麼幾種選擇。
第一,他可以把這個娃娃交給季航,讓季航決定該讓誰去查訪。季航的位子比他要高,手下掌握的人也要多。這也是一種轉移責任的辦法,季航是個不太好伺候的人,如果自己把事情弄出一點問題,這傢伙肯定又是一副哼哼唧唧的樣子。與其等着捱罵,倒不如直接讓他自己決策,讓大家都清靜幾分。
這種做法的問題是,他自己的價值在季航面前體現的就少了。這樣做是有潛在危險的,朱焦和季航的結盟本身就是互相利用,想維持這樣的關係,當然要讓自己有用才行。至少在目前階段,朱焦還很需要季航,而季航手下和朱焦位置相近的人也很多,這個時候如果讓季航覺得有人可以取代朱焦,那就大事不好了。實際上那些往季航身邊湊的人有不少是比朱焦辦事能力強的,這絕對是威脅。朱焦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不能和季航太計較,或者太隨便。
再者說,樑奇說的那些話到底讓朱大爺心裡有點打鼓。這個時候如果真把要命的東西都交給季航任他處理,萬一出點什麼變故,他朱焦豈不只自尋死路?
第二,他可以想辦法聯繫到現在已經在焰湖的楊雪舟,讓他把這件事情給弄明白。楊雪舟其實是個很愣的人,在很多情況下有點言聽計從任人宰割的意思。朱焦只需要把該做的事情詳細告訴楊雪舟,楊雪舟就能給他做個八九不離十。這是一種不着痕跡的方法,而且最省事。
但是楊雪舟說到底是個二百五,雖然他一般不會出問題,但是一出就是大問題。其實這個時候朱焦已經懷疑之前渡雲閣被天庭監視這事有楊雪舟的貓膩。而且他和他那個母刺蝟表姐齊安安到底也沒有徹底切斷聯繫。楊雪舟傻,齊安安可是個聰明人,這叫人怎麼放心得下嘛!
第三,是朱焦不願意採用的辦法,那就是從自己的嫡系裡找人去辦事。如果說朱焦這個人還有點可愛之處,那就是他對自己人都非常好。朱焦的日子有一多半是靠人緣紅火起來的,這聽上去倒和秦墨昭有那麼一點點相似。實際上在這方面朱焦比秦墨昭要高明,這就是爲什麼朱焦被提拔到渡雲閣,而秦墨昭百年來還只是個小小的司案。秦墨昭處理人際的原則是誰也不要得罪,這樣大家對他印象都不錯——也僅僅是不錯而已,沒有什麼深入的情義。對誰都好就是對誰都不好,大家心裡都明白。朱焦不一樣,他把自己人和別人分得很清楚。只要是他自己人,他對你就象對親兄弟姐妹一樣,別人他就不管了。所以儘管在外面很有點爭議,但是在自己人面前卻受足了追捧。
朱焦這麼做當然是有戰略性因素的,他不做賠本的買賣。使一羣人死心塌地追隨朱焦的,不是朱焦的義氣而是他的精明。
據說大胖子都是膽小的,這個說法我經常聽到,但從來沒有考證過。這種事情似乎也不怎麼容易考證清楚。比如朱焦,他如果沒有點膽量,是萬萬不會和季航保持如此密切的關係的。不過在朱大胖子的內心深處,還是時常有個聲音在不安分地叫嚷——
“你遲早會倒黴的!”
有句老話叫做,久行黑路必遇鬼。朱焦的原則是,不要在一條黑路上走太久,時間長了,還是換一條走走比較安全。遵循着這樣的理念,朱焦從地府溜到了渡雲閣,如果不出意外,他還會很快從渡雲閣溜到別的黑路上去。
問題是出了意外。
不過沒關係,謹慎的朱焦早在地府就很精心地拉攏了一部分人作爲自己的嫡系,他自己也不否認,這是以防萬一的做法。這就是說,有一天朱大爺有可能會讓自己的手下給自己賣命。你能爲什麼樣的人賣命呢?當然不會是秦墨昭這樣的好好先生,那樣浮於表層的禮尚往來是最容易被艱難的情境擊碎的。朱焦已經成功地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圈子,這個圈子耗費了他大量的心血,動用這個圈子做事必然是一往無前,但是他不能隨便動他們,這事關朱焦自己的未來。
朱焦,朱大爺,您的未來在哪裡呢?
要讓朱焦自己說,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未來在渡雲閣裡,但是他自己也知道,當今的渡雲閣只怕不是個安穩地方。朱焦這樣的人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預知能力,他似乎並沒有指望這渡雲閣永遠威風八面。那麼他的未來還能在哪呢?他肯定不會安於過不問世事的生活。讓人犯難的是,朱焦還沒有找到渡雲閣垮掉以後自己的出路,這就是說,如果渡雲閣現在就完蛋了,他也就沒戲可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