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褚羣毅——

他,不敢回家。

不能面對滿室的黑暗與淒冷。

沒有清脆笑語和令人食指大動的飯菜。

也無濃濃的咖啡香和淡淡的茉莉花芬芳。

轟隆隆的吹風機不再作響,甚至連空氣都拒絕流動,只餘無止盡的沉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楊秋苓——

她,獨自在家。

等候電話鈴響,渴望那聽筒中渾厚的嗓音。

期盼門鈴聲響,希冀那大門外俊俏的身影。

然而,什麼也沒有。

她的心飛了,魂散了。

成天只有茫然地收拾屋子、洗熨衣服;恍惚地聽音樂、觀看電視。

反反覆覆,斷斷續續,就這樣日復一日……

正午的陽光爲寒冷的冬天帶來一絲暖意,辦公大樓下也熱鬧非凡。趕着吃中飯的上班族來來往往,各式的小吃攤也傳出此起彼落的叫喊聲,空氣中瀰漫着笑語、香氣,交織成一幅歡騰輕鬆的畫面。

但是這樣的喧鬧卻化不開楊秋苓心中盤桓的惆悵,她漫步在金色的陽光下,失笑地想着筱筱的話。

“楊姊,你一定要去喝一杯。那味道光是用聞的就讓人先醉三分,入口之後,哇!已簡直就是——”她偏頭想了好久,仍是一臉苦悶。“哎呀!人家找不到字眼來形容啦!總之你去喝一杯就知道了,你這麼愛喝咖啡的人,怎麼可以不去喝呢?”

就這樣,她被推出了辦公室。

當她置身於點綴着各式電影海報、照片,和音樂的咖啡館,點了杯名喚“迷迭香”的咖啡之後,她知道,筱筱沒有騙她——它的確醉人,的確令人一飲難忘。

“歡迎光臨。”

服務生愉悅的聲音,讓她將目光轉向大門。

她倒抽一口氣,門口站立的人竟是羣毅。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他的目光一轉,不偏不倚直落在她身上。他驚訝的程度不亞於她,然而就在瞬間,他已展着笑臉,邁着堅定的步子朝她筆直而來。

“好久不見。”他在坐定後,淡淡說道。

“好久不見。”她的神情也頗爲靦腆。

她瘦了,怎麼會瘦這麼多?忙嗎?還是——

他瘦了,怎麼會瘦這麼多?忙嗎?還是——

“你——”

“你——”

兩人在歷經一番沉默後,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你先說吧!”

她抿抿嘴,淡淡地道出疑問:“你瘦多了,工作很忙嗎?”語氣中滿是關心。

“你呢?有沒有正常吃三餐?我看你快瘦得不成人形了。”他炯炯的目光,直直地盯住她的。

她笑了笑,他還是老樣子,總是愛叮嚀她吃飯。低頭啜飲一口咖啡,她逕自轉移話題:“一直說要請你吃飯,謝謝你的幫忙,卻因爲忙着‘花與布’參賽的事情而耽擱了,真是對不起。”她歉然地對他微笑。

他卻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們之間需要這麼客套嗎?”

她愣住了。他眼中的傷痛和語中的無奈撕扯着她。不發一言地,秋苓低垂雙眸,望着自己相互交纏的手。

須臾、他放開了她。而她擡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就這樣不言不語。終於——

“我先走了。”她拿起帳單。

“不用,我來就好。”他望着前方空空的椅子,伸手攔住已走至他身側的她。

她沒有爭辯,輕輕放回了帳單,而後默然離去。

羣毅失神地望着桌上的咖啡杯,不禁又問起已在心中自問了個把月的問題:

爲什麼不去找她?

爲什麼不像前陣子一般,日日夜夜纏着她?

或者……爲什麼不能恢復往昔兩人相處的方式?

爲什麼不能忘記“假結婚”?忘記曾經“同居”的甜蜜生活?

其實答案,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若他放任自己再去找她,兩人的關係頂多只會回到原點、恢復十年來的相處模式,然而這不是他所願意的,也不是他所能夠辦得到的。

他再也不能日日纏着她,卻夜夜守着孤寂獨眠了。因爲,他想要得到更多。

他想和她朝夕相處;他想和她廝守終老。

他想和她同享喜樂;他想和她分擔憂愁。

日月星辰共賞;青山綠水同遊——|

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直到她——

理清自己的心,認清愛情的面貌。

等待,直到她——

正視這段感情,明白他的愛。

縱使這樣的等待令他身心枯槁,但他仍願意如此相守,只求有朝一日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迴應……

她步出咖啡館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躑躅。

爲什麼他不來找她?

又爲什麼他眼中的傷痛那麼深重?

爲什麼她那麼期盼他的出現?

又爲什麼她只能被動地等待?

她望着玻璃窗上的身影,忽而福至心靈地想通了:“他不來找我,我可以去找他啊!”

她隨即撥電話向筱筱交代一聲之後匆忙地回到了家。找出羣毅在拍結婚照那天爲她挑的襯衫、牛仔褲換上,然後堅定有力地告訴自己:“走吧,別害怕!我要爲他準備一桌豐盛的菜餚,讓我們兩個人都能好好地享受一下!”

走出家門,她急忙朝超級市場狂奔而去,臉上的笑顏,一如陰霾多日後乍現的太陽,燦爛如花。

她完全漠視發自心底的另一個聲音:

爲什麼你要去找他?

爲什麼你那麼期盼他的出現?

爲什麼你要爲他作飯?

爲什麼?

爲什麼?

她在超級市場拉拉雜雜地買了許多時鮮,包括雞鴨魚肉及各式蔬菜水果。尤其是柳橙,她買了整整一大袋,準備做一大壺他最愛的冰涼柳橙汁。

興高采烈地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她開車直奔他家。一路上,癱瘓的交通雖阻礙她的去路,卻擋不住她飛揚的心情。車中瀰漫着她最愛的歌——陳淑樺“愛的進行式”:

多麼難捱,愛過的人都明白

那種孤單的感覺,到今天還在

心情多壞,愛過的人才明白

揮不去也甩不開,是傷悲的情懷——

她隨着歌聲低吟,不知不覺已來到褚羣毅的公寓門前,她把車停妥,吃力地拿出放在後座的大小袋子,搖晃着身子走進公寓大門。

“別哭,會沒事的,別哭。”

褚羣毅摟着淚流滿面的江宜從房中走出。

“真的嗎?真的嗎?”她扯着他,哽咽地頻頻詢問。

他關上鐵門,爲她拭去眼角不斷涌淌的淚珠。

電梯裡,楊秋苓的眼眸隨着數字的上升而晶亮——一、二、三、四、五、六。電梯頓了一下,門便往兩邊打開,她一擡眼——

褚羣毅正擁江宜入懷。“真的,相信我。真的。”他的語氣充滿憐愛和疼惜。

江宜則將他緊緊摟住,一邊仍不停地低聲飲位。

“砰、砰、砰……”

一陣重物落地的巨響令他擡頭,一望——與他相對的是一雙驚愕、不願置信的眼睛。

秋苓慌張地轉身,舉手按鈕。

羣毅奔至電梯前急喊了聲“秋苓!”但,來不及了,電梯門已毫不留戀地冷酷掩上。

她落荒而逃。不理會散置在梯中的物品,踉踉蹌蹌往車子疾步奔去。上車後,她踩足油門,車子飛也似地在街頭鑽動。淚,隨着速度飄飛,一滴滴跌在肩上、襟上,同時,也若在心版上。

江宜走向站在梯前的褚羣毅,淚猶未乾。

“她好像誤會了,你和她有約嗎?”

他重重地搖了搖頭。“走吧!我們快去醫院。”他拉着她的手,按了電梯鈕。

“那她那麼辦?”

“等我回來再說!”

電梯門一開,只見大大小小的提袋,和散置的鮮黃柳橙,一顆顆,在電梯中滾動……

屋裡,黑壓壓的一片,一如她的心情。

楊秋苓和衣躺在牀上,娟秀的臉龐淚痕斑斑。

江宜爲何在羣毅懷裡哭得那麼傷心?

他們是一對戀人嗎?

“不——”她不禁狂叫出聲。

可是他們——

早在擔任模特兒時期,兩人就是傑出的完美搭檔。任何表演只要有他出場,她也一定會參與演出,兩人一直是模特兒界的金童玉女。

他們密不可分的工作環境,以及酷似的俊美面孔,常讓圈中人視之爲一體,並預期二人遲早會傳出喜訊,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卻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甚至在兩人離開模特兒界,合組經紀公司的多年後,他們依然各自保有單身的身分。爲什麼?這是許多人想弄明白的問題。

然而面對大家的質疑,兩人總是微笑帶過。不過這般秘而不宣的態度,換來的只是更多的揣測——

兩人性喜不羈,不願受一紙婚約的束縛……

其實他們是同性戀,在一起只爲避人耳目……

搞不好身懷隱疾,不願拖累健康之人……

真相到底是什麼?

她也曾好奇地問過他和江宜之間的關係。

“羣毅,你爲什麼不跟江宜結婚?”

“爲什麼我要跟江宜結婚?”他反問。

“呃,因爲大家都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

“哦?那麼你認爲呢?”

“這個——呃……我不知道……”

就這樣,他規避了她的問題。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她依然不知道答案。

江宜和羣毅究竟爲何沒有結婚?

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事業夥伴?戀人?還是……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而她也不明瞭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在乎他們之間的關係,當然,她更不懂自己的心爲什麼會碎得這麼細、痛得這麼烈……

三個無眠的夜,將她折磨得更形憔悴。她的淚早已流乾,而她的希望在歷經七十二個小時的煎熬之後,也漸趨稀靡,終至消失。秋苓痛得只能呆坐,腦中一片空白,不能思考、不願思考,世間似乎再無任何事能引發她的生趣——

叮咚!叮咚!叮咚!

門鈴,一聲聲又急又切地迴盪在屋中。

她無動於衷,聽若無聞。

“秋苓!秋苓!開門哪”一個渾厚低啞的呼聲混雜在震耳欲聾的門鈴聲中。

她依然一尊雕像似的,動也不動。

大概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好不容易,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

隔着門,她彷彿可以聽見一聲發自靈魂深處的嘆息。

之後,他開口了——

“秋苓,我知道你在家,既然你不想見我,那麼我也只有站在門外跟你說話了

“有很多事,並不如表面上所見的那般,你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

“現在我只想請你別再折磨自己、糟蹋自己,我就要去南部出差了,希望回來的時候,你已能心平氣和地面對我……”

“千萬記得,一定要吃飯,好嗎……”

腳步聲,漸行漸遠。

而她的腦海中,依然迴盪着他那充滿柔情的聲音。

“千萬記得,一定要吃飯,好嗎……”

她終於出了家門——因爲“花與布流行時裝大賞”的緣故,她得到公司聽取同仁的意見。

原本,她企圖以濃妝來遮掩蒼白凹陷的雙頰,但效果其差無比,她只得放棄任何“僞飾”的打算。

公司同仁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很明顯的,他們知道絕對和褚羣毅脫不了關係。但身爲部屬,又不便說些什麼,更何況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本來就很難插得上手,所以只好賣力工作,除了爲她張羅吃食,其餘能做的,也只有祈禱上帝好好管教頑皮的的丘比特,叫它別再搗蛋了!

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她終於回到家門口,然而孱弱的身軀讓她連開門這麼簡單的事都覺得力不從心。

“讓我來吧!”突然,身後冒出一個人影,拿走她手中的鑰匙立刻替她開了門。並且手臂一彎,將她一把抱起。

早已體力不支的她,當然沒有反抗的餘地,自是任憑擺佈了,儘管驚訝不已。

褚羣毅直接將她抱入臥室,讓她倚躺在牀上。看着她纖弱的模樣,他不禁心疼地暗自嘆息:究竟這種無謂的折磨和痛苦還要燒灼多久呢?

牀上的楊秋苓半聲不吭,只是別轉過臉,不看他。

“秋苓,我知道你很累了,不過,我一定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否則,你鐵定會這樣難過下去的……”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那天,江宜的媽媽心臟病突發。她在公司得知消息後,就馬上驚慌地跑來找我。多年來,她一直跟她母親相依爲命,在擔心焦急、恐懼的情緒交錯下,她纔會哭倒在我懷中。”

她沒有表情,但是,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清清楚楚地聽進了耳裡。

他又繼續說道:“我一定在想,爲什麼江宜只找我不找別人?當然,你知道的,一來,我們是事業上的好夥伴;二來,我們是認識多年的好朋友;三來,也是最重要的——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楊秋苓的眼睛似在瞬間睜大了一倍。

褚羣毅早就預料到她會大吃一驚,於是不動聲色地往下說:“我們倆都覺得這件事屬於個人**,沒有必要昭告世人,所以,在面對各方的質疑時,總是微笑帶過,從來不去爭辯……”

“好了,我都知道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儘管氣若游絲,但是語氣中之堅決卻不容忽視。直到這一刻,她才能確定一件事——她的確是在乎他的,不是嗎?

而這份“在乎”,是不是同時也意味着……“愛”?

哦,天哪!她想她是愛上他了,要不然,爲什麼在看到他摟着別的女人時,她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和舉動?

而他呢?他對她的感覺究竟又是什麼?

十年來,他分享她所有的喜怒哀樂,無論她如何頑固刁鑽,他仍是溫柔以對;他的呵護、他的包容、他的關懷、他的叮嚀,無時不包圍在她左右;而如果這麼細膩綿密的情感不算是“愛”,那麼,又能算是什麼——畢竟,他們可是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啊……

然而,如果他也是……“愛”她的,那麼,又爲什麼前陣子他不來找她了呢?

相識三千六百多個日子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對她不聞不問,毫無預警地走出了她的生活——難道……他不再“愛”她了嗎……

“秋苓,搬來跟我住吧!”突然,他伸手撫觸她凹陷的面頰,眼裡滿是心痛。

“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多教人難過你知不知道?”

她的眼眶倏地紅了,羣毅還是關心她的,不是嗎?

沒有等她回答,褚羣毅又繼續說道:“搬來跟我住,讓我像以前一樣好好地照顧你,別忘了,媽還在生病,我們絕不能先倒了,對不對?””啊……”真該死,她竟然把媽生病的事給忘了,她這算是哪門子女兒嘛……

“好了,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認了。這樣吧,待會兒你就跟我一塊兒回去,這個禮拜六我再陪你一起回南部看媽,好不好?”他輕輕撫着她的發,語氣裡滿是憐惜。

“嗯。”好不容易,她點了點頭;而在那瞬間,她彷彿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混雜欣慰與喜悅的光芒。

好吧!她告訴自己,就再試一次吧!也許透過這樣特別的“試婚生活”,她可以重新檢視他們之間的一切……

風和日麗,藍天白雲。楊秋苓和褚羣毅開着那輛白頂淺藍色的迷你奧斯汀車,已然回到了臺南,兩人的心情一如今天的天氣!晴朗多雲。

還沒走近紅色大門,他們便聽見一陣喧吵。

“你別碰我的蘭花!”顯然,這個略帶嚴厲的制止聲是來自古慈雲。“上次我那盆白色蝴蝶蘭才讓你澆過一次水就嗚呼哀哉了,我拜託你,你就手下留情去喝你的茶,饒它們一命吧!”

“喂!別胡亂給我扣帽子行不行?”這個委屈蒙冤之聲,自然就是來自伍風了。“當初可是你拿着水要我幫你澆的。而且連水的多寡都是你事先斟酌好的,我只不過做了澆水的動作而已,瞧你說得好像是我把它害死一樣,有沒有搞錯啊?”

“嘿!你可說到重點了!爲什麼我澆水,它們就長得這麼漂亮,而同樣的事換成你來做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算了吧,我就算再糟糕,也總比有人明明身體硬朗如牛,卻還可憐兮兮地假裝得了胃癌……”

“大清早、光天化日之下就開着門打情罵俏,兩位未免也太不浪漫了吧?”褚羣毅拉着楊秋苓推開虛掩的門,“適時”地對着園中一站一立的人大聲喊道。

古慈雲和伍風同時將目光轉向門口。

“羣毅?秋苓?”一見來人,古慈雲立刻高興地丟下小鏟子,往門口迎去。

“媽,你和伍伯伯在吵什麼?大老遠就聽見你們的聲音了。”楊秋苓笑看着母親,心中還一邊不住地估量着:嗯,不錯,看起來氣色很好,動作敏捷,聲音也輕快,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沒事人”?一思及此,她不禁把眼光投向一旁的伍風,只見他正笑呵呵地撿拾母親剛纔丟下的鏟子。瞬時間,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古慈雲握住女兒的手,高興地回答:“哪有吵什麼?”繼而又轉頭看向“女婿”,並且伸手指了指他的額頭。“你啊,怎麼照顧老婆的?瞧她這副模樣!哦!——”她突然對着他眨眼睛。“是爲了要讓我早抱到孫子對不對?”

褚羣毅聞言只得傻笑,偷瞄一眼身旁人的反應,果然如他所料,她的臉紅了。

“媽,你就不能正經點嗎?”楊秋苓微慍的語氣裡和着嬌怯。

“哎呀!害什麼臊嘛!我已經講得夠含蓄了……”她又轉頭看向褚羣毅,企圖尋求支持。“你說是不是?”

而他,還是但笑不語。

就在這個尷尬時刻,伍風的話適時插了進來:“別站着,大家進屋裡聊嘛!”

於是,一行四人魚貫進入了屋中。楊秋苓跟着母親進到廚房張羅吃食,而伍風和褚羣毅就在客廳下起棋來。

廚房裡,流水聲嘩啦嘩啦。

“媽,你最近的身體如何?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她邊洗櫻桃,邊看着準備衝熱可可的母親。

“我?”她轉開瓦斯爐的開關。“我上星期參加學校運動會,還拿到短跑一百公尺的冠軍呢!你說我的身體如何?”

第一名?對一個得了胃癌的人來說,這未免也太離譜了吧?她看着母親略顯得意的神情,心中的疑問愈來愈大。

“倒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難道你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被自己嚇到嗎?”她一邊說,一邊踮起腳拿櫥櫃裡的可可粉。

“媽,我只是胃口不好而已。”楊秋苓則邊答邊蹲下尋找盛裝的器皿。

“胃口不好,就去找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來開胃啊!像我前兩天胃口不佳,你伍伯伯不但炒了一大盤筍絲讓我夾土司吃,還帶我去吃麻辣鍋呢,若不是擔心體重直線上升,我還真想每天吃……”古慈雲連珠炮似地說着,絲毫不覺自己已露出馬腳。

“伍伯伯讓你吃筍絲和麻辣鍋?”她驚訝地轉頭。

“有什麼不對?”

“沒有!”她趕忙轉回頭,起身將櫻桃全數放入玻璃大碗中。

患胃癌的人可以吃這麼高刺激性的東西嗎?這件事實在愈來愈詭異。媽不但看來健康,而且精神狀態好得沒話說;而伍伯伯臉上也未見絲毫憂容,這……這不是違反常理得離了譜?

楊秋苓決定把事情弄清楚。

晚餐過後,勞苦功高的“大廚”古慈雲先去洗澡了,客廳裡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

“伍伯伯,前兩天你和媽去哪裡吃麻辣鍋啊?”楊秋苓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道。

“哦,就中正路那家啊,味道一極棒,真是辣得燒喉……”他回想起那滋味,不禁直咽口水。

“真的嗎?那我們明天也去吃吃看!”褚羣毅興高采烈地接道,因爲他也是麻辣鍋的愛好者。

“好啊,你媽一定會很高興。那天她可是吃得眉飛色舞,還直嚷着意猶未盡呢……”他想起她開心的模樣,忍不住微笑起來。

“伍伯伯,我媽根本沒得什麼胃癌,是不是?”楊秋苓突然冒出一句,然而語氣中絲毫不見情緒的反應。

只見兩個大男人在瞬間噤住了聲,半晌答不出話來。

“胃癌……這……秋苓……我……”好不容易,伍風開了口,但是被人捉住小辮子的滋味可真是難堪,儘管他極力想自圓其說,可是他的嘴巴卻不聽使喚,臉色也倏地刷白。

“伍伯伯,你還是告訴我實話吧!媽的胃癌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張口結舌、手足無措的模樣。

一旁的褚羣毅見狀,知道自己不得不開口了。“讓我來告訴你吧!”他說。

然而此話一出,楊秋苓的錯愕表情讓他好生後悔,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於是,他趕忙自動解釋:“我也前不久才知道的。”接着,他和伍風便交替着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一道出。

“實在太過分了!”驚愕不已的秋苓在知曉事實後,不免一陣發泄。“她怎麼這樣對我?拿自己的生命要脅我結婚,甚至生子!簡直把我的婚姻當兒戲!是誰口口聲聲說婚姻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她竟然這樣草率決定我的終生幸福!太幼稚了,怎麼可以讓我擔心受怕,難道她不知道她是我最親愛的人?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原本氣得面紅耳赤,說得激昂憤慨的楊秋苓,到最後已然哽咽哭泣。

ttκΛ n ¢ ○ “乖,你別哭。至少知道媽是平安的,這不是很棒嗎?”褚羣毅摟着她輕聲低哄。

“都是我不好,不該幫着她騙你。”伍風羞赧地低垂雙眸。

“你瞧你,讓伍伯伯也傷心了。聽話,別哭了。”褚羣毅擡起手,爲她輕拭淚痕。

她對他點點頭,轉頭對伍風說道:“伍伯伯,你別自責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全是我媽的錯,我知道你一定很爲難,我瞭解我媽,只要是她決定要做的事,她會用盡任何手段和方法,不達目的誓不終止,誰也無法攔阻的。我想你一定被她整得很慘吧?”

“秋苓,是我太縱容你媽,讓她爲所欲爲。”

“伍伯伯,你別這樣。你對媽這麼好,我感激都來不及了!”她急急握住伍風的手。

“秋苓,你不怪我就好。其實我知道你媽真的是爲你好,只是用錯方法,別怪她了,體諒她的苦心吧!”他輕輕拍了下她的手。

“伍伯伯,我媽讓你陷入這麼尷尬的處境,你還替她說話。你——”她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愛吧!聖經上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伍伯伯,你深愛着媽吧?”羣毅問得懇切真誠。

秋苓看他一眼,心中滿是歡喜,兩人還真是心有靈犀。

伍風只是笑,含着幸福,還帶着無奈。

“伍伯伯,我可是想叫你一聲‘爸爸’想很久了。如我們上次跟你提的,和媽結婚吧!除非你不愛她。”秋苓遲疑地望着伍風。

他微笑地搖搖頭。

“既然不是不愛,那你還猶豫什麼?”褚羣毅趕忙接腔。

伍風看着眼前張着疑問雙眼的璧人。“形式有那麼重要嗎?我倒挺喜歡目前的生活方式,很滿足、很開心。”

秋苓訝異地看著他,這是他的想法嗎?這是他在母親離開臺北之後,仍央求與她同住的原因嗎?

伍風跌入思潮中。

他不想嗎?不,他想。他想將她緊緊握住,不願再失去她。

“伍伯伯!”秋苓見伍風雙眉攏聚,不禁心痛地低呼:好一個爲情所困的男子!這樣的神情令她動容,而且帶點熟稔。不經意,她的眼光一瞥,望見羣毅的面容竟和伍風如出一轍——他也爲情所困嗎?是誰困住他?會是我嗎?

沉默許久的伍風終於開口。“我也不瞞你們,我是擔心倘使貿然提出結婚後,發現她根本不願意嫁給我,這會破壞目前的和諧狀況的,我沒勇氣賭。你們就別再爲我們擔心了。”

秋苓和羣毅相互對望,眼中盡是無奈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