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政(一)

在紀蘇努力之下,忽雷汗終於應允了在穹廬草原之上修築驛道的請求,作爲交換的條件,除去在連接驛道的兩端修起關卡外,還在星座之地爲戎人築一座新城,幫助戎人開發草原上的礦藏。而和平軍所得除去商號貨物則可以低稅自驛道通過,便沒有什麼實際上的收穫了。

但這只是表面,事實上夾於和平軍轄區間的穹廬草原除去將礦藏賣給和平商號外別無選擇,而且這條驛道只對過往商人收稅,卻將蘇南與餘州陸路上的交通徹底打通起來,無論是商旅還是信使,將再也不會出現迷途之事,戎人與常人的交往,也會變得頻繁起來,其間雖然多了不少小的糾紛,卻也加強了兩族間的聯繫。

念及這些即將到來的變化,李均禁不住也鬆了口氣。如果說得到餘州他只不過有了立足之地,奪取清桂與蘇南諸郡使他有了戰略後方,那麼將餘州、穹廬草原與清桂連在一起,則使他有了爭霸天下的資本。此時和平軍實際控的地方,已經比中行、白這樣的小國要大上不少,足有陳國領土的一半,況且無論是餘州還是清桂,都是富膏之地,不惟農業發達,手工業與商業也極爲繁盛。

“父汗,事不宜遲,既是父汗應允了在這草原之上修築驛道,我便要回狂瀾城去着手準備此事。”李均向忽雷道,“因此我想明日就告辭。”

“這麼急?”忽雷微微詫異,道:“何不在草原上多住些時日?”

“我離開狂瀾城已有兩個多月了,不知那兒狀況如何,雖然鳳九天先生在,但有些事還須我親自去辦。”李均婉言道。

“恐怕你太急了些。”忽雷苦笑道:“草原之上戎人部落大的有三個,而這三個大部落之下又有數十個小的族羣,多則數萬人,少則幾千人,修築驛道之事我雖然同意,卻不見得他們也肯同意。”

李均輕輕皺了皺眉,他知道這絕非忽雷汗推拖之詞,在忽雷汗這個最大的部落中,他雖然有絕對權威,但在另兩個部落裡,他說的話未必有相同效果。而驛道縱貫草原,關係上所有戎人的命運,若不讓另兩個部落心中千肯萬肯,也是難以修築成的。

“無妨,我來勸說其餘的首領們。”紀蘇向李均歉然一笑,“我以戰神侍者身份可以讓破天門支持我們,雖然還會有些波折,但最終還是可以說服他們的。只是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李均心中柔情涌動,在二人新婚不過月餘之際分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紀蘇都覺難分難捨,但這幾日接到狂瀾城傳來的消息,與倭賊的海戰進行到關鍵時期,而關於即將開始的大規模工程,也需要李均去與姜堂和狂瀾城的富商們協調。

“紀蘇妹子……”他當着四海汗的面,不好意思作出親暱的舉動,甚至羞於將目光長久停在紀蘇臉上,倒是紀蘇坦然一笑:“你之事豈不就是我之事,放心啦,我很快就會回狂瀾城的。”

“我也不急於回狂瀾城。”墨蓉臉上浮起一團紅暈,想起回城之後日日面對着那些熟人,她禁不住羞從心來。雖然明知沒有誰會當面開她玩笑,但也不知爲什麼,當她與李均尚未真正熱戀之時,她敢握着李均手在狂瀾城中四處遊玩,而二人的關係成了公開的事情後,她反而連並肩與李均走在一起都不敢起來。

“蓉姐還是隨他回去,要不他那亂來的傻瓜脾氣,只怕沒有人能勸得住他。”紀蘇笑道,無論男子是如何聰明智慧,但在愛他的女子心中卻都是一個大傻瓜,象李均這般不懂揣摩女子心意者尤是。

李均也笑了,他如何不知墨蓉不願回去的原因,但總不能因此就永遠不回狂瀾城,因此他道:“蓉姐是要回去,驛道的一些前期準備還須格物局來確認,少了你這格物局大管事如何能行?”

墨蓉白了他一眼,卻不再說什麼。

次日將李均一行送走之後,忽雷汗與紀蘇便開始籌備各部首領的會議。修築驛道事關重大,忽雷汗雖然被說動,但還不能保證在被稱作“大呼拉爾”的首領會議之上通過。

依據戎人的習俗,作爲大汗的忽雷可以決定穹廬草原上的日常事務,但若是事關重大,則須大呼拉爾通過方能執行。因此這幾日裡快馬早將召開大呼拉爾的消息傳了開來,各部首領大約能在十日之內都到齊。

“諸位兄弟,此次召集大呼拉爾,是因爲和平軍向我們提議。”

忽雷並沒有把自己已經答應李均之事說出來,而是避開了自己的立場,直接將李均的建議說出:“他們提議在穹廬草原上修築驛道,開發礦藏。因爲關係到我們全體族人,所以將大家召集起來。”

事先三大部落及其下衆多少部落的首領們或多或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李均與紀蘇的婚禮他們也派人來賀,大多數都曾見識李均過人的武勇,但難免總有不服者。

“不成,不成,牛羊不須道路便能回家,獵鷹不須道路就能飛翔,我們戎人的道路就在戎人的心中,修了路對我們有甚麼好處?”

首先起來反對的便是曾敗在李均手下的烏古拉,他向來對紀蘇頗有情意,但紀蘇卻嫁與了李均,讓他萬分失望。但出言反對,卻不是因爲紀蘇的緣故,而是他深知李均厲害,若是李均有意奪這穹廬草原,驛道一通只怕戎人連惟一的地利上的優勢也喪失了。

忽雷汗摸了摸鬍子,沒有接口,烏古力雖是年輕一代中的僥僥者,統率着有萬餘人的一個部落,但還不足以改變什麼,另外兩大部落的首領不曾說話,這纔是讓他擔憂之事。

“我也反對,戎人好象天上飛翔着的蒼鷹,常人不過是地上爬着的牛羊,如果修了路,那麼常人的那些懦弱惡習必然會傳到我們戎人身上。”

果然,一個大部落的首領滿普慢慢地出聲了,他身後的三個兒子更是握着腰刀,露出一付氣勢洶洶的樣子。

“還有人反對嗎?”忽雷嘴中問道,目光卻停在另一大部落首領巴達爾身上,除了烏古拉這樣有一定實力又年輕氣盛的首領,其他小部落首領大多追隨三大部落中的一個,因此,在滿普反對的情況下,巴達爾的意願將是關鍵。

“牧人不做準備不進草場,老鷹不磨利爪子不飛上天空。”巴達爾緩緩說:“忽雷汗是我們戎人中的智者,只有在充分準備後纔會作出判斷。我想,忽雷汗應該與李均統領有了什麼協議。”

忽雷臉色沒有改變,但心卻跳了一下,巴達爾這老狐狸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看來他也認爲修不修驛道並不是最關鍵,最關鍵的是不修驛道和平軍是否會與戎人反目,而修了驛道和平軍又會給戎人什麼好處。

“李均是我女婿,諸位是我兄弟,女婿是外人,兄弟是手足。”忽雷汗道,“因此,在李均提出這個建議時,我並沒有答應他,而是說要由呼拉爾來決定。”

“李均提出修驛道與開礦的條件,是在驛道兩端建築不可攻破的關卡,由我們派人向商旅收取關稅,所有收入歸我們所有。此外還有在星座之地爲我們築一座大城,城池的規模可以容下十萬戶人家。”

把李均的條件說完之後,忽雷盯住了巴達爾:“巴達爾兄弟,這是我從李均那裡收穫的條件,你認爲怎麼樣?”

“我還是反對,不能爲了眼前的肉殺了懷孕的母羊,不能爲了這點小利益壞了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滿普的一個兒子咆哮着說,在與和平軍的戰鬥中,他的一個兄弟戰死,因此即使到現在,他仍然極爲仇恨李均。而被忽雷詢問的巴達爾,卻依舊保持着沉默。

“戰神告訴我們,每過千年,人間就會有他的分身轉世,他將拯救我們戎人。”紀蘇看到情況似乎並不樂觀,她也發言道:“千年之前,四海汗把我們戎人的勇敢帶到了全神洲,現在我丈夫摘下了我的頭盔,就是戰神選擇的分身。我詢問過門中的長老,他們給了我神諭,‘爲了追隨神的戰馬,我們必須有所改變’。”

“住口,身爲戎人的女兒,你卻嫁給一個常人,你已經失去了發言的資格,因爲你是戎人中的叛徒!”滿普的另一個兒子大聲斥責,信奉戰神破天的古老宗教破天門在草原之上有着極大的影響,由女子擔當的戰神侍者作爲戰神在戎人中的代言人,地位也非比尋常,因此滿普之子抓住李均是紀蘇丈夫這一點,讓戎人首領們考慮紀蘇所說神諭的真實性。

“是嗎?”一直沒作聲的巴達爾低低地問了一句自己,過了會兒,他擡起頭,說:“說句實話,以前年年我們都要到常人那兒去搶奪糧食才能過冬,即使是這樣還有老弱疼餓而死。這兩年我們沒有犧牲一個勇士,卻擁有足夠的糧食與茶葉。這一點完全靠和平軍與我們達成的協議,而爲了達成這個協議,紀蘇不得不以戰神侍者的身份嫁給常人。我們的富足,可全是這個女子和她的丈夫帶來的,指責她是戎人的叛徒,就好象指責你的母親一樣。滿普啊,要你的兒子注意一下嘴巴吧。”

滿普伸手製止了兒子繼續爭辯,他臉**了一下,說:“那麼巴達爾兄長,你的意見是支持忽雷汗與常人的協議?”

“不,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巴達爾看了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紀蘇一眼,臉上浮起淡淡的笑來,“修不修驛道只是表面問題,實際上的問題是我們戎人是繼續過幾千年來的那種生活,還是改變自己。”

“牧民們歌唱,天上有多少星星,巴達爾就有多少智慧。”忽雷汗點了點頭,“巴達爾兄弟,我相信你能夠看到什麼樣的選擇對我們有利。”

“戎人的頭可以被斬下,戎人的驕傲不能被丟失。”滿普也對巴達爾說:“巴達爾兄長,我們戎人千萬年來都驕傲的活着,也驕傲的死去,希望你能讓我們繼續保留我們的驕傲。”

巴達爾臉上浮起了苦笑,他遲遲不作決定,是因爲他明白自己的決定一出來,也就意味着穹廬草原上的戎人將會分裂。

在與馬濟友短暫會晤之後,柳光果然退軍。錢涉燁下令追擊,卻被馬濟友諫阻。

“陛下聖明,柳光見微臣自霧臺城脫身來此,心知戰事將遷延日久,故此才退兵。但未敗先退,必有埋伏,冒然追擊,老賊定會殺個回馬槍。如今舉國可用之兵大多再此,若是天河城有個閃失,臣恐勝敗由此逆轉。”

看着眼前執禮雖恭但言語中卻滿透着自信的馬濟友,錢涉燁冰冷的笑了。他伸手輕輕撥着自己的紫金腰帶,眼光飄忽不定地在馬濟友身上游移,若是馬濟友此刻擡眼與他對視,定然會從他的目光中看到讓他恐懼的東西。

“大將軍之意是柳光老賊全然不把陛下十餘萬大軍放在眼裡,而是因只畏你一人才退走的?”

隨徵的散騎常侍柴子風從錢涉燁眼中看出了些什麼,因此大着膽子道。

“你知道什麼!”對於這以諂佞聞名的大臣,馬濟友忍無可忍,當着錢涉燁的面便指斥道:“陛下萬金之軀,若不是你這般好事喜功之輩唆使,如何會置於這危險萬分的兩軍陣前。柳光老賊畏的便不是我,難道還會畏懼你這徒有一張嘴皮的奸賊麼?”

“你……你……你竟敢當着陛下之面侮辱大臣,你難道想反了不成?陛下……陛下請爲微臣做主……嗚嗚……”柴子風別無所長,原是海平城中一破落戶,家中的些許財產被他全花光在賭場之中,倒也使他在賭博這一技藝上每每有奇思妙想,後因機緣湊巧被人薦給了錢涉燁,陪錢涉燁開着各式各樣的賭局,因此頗受錢涉燁恩寵。他早知錢涉燁猜忌馬濟友,如今倚仗錢涉燁的親近不惜當衆嚎淘起來。

“住口!”錢涉燁瞪了他一眼,然後微笑着轉向馬濟友:“濟友,老賊深入劫掠,禍亂百姓,若是不戰而放他走,百姓問及此事讓朕如何交待?濟友慎重,那便留在天河城中,朕另遣大將追擊,無論勝負都儘早回來就是。”

馬濟友輕輕皺了一下眉,道:“陛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是柳光真的有備那當如何?”

“無妨無妨,有濟友你在此,柳光又能變出多少花樣?”錢涉燁呵呵一笑,下令道:“萬永春!”

“臣在。”右將軍萬永春從羣臣中走了出來,跪倒在錢涉燁面前。

“朕令你去追趕柳光,你可有這膽量?”錢涉燁瞄了馬濟友一眼,道。

“臣爲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區區柳光何懼之有?”萬永春頭擡也不擡,飛快地道。

“既是如此,你……”說到這時,錢涉燁忽然心中一動,向馬濟友道:“大將軍,你看讓他領多少兵馬前去追趕的好?”

馬濟友吸了口氣,若是萬永春帶去的兵馬過多,中了柳光埋伏必損失慘重,甚至於天河城也難以保全;若是萬永春帶去的兵馬過少,只怕有去無回全軍盡墨。無論如保,他可以肯定的是柳光一定會留有後着的。

“與其讓他多帶兵馬而至不可收拾,不如讓他去送死卻保留大部分實力。”心知無法勸錢涉燁回心轉意,馬濟友只得如此想,他道:“陛下,既是追襲敵之退軍,無須大隊人馬,令右將軍率士卒萬人、輕騎兩千出戰便足夠。”

錢涉燁原本就擔憂派出去的兵多,若是馬濟友在這天河城中有所變故恐怕難以控制,如今聽了心中一喜,道:“既是如此,濟友你麾下輕騎狂風軍素有勇名,可以借朕一用否?”

馬濟友打了個冷顫,此時如果再體會不到錢涉燁猜忌之心,那他便不是馬濟友了。心中反覆盤算,想起這些年來自己爲洪國立下的漢馬功勞,再偷眼瞧了瞧錢涉燁臉色一如平常,他心中卻依舊拿不定主意。

“怎麼,濟友不捨得麼?”錢涉燁哈哈大笑起來,道:“我知狂風軍乃濟友心中之寶,故意如此戲言。萬永春,你點齊隨濟友來的勤王士卒,朕再自御林軍中撥兩千輕騎與你,速速去吧。”

聽到錢涉燁不再向自己要狂風軍,馬濟友心中稍安,卻再也不好勸阻萬永春去調自己的士卒。行宮之中隨着萬永春的出去而沉默起來,過了片刻,錢涉燁道:“好了,朕有些疲乏,衆卿都各自去歇息吧。

萬永春再次出現在錢涉燁面前,已是兩日之後。此刻的他再沒有當日那般英雄氣概,而是混身浴血,頭盔早不知何時被人剝了下去,連左耳都被削去了半邊。

“陛下,臣罪該萬死……”萬永春泣不成聲地道,“柳光老賊伏下重兵,臣兵力太少,雖力戰一夜,卻……卻……”

“行了,你下去歇息吧。”錢涉燁不耐地道。萬永春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危險,又重重叩了三個頭,喘着氣向後退了去。

“沒用的東西!”

在萬永春消息之後,錢涉燁終於暴發出來,在殿中來回踱着,周圍除去几上心腹大臣,便是馬濟友也不在場。

“陛下,若是我軍全力出擊,勝負之數必然逆轉。”散騎常侍柴子風低聲道,自那日被馬濟友庭斥,他以爲奇恥大辱,況且馬濟友事後與人談及此事,曾說遲早要勸洪王罷黜他,因此他懷恨在心,無時不想在錢涉燁面前詆譭馬濟友。

“正是,柳光便是有些許埋伏,又怎能擋住我十餘萬大軍?”錢涉燁重重點頭,他爲人剛愎,向來是不肯承認錯誤,有時便是口中勉強承認,心裡卻極爲不快。追擊柳光原本是他自己的計策,若是承認這追擊之計有誤,豈不是要他自承無能,這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的。因此柴子風只是略加挑唆,他便深以爲然:“若不是馬濟友膽小誤事,我全力出擊必然生擒那柳光老賊!”

他卻不知柳光設下的埋伏原本就是準備對着他全力出擊而來,若是他全軍追襲,柳光必定殺個回馬槍,遣精銳於亂軍中斬殺他再奪這天河城,重演那日赤嶺一戰的形勢。但當柳光發覺追襲的部隊有限,知道馬濟友已識破他計謀,因此便假戲真作,真的退回赤嶺關。但這段時日裡他在錢涉燁與馬濟友君臣之間種下的不和種子,卻已然悄悄萌芽迅速生長。

“莫非大將軍有意放那柳光一條生路……”洪王的親信太監何禮也來火上加油,那一日錢涉燁有了除去馬濟友之決心,惟有他一人深知。

“諸位賢卿!”錢涉燁終於咬緊了牙,決心再賭上一賭,如今柳光已經退軍,馬濟友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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