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媽家呆了大半個下午。
大媽和大伯說了很多我小時候的事,無外乎我怎麼調皮,怎麼使壞,怎麼比男孩還男孩,其中還提到好幾個讓他們記憶猶新的事例。這些事例,我居然都有印象。但那種印象,卻不是自身經歷過這些,而是似乎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有人也這樣細細碎碎的跟我說起過。
我對我小時候的事,是有記憶的,雖然這記憶,陌生而又奇怪。
我問大伯關於秦安的事。
大伯皺着眉頭想了好一會,才說:“南南,你說的秦安,應該是住前面那一條街的小安子,很瘦小的一個男孩,我對他有印象,他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他從小身體不好,很少和同齡小朋友玩。我記得他媽媽經常把他帶到你家,讓你陪他玩,可你陪着陪着,就溜了出去,讓他一個人呆在家裡,爲此你奶奶可沒少打你。”
“他是怎麼身體不好?”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我記得我問過,不過他父母也沒具體說,只講是早產,體質弱,要好好養,等大了就會好。”
“哦。”我應一聲,大伯說的這些,和我的記憶沒有太大出入。不過,此刻,就算有太大出入,我也不會再驚訝了。因爲,現在對我來說,關鍵的不是我是否記住了小時候的事,關鍵的是,我小時候記住的這些事,到底是誰的?是蘇南南的,還是蘇小洛的?
大概還是前者。
而這個蘇小洛,不過是聽來了蘇南南的那些過往的事。
我又問大伯記不記得我十歲時爬城牆受傷的事。
大伯完全沒有印象,大媽倒是肯定的說:“沒有,哪有這回事。我們就住隔壁,你和躍明又玩得那麼好,你要受傷了,我肯定記得。”
看來爬城牆受傷的事也是假的了。
也是,如果蘇小洛是爸媽女兒這一身份都是假的了,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我只覺心裡堵得厲害。
秦安反覆叮囑過我,說我若就此停住,最大的受益者是我自己,我偏不聽,偏要好奇的去一層一層翻,結果呢,翻出來的,不是我的記憶屬於誰,而是我自己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
黃昏時分,我從大伯家出來,走路都有點虛浮,我忽然覺得,我是沒有根的。
我想,若我在這一刻停住,不再繼續去追根究底,不去管那個蘇南南到底去了哪裡?不去管爲什麼屬於我自己的十歲以前的記憶不見了?不去管那個南宮洛的記憶爲什麼在我腦海裡,不去管很多很多事,我大概,還能像秦安說的一樣,做一個活潑快樂的蘇小洛。
可我忍不住不去管這些。
我想弄清楚我到底是誰?
或許,這一次,我只要把蘇南南三個字拋到爸媽面前,他們就會失態,就會不再撒各種各樣的謊,就會告訴我真相。
可如果真相和我猜的是一樣的,那我還能做回他們的女兒嗎?
我忽然很害怕做不回他們的女兒。
在那個家裡,對我最兇的是奶奶,可奶奶也對我最好,她總是變着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讀大學了,寒假回去還總賴着和她一個被窩;媽媽小事上不大管我,大事上卻從不含糊;還有爸爸,爸爸性格比較憂鬱,最喜歡和我談心。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家,他們給我的,也是一份很平常的愛。正是這份愛如此平常,才顯得如此自然,所以,我從未懷疑過,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但照片裡的那個蘇南南,卻又的的確確不是我。
我再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大概不會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吧。
那張照片就是十歲左右拍的,而我的相冊裡,有我十一二歲左右的照片,僅僅隔了一兩年,不可能變化那麼大,一個單眼皮,一個雙眼皮,一個像爸爸,一個誰都不像。
而且,那所謂丟失的相冊,分明是在佐證着此蘇小洛,非彼蘇南南。
我站在黃昏的陽光裡,有點無所適從。
我是在晚上八點多才回到家的,在那熟悉的家裡,我看着一張張親切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舉動,有多麼的傻。如果挖出過往的那些事,會失去一個安詳的家,我還要那麼做嗎?但是,若不挖,我是不是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想,或許,我應該悄悄的弄明白這背後的真相,不驚動他們,也不讓自己活得這麼糊塗。
但要怎麼做呢?
我幾乎是冥思苦想了兩天兩夜。
因爲想得多的緣故,夜裡噩夢更勤。要麼就是傾盆大雨,電閃雷鳴,一個女人跑在茫茫雨霧中,一個女孩在後面跌跌撞撞的跟着;要麼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瞎眼小姑娘安靜的坐在凳子上,死一般的安靜裡,卻有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隱隱在訴說着什麼……
夢做得勤,頭就痛得厲害,我整個人精神都不好,白天和秦安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打盹。不過,就連那短暫的打盹,也能夢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一回,我居然夢見了蘇南南,那個單眼皮的小女孩,調皮的笑着,朝我揮手,揮着揮着,身影竟漸漸淡了,淡了,一片虛無。
我在那虛無裡驚醒過來,額上是涔涔的冷汗。
“小洛,你這幾天怎麼了?”秦安坐在我旁邊,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沒什麼,最近老是做夢。”我勉強笑着。
“還是那些夢?”
“呃,是的。”
“小洛,還是告訴你爸媽吧。你這狀態,實在是太不正常了。”
“告訴他們又有什麼用?”
“他們可以帶你去看醫生。”
“看什麼醫生?我又沒什麼病。”
“身體是沒什麼病,但是精神上……”
“你的意思,我精神出了問題?”
“也不是說出了什麼問題,我只是覺得,你可能心思太重,老是想着那些所謂的丟失的記憶,所以纔會不停做夢,若是找個人疏導疏導,或許就會好點。”秦安半斂着眸,聲音很輕。
“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一個人。”我心裡一動。
“誰?”他問。
“顏曦。”
“他?”
“是的,他是心理學專家,真正的專家,在這個領域頗有成績。”
“你想去見他,所以找個這樣的理由。”
“不,我不是找個理由,他在美國,一直有自己的心理諮詢中心,哪怕是回國,在朝顏科技任職,也開了一間諮詢室。”我認真的說。
“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不,我想去一趟深圳。小安,不管你是多麼的不看好他,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很想他!”
“那他想你嗎?”秦安擡眸,直視我的眼睛,問。
“前兩天,他曾問過我什麼時候過去。”我沒正面回答秦安的問題,因爲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顏曦在電話裡,實在太過冷淡。我甚至懷疑分別的那一晚,他說的那許多話,不過是我的幻覺。
“你不回答,是因爲,他連想你這樣的話都不曾說過,是不是?”秦安卻不放過我,依舊尖銳地問。
只是,他這樣的尖銳,刺痛了我。
我用雙手捧着頭,幾乎是失態的說:“小安,不管他想不想我,我都想他,很想很想他。你知道嗎?這幾天的晚上,我除了做那些夢,我還會做有關顏曦的夢。我夢見他朝我笑,我夢見他拉我的手,我夢見我們在一起。我們分開才十多天,可是,我已經想過他千百遍。”
“你愛上他了,是嗎?”秦安輕輕的問,那樣輕的語言,似乎怕驚痛了什麼。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如此矛盾的動作,大概,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思念,是不是因爲愛?
秦安臉上浮起一朵微笑,那樣淡的一朵微笑,說不上是因喜,還是因悲。
“小洛,你知道嗎?我們分開後,我一直希望你,能遇到一個你愛的人,你們在一起,能談一場正常的戀愛,這樣,我對你的那份內疚和虧欠,纔會淡一點,我的心,也纔會安定一點。而現在,你遇到了,你似乎也愛上了,可我的心,卻如此之慌,我擔心他不愛你,我擔心你被他騙,我更擔心,若這又是一場無果之戀,你會不會太受傷?可此時,看到你這個模樣,我想,不管顏曦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管流言有多麼不堪,大概,旁人還是不宜操心太多的。你既然想他,你就去找他吧,如果他也愛你,就好好把握,如果他不愛你,就當是成長的經歷。”
“你真的肯讓我去找他?”我有點意外的看着秦安。
“是,”秦安點點頭,問,“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以關心你的名義,把你強留在身邊?”
“不是,”我搖頭,“小安,你知道嗎?我喜歡留在你的身邊,這許多年來,我覺得,我們兩個,已經是一個整體。即便我們,呃,即便我們有過不愉快,但是,我心裡真的已經把那些不愉快都放下了。我知道,不管發生什麼,我們之間的友誼,是不會變的。你關心我,我關心你,這是不會變的。”
“是的,我們的友誼,是不會變的。”秦安看着我,微微笑,聲音很低,卻足夠堅定,“小洛,在我這裡,你是最重要的人,和我的父母一樣重要。”
他右手手掌覆在心臟上,鄭重其事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