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暴雨。
玫瑰城總是下雨，城市建立在靠近蔚藍星赤道邊緣的大陸平原上，熱帶季風總會將海洋溫潤的溼氣拋灑進平原深處，化作雨滴滋潤大地。
這裡原本應該是一片熱帶雨林。
可神奇的魔熵又從星球極地週期性帶來冷空氣，沉積於地下，讓溫度適中保持相對平和的區間。
在過去封建魔法帝國統治的悠悠歲月中，這裡是一片望不到邊界的草原，兩條橫貫大陸的河流從中穿過，構建了五彩繽紛的奇幻生物圈。
幾座著名城邦坐落於此，文明昌盛繁榮。傳奇故事隨吟遊詩人的腳步跨越星球，引來嚮往繁榮的冒險者與旅行家。
——天然畫卷一直持續到星際開拓者的星域母艦跨越四十四光年從地球來到這裡。
玫瑰城牢牢佔據草原最中央的心臟，所有帝國、貴族、魔法、神靈、冒險都被碾碎埋進歲月塵埃裡，不見半點蹤影。
從此後，絢爛的霓虹燈光色彩成爲草原中唯一的主旋律…用草原來形容並不準確，望不到邊際的翠綠草海已經不存在了。
鋼鐵叢林拔地而起，經歷發展、繁榮、戰爭毀滅、重建、又戰爭又毀滅……
曾橫列天空的泰坦鉅艦艦隊已經消失，主炮轟炸過留下猙獰可怖的深坑，成爲蔚藍星抹不掉的瘡痕。
玫瑰城的三個衛星城名字——[腐土]、[根莖]和[鏽葉]準確形容了當下平原的情況，只剩下板結發白的土地遮天蔽日的霧霾，以及無人處理的垃圾堆和建築殘骸。
不過，這些都與瑪姬無關。
在方舟山別墅中因爲危機而氣氛凝重時，本應該從幕後走到向臺前，參與對策制定與商討的瑪姬卻無理由的缺席了。
此時她穿着件不透光黑色雨衣，雙手插兜走在交錯縱橫的街道上。
都市霓虹在雨幕中閃爍着，雨絲蠻橫如炮彈，砸在摩天高樓的外玻璃窗上濺飛，彈奏旋律急促的叮噹交響樂。
摩天樓輪廓模糊而又莊嚴，彷彿巨人屹立在雨中。徐急的雨水在腳邊匯作溪流，城市光影被揉碎散在溪流漩渦中間，好似夢幻泡影，惹人生厭。
瑪姬擡頭仰望，透過飄渺的雨幕，遠處一切都已經變成虛幻。
這是上城區，哪怕暴雨傾盆，也不應該一個路人都沒有，一輛浮空車不出現。
“質量鎖…進來了嗎？”
瑪姬喃喃自語，繼續在雨中漫步。
越往前走，雨絲越密，後來甚至變成瀑布般的滔天水幕，轟鳴的水聲成爲天地間唯一內容。
到了某個節點，聲音突然就消失了。
雨珠停滯在空中，被瑪姬雨衣撞到後如真空中的冰晶一樣向後散開。
本應該灰濛濛一片的天際彼端，黑厚雲層交疊之處，隱約升起一道絢爛瑰麗的彩虹色，逐漸覆蓋整個視線與天空。
明明是首次看見這壯闊無邊的景色，瑪姬卻從記憶中翻找出差不多相同的記憶，居然有些傷感。
“身份驗證，歐米茄環世界，最終監護協議，條款7。”
她在心中默唸。
天地浩瀚的彩虹色驟然收束，連同漫天雨幕和鋼鐵森林一起消逝，只留下一片綠色方形格子的網狀空間。
網狀空間中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
“調用，本地配置目錄，開始解鎖。”
空蕩蕩一片，只有迴音。
“進入管理員模式。”
瑪姬又再度說道。
還是空蕩蕩，什麼變化也沒出現。
柳葉般嬌細的眉毛蹙成一團，她只能呼叫場外援助。
“歐米茄三號，我已進入星神禮讚，沒有進入質量鎖解鎖流程，也無法進入管理員模式。”
這裡就是瑪姬一直找尋的‘星神禮讚’內部，斯卡因分成兩半的鑰匙合二爲一後，她終於能踏足這裡。
而呼喚中的歐米茄三號，就是‘皇帝’組織建立的源頭，失落星系環世界中星神遺留的監護程序，帝僕。
這個名字或許只有瑪姬知道。
“情況瞭解，正在提供援助。”
機械合成音憑空響起，一個僅有排球大小，圓滾滾的球形機器人出現在網狀空間中。
機器人從外觀上看像是瑪德琳娜的進化版，生物特徵更明顯，也更靈動。
球形機器人出現之後外殼上冒出兩個懸浮的尖耳朵，還可愛地抖了幾下。
“辛苦了，好久沒見。”
帝僕用奶聲奶氣的音調與瑪姬打招呼。
“最近過得怎樣？這顆星球的生活還適不適應？”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瑪姬把帝僕抱進懷裡，然後舉高：“星神禮讚——帝君留在本宇宙的最後一個質量鎖，現在沒法進入解鎖流程，快想辦法。”
“先結束進程，接着強制關機重啓，實在不行再踹兩腳……住手！別，我開個玩笑！”
瑪姬揪着帝僕的耳朵，用力往外拉扯，金屬製成的耳朵就像皮筋一樣繃成長條。
纖纖素手一鬆，耳朵啪一聲彈回去，變回原樣。
帝僕從瑪姬手裡掙脫開來，抱怨道：
“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可愛。”
瑪姬瞪着它冷笑，帝僕耳朵往後一縮，正色道：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
“首先，你真的找到主人遺留的質量鎖了嗎？”
瑪姬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帝僕環視一圈：“這裡只是個鏡像空間，從星神禮讚中複製的一部分，質量鎖主程序不在這裡，當然也就沒法解鎖。”
圓球骨碌碌滾動起來，像是在檢測全局。
很快它回到瑪姬腳邊：
“而且，質量鎖編碼也調整過，我們看樣子我們沒法解開。”
瑪姬眉頭鎖得更死了，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很少見的焦躁。
“解不開？怎麼可能？連伱都沒辦法嗎？誰能調整質量鎖編碼？”
“我只是主人的僕從，不是主人。”
帝僕耳朵朝兩邊一攤，表現出種無可奈何的樣子。
“至於誰能調整質量鎖，當然是主人自己咯。”
圓球機器人漂浮起來，耳朵擴大變成蒲扇樣子，摸了摸瑪姬的頭：
“這個鏡像空間殘留的信息就是那麼多，它應該是完整‘星神禮讚’上脫落下來的一小部分，而不是本體。現在不要想那麼多，等找到真正的質量鎖再來考慮這些也不遲。”
瑪姬擡手一揮把帝僕的耳朵從頭頂打開。
臉上無喜也無悲，情緒都被好好隱藏起來：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歐米茄三號。”
“等等！等等！”
在瑪姬解散它之前，帝僕繞着瑪姬周身飛了好幾圈。
“關愛空巢機僕，從你做起！我留在破碎星域的環世界殘骸上每天都很無聊，好不容易見一面，總不能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吧？”
兩隻耳朵像電風扇一樣轉起來。
“我聽，小天璣說，你叛出組織後宣稱找到了帝君，他在哪呢？爲什麼不告訴我？”
瑪姬這纔想起來，除她之外，組織中還有一個能夠聯繫帝僕的幹部‘天璣’。不過‘天璣’把歐米茄三號當做神靈座下的天使那般存在尊敬，每次聯繫都像禱告，一板一眼的。
此前爲了逗那個一本正經的小姑娘，自己好像貌似大概也許提到過帝君？
瑪姬板着臉不說話，等了一會兒后帝僕才又問：
“難道是逗她的？”
“不，我找到他了。”瑪姬否認。
“帝君在哪！快帶我去見他！”
圓球機器人一下子激動起來，耳朵變成忽閃忽暗的五角星圖案。
這回輪到瑪姬賣關子，她忽然笑了一下，再度扯過耳朵揉捏：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還不確定。”
瑪姬一腳將圓球機器人踢飛，後者馬上又像小狗般折返回來。
她笑容盡斂，用低沉的語氣說道：
“沒有跡象能完整證明他是帝君，唯一的證據是他無法容納‘星神之禮’，從我認識他到今天，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足夠了！”
帝僕越來越激動，已經完全變成急急國王。
“星神平等庇佑每一個當前世界的造物，無論生命體、數據體還是死物，因爲我們本質都是由星神創造。星神之禮就像增強程序，只要有內存空間和操作系統就一定能安裝成功。”
“無法容納星神之禮，要麼他來自世界之外，‘操作系統’與當前世界不兼容，要麼他就是帝君本人，是創造者而非我們一樣的造物。”
它說這些瑪姬當然清楚，但沒有表態。
只是忽然地問道：
“真的有世界之外嗎？”
圓球機器人一下冷靜下來，也明白了瑪姬心裡在想什麼。
於是耐心解釋道：
“要看你對世界的定義是什麼，其他維度、平行世界、虛數空間、異次元……這些概念在某種程度上都能稱作‘世界之外’，不過對我們而言，‘世界之外’只有一個定義——不受帝君庇佑的其他地方。”
一人一球間沉默了差不多十幾秒。
帝僕再飛起來，已經恢復平靜的樣子。
“你懷疑你找到的那個只是世界外來客，而非帝君。”
“他沒有任何自覺，以及特點。”
瑪姬點頭道：“不排除帝君完全封鎖了記憶與能力，在玩沉浸式角色扮演遊戲，但只憑一個特徵就將帝君頭銜安在他身上，未免也太武斷。”
到目前爲止，瑪姬總說那個人是帝君，更多是一種互相耍心眼的手段。
帝仆倒是不意外，故作老成的樣子用奶音說道：
“那去驗證一下不就得了？”
“驗證？”
“把質量鎖帶到他面前，或者把他帶到質量鎖面前。如果質量鎖自動解開，就說明他是帝君。”
帝僕飛舞兩圈：
“我說的不是這個鏡像空間，而是真正的‘星神禮讚’，再仔細找找，它肯定就在這顆星球上！”
“要是找得到還用你說！”
瑪姬羞惱扯過球形機器人，蜷起食指用指關節從左右兩邊同時在它身上鑽孔。
“哎疼疼疼疼疼疼！”
球形機器人被揉捏成橢圓形，然後吐出一串不規則的水晶項鍊。
項鍊上一共三顆水晶，兩顆小的和一顆大的，每一顆看起來裡面都是霧濛濛一片，就像用廉價的啤酒瓶玻璃渣子切出來的那樣。
“都已經找到這個鏡像空間，說明離真正的‘星神禮讚’已經不遠啦，說不定哪天突然就發現蹤跡了呢？”
“站着說話不要疼。”
瑪姬撿起水晶項鍊，沒好氣道：
“我花了十二年時間才查到現在這點線索，如果沒用，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
“所以纔要組建勢力嘛！”帝僕找個機會從瑪姬的魔爪下逃脫，“你好好沒事當什麼叛徒？再拉幾個有權有勢的蠢蛋進來，隨便給點星神之禮，他們就會做牛做馬死心塌地。等把組織發展壯大，找線索纔會更容易。”
瑪姬懶得理它，捏住水晶發問：
“這是什麼？”
“我們腳下雖然只是‘星神禮讚’上分裂出來的鏡像空間，但好歹也算真傢伙，還是能提煉出有用的東西來。它能綁定最多不超過五個目標，啓動後重置他們身上的時空。”
帝僕哼哼唧唧得意道：
“簡單來說，一個讀檔器！呃……雖然是一次性的。小的子水晶是存檔點，每顆水晶能記錄一個人；大的母水晶是激活開關，也能記錄一個人，被記錄這個人就是讀檔器的主體。”
“除此之外，子水晶中記錄對象生命共享，一個死亡另外一個也會死；母水晶則不然，不受子水晶記錄成員生死影響，畢竟要當最後保險嘛。”
“那要是母水晶記錄的人先死怎麼辦？”瑪姬問。
“當然是自動啓動，開始讀檔。”
圓球機器人一副鄙視的樣子：
“你難道以爲用主人力量設計出來的東西會有那種低級漏洞？”
它說着，忽然話鋒一轉。
“當然那都是表面功能，給你拿出去忽悠人的說辭。母水晶和子水晶綁定任何人的都可以，但畢竟是‘星神禮讚’的一部分，使用時只有帝君本人能激活母水晶讀檔。你把東西交給那個疑似帝君的人，如果某天讀檔器生效了，不也能證明他的身份？”
“要是沒生效怎麼辦？”
“吹破Q！三殺！”
帝僕雙耳一攤：
“沒生效，不就代表那個人是世界外來客、入侵者，死了正好爲本世界除害。其他被綁定的倒黴蛋，死了就死了吧。”
帝僕用最奶的語氣說最恐怖的話。
瑪姬渾身一顫，把水晶在手心捏緊。
帝僕抖了抖耳朵：“怎麼？難道你捨不得？”
砰！
它被瑪姬一腳踢飛了，好不容易在空中旋轉好幾圈，穩住身形後才發現，瑪姬已經退出這片網狀的鏡像空間。
‘星神禮讚’的內核被帝僕捏成水晶之後，這裡也如沙子般逐漸消散。
“真暴力，明明小時候那麼可愛。”
圓球機器人嘟囔兩句，面前出現一個純黑色的圓洞，洞口好像從空間中直接切割出來一塊，正好能容納它進去。
甩着耳朵跳進去，在網狀空間崩潰之前，世界再度陷入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