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迷路了。”賣麪條的小販用日語說。久美子猜測他是韓國人。她父親一直和韓國人打交道,她母親則說他們都是建築業的。他們往往體形龐大,就像這個小販,塊頭和花瓣差不多,長着嚴肅的寬臉膛。“你看上去凍壞了。”
“我在找一個人,”她說,“他住在瑪爾蓋特街。”
“幾門幾號?”
“不知道。”
“快進來。”麪條小販說,打手勢讓久美子到櫃檯裡來。他的小攤是用粉色波紋塑料板材搭成的。
她從麪條攤和另一個小攤之間走進去。這個小攤賣“飛餅”,兩個字是用噴漆噴出的大寫字母,顏色令人眼花繚亂,標牌四周繞着發光小燈珠。小攤散發着香料和燉肉的味道。她的腳確實非常冷。
她從凝着水汽的塑料板底下鑽進去。麪條攤裡擠滿了人,幾個矮墩墩的藍色丁烷氣罐,三個烹飪格柵,旁邊擱着深鍋、塑料袋裝的麪條和幾摞泡沫塑料碗,大塊頭韓國人忙着用鍋煮東西。“坐下。”他說。久美子在裝味精的黃色塑料大桶上坐下,頭頂還不到櫃檯的高度。“你是日本人?”
“對。”她說。
“東京人?”
她猶豫了。
“你的衣服。”他說,“大冬天的,爲什麼穿橡膠足袋襪?如今流行這個?”
“我的靴子弄丟了。”
攤主給她一個泡沫塑料碗和一雙塑料筷;稀薄的黃色湯汁裡浮着一把粗麪條。她狼吞虎嚥地吃掉麪條,喝光面湯。她看着攤主伺候顧客,顧客是個非裔女人,用自己的帶蓋小鍋裝麪條。
等女人走了,攤主說:“瑪爾蓋特。”他從櫃檯底下取出一本油膩膩的平裝書,拿拇指翻了一會兒。“這兒,”他指着一張密密麻麻得可怕的小地圖說,“沿着阿克里巷走。”他取出一支藍色簽字筆,在粗糙的灰色餐巾紙上畫出路線。
“謝謝,”她說,“我得走了。”
去瑪爾蓋特街的路上,母親降臨到她身上。
莎莉在蔓城的某處遇到了危險,久美子相信嘀嗒有辦法能聯絡她,不是打電話,就是通過數據網。也許嘀嗒認識老芬,小巷裡的亡靈……
在布里克斯頓,這個如珊瑚般生長的大都市容納着另一種生活。膚色或淺或深的面孔,數不清的種族,磚牆上放肆地塗滿了各種色彩和符號,原本的建築者做夢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一家酒館敞着門,從中飄出激烈的鼓點聲、熱浪和喧鬧的笑聲。商店出售久美子從沒見過的食物、成卷的亮色布匹、中國產的手工工具、日本產的化妝品……
她在明亮的櫥窗前停下,裡面展示着染髮劑和腮紅,銀色背景板映出她的面容,她感覺母親的死亡從夜色中落向她。母親也擁有這些物品。
她母親的瘋病,父親從不提及。父親的世界裡沒有瘋病的位置,但自殺有。母親的瘋病是歐洲人的毛病,是來自異鄉的悲慟與妄想……她父親殺死了她母親,久美子在考文特花園這麼告訴莎莉。但事實確實如此嗎?他從世界各地請來醫生,從丹麥,從澳大利亞,最後甚至從千葉。醫生聽着公主-芭蕾舞女的幻夢,描繪與測量她的神經突觸情況,抽取血樣。公主-芭蕾舞女拒絕他們開的藥,拒絕做精細的手術。“他們想用激光切掉我的大腦。”她這麼對久美子耳語。
她還在久美子耳邊說過別
的話。
到了夜裡,她說,邪靈從久美子父親書房的那些立方體裡升起,像是一團團煙霧。“老人,”她說,“他們吸走我們的呼吸。你父親吸走我的呼吸。這座城市吸走我的呼吸。這裡從不存在真正的安定,不存在真正的睡眠。”
最後,根本無法入睡。她母親在歐洲式的藍色房間裡枯坐了六個夜晚,沉默不語,一動不動。第七天,她單獨離開公寓——了不起的壯舉,因爲那些秘書是多麼警覺——一個人走進冰冷的河流。
但背景板也像莎莉的眼鏡。久美子從套頭衫的袖口取出韓國人繪製的地圖。
瑪爾蓋特街上,人行道旁有一輛燒燬的轎車,車輪早就沒了。她在轎車旁站住,掃視對面房屋裡沒有露面的臉孔,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響動。她轉過身,看見離她最近的一幢房屋有一扇門開了一半,燈光照亮了一張扭曲的醜陋面孔和一頭油膩的捲髮。
“嘀嗒!”
那人臉上的震驚漸漸平息。“特倫斯,”他說,“其實是特倫斯。”
嘀嗒的公寓在最頂層。底下幾層無人居住,牆紙成片剝落,露出已經消失的繪畫的殘存印痕。
他領着久美子爬樓梯,瘸得更加明顯了。他穿灰色鯊皮呢西裝和菸草色的厚底山羊皮牛津鞋。
“我一直在等你。”他說,弓腰爬上一級臺階,然後又是一級。
“是嗎?”
“我知道你從斯溫那兒逃跑了。只要有時間不用管另一個,我就盯着他們的行蹤。”
“另一個?”
“你還不知道,對吧?”
“不知道什麼?”
“數據網。出事了。解釋起來太麻煩,直接給你看吧。說得好像能解釋似的,其實我根本做不到。要我說,此刻有四分之三人類接入了數據網,在看這場表演……”
“我不明白。”
“怕是沒人明白。代表蔓城的區段出現了一種新的宏觀模式。”
“宏觀模式?”
“非常巨大的數據概念體。”
“我來是爲了警告莎莉。斯溫和羅賓·拉尼爾計劃將她出賣給策劃綁架安琪拉·米切爾的那些人。”
“那個不用擔心了,”他說,踏上樓梯的最頂層,“莎莉已經抓住米切爾,把斯溫在蔓城的手下打了個半死。這會兒他們反正都在追殺他。很快所有人都會開始追殺她。不過呢,等她下次報平安,我們還是可以通知她一聲。假如她還能報平安的話……”
嘀嗒的住處是一整個大房間,從奇特的形狀看,是拆掉了曾經存在的間隔牆。這裡面積雖然大,但依然顯得很擁擠,久美子覺得像是有誰取出了一家秋葉原電器店的所有貨品,然後一股腦兒塞進放滿了太多笨重傢俱的西洋風房間。儘管如此,房間卻出乎意料地乾淨整潔:雜誌邊角都和玻璃矮桌的邊角對齊,旁邊是沒有使用過的黑色陶瓷菸灰缸和插着切花的素白色花瓶。
她再次召喚科林。嘀嗒拿起電水壺,從濾壺裡接水。
“那是什麼?”嘀嗒問,放下濾壺。
“瑪斯-新科嚮導裝置。弄壞了,我調不出科林……”
“科林?是個擬感人物?”
“對。”
“讓我看看……”他伸出手。
“是我父親給我的……”
嘀嗒吹聲口哨
。“這東西很值錢。小型人工智能。是怎麼工作的?”
“用手握住,科林就會出現,但其他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他。”
嘀嗒把小裝置拿到耳邊搖了搖。“弄壞了?怎麼弄的?”
“被我摔壞了。”
“損壞的只是外殼,你看。生物件從外殼裡出來了,所以你無法手動連接。”
“你能修好它嗎?”
“不能。但如果你需要,我們可以通過操控臺訪問……”他把小裝置還給久美子。電水壺開了。
喝茶的時候,久美子講了她的蔓城之旅和莎莉去小巷拜訪的那個神龕。“他叫她茉莉。”久美子說。
嘀嗒點點頭,飛快地連續擠了幾下眼睛。“是她當初在那兒用的名字。他們聊了什麼?”
“一個叫迷光宮的地方。一個叫凱斯的男人。一個敵人,是女的……”
“泰瑟爾-阿什普爾。我爲她竊聽斯溫的數據流時幫她搞清楚的。斯溫把茉莉賣給了這個女人——名叫3簡;她擁有你能想象的最豐富的內幕醜聞檔案庫——所有人所有事無所不包。我他媽很小心,儘量不仔細研究這東西。斯溫和各方面交易情報,就此掙得盆滿鉢滿。我相信她也掌握了斯溫先生的很多醜聞……”
“她就在這兒嗎,倫敦?”
“她好像在高軌道的某處,但也有人說她死了。其實我正在研究這個,然後那個大怪物突然跳進數據網……”
“什麼意思?”
“來,我給你看。”他帶着一個方形黑色托盤回到白色早餐檯前,托盤的一側有好些個微型控制元件。他把托盤放在臺子上,撥動其中一個小控制開關。全息投影機上方亮起顯示立方:賽博空間的霓虹格線,明亮的物體與之對齊,既簡單又複雜,代表着巨量的存儲數據。“這些是標準的大傢伙。企業。你要明白,這個地形圖非常固定。有時候其中之一會長出一個附屬物,你也可能看見吞併和購併,但不太可能見到新的成員,尤其是在這個尺度上。剛開始總是很小,然後慢慢成長,和其他小型構造合併……”他伸手撥動另一個開關,“大約四小時前,”一個純白色垂直圓柱體出現在顯示畫面的正中心,“這東西跳了起來——或者該說跳了進來。”五顏六色的方塊、球體和金字塔立刻重新排列,給白色圓柱體騰出空間,對比之下,它們就像一個個侏儒,畫面的垂直限界截斷了白色圓柱體的頂端。“鬼東西比什麼都巨大,”嘀嗒滿足地說,“誰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和屬於哪一方。”
“但肯定有人知道吧?”久美子說。
“這是當然的。但我們這個行當的幾百萬人口都查不出來。這一點比它的存在更加奇怪。你來之前,我沿着網格上下前後尋找任何稍微知道一點情況的騎手,結果沒找到,什麼也查不到。”
“這個3簡怎麼可能死了?”但她隨即想起了芬蘭佬和父親書房裡的立方體,“我必須通知莎莉。”
“現在只能等着了,”他說,“她多半會打電話來。這會兒呢,你要是願意,咱們可以想辦法打開你寶貴的微型人工智能。”
“好的,”她說,“謝謝。”
“希望斯溫收買的特種分部嘍囉沒跟蹤你來這兒。可是,我們也只能等着看了……”
“對。”久美子說,等待這個念頭讓她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