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
凱斯從“茶壺”門口的人羣中擠進去,聽見有人在說:“不是我想嗑藥,我身體自己就產生了這麼厲害的藥物缺失症。”這聲音來自斯普羅爾,這笑話也來自斯普羅爾。“茶壺”酒吧裡聚集着外國職員,你在這裡喝上一星期的酒,也聽不到兩個日語詞。
拉孜站在吧檯後面,假肢不斷抖動,往一托盤的酒杯裡斟上麒麟生啤。他看見凱斯,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東歐鋼鐵填補過的棕色爛牙。凱斯在吧檯上找到一個位置,一邊是羅尼・鄒手下的一個妓女,一身人造的麥色肌膚;另一邊是個穿着筆挺海軍制服的高個子非洲人,顴骨上佈滿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記。“魏之剛纔帶着倆小弟來過,”拉孜一邊說,一邊用他那隻真手推過來一杯扎啤,“是不是找你的,凱斯?”
凱斯聳聳肩,右邊的姑娘咯咯笑起來,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開了嘴。他的醜陋也是種傳奇,這年頭人人都有餘錢美容,他的“天然”簡直猶如一枚徽章。他伸手去拿另一個酒杯,那隻老舊的手臂咔咔作響,這是俄國軍隊製造的假肢,裡面裝着有七種功能的力反饋操縱器,外面包上髒兮兮的粉色塑料。“您可真是位大師,凱斯‘先生’。”拉孜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表示在笑,用他的粉紅爪子隔着白襯衫撓了撓腆起的肚皮,接着說:“您是位有點兒搞笑的大師。”
“沒錯,”凱斯喝了口啤酒說,“總得有個人搞笑,他媽的肯定不是你。”
那妓女的笑聲提高了八度。
“也不是你,姑娘。你一邊兒去,成不?鄒跟我是兄弟。”
她看着凱斯的眼睛,嘴脣都不帶動地輕輕呸了一聲,但還是走開了。
“天哪,”凱斯說,“你這開的是什麼窯子啊,讓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拉孜一邊拿抹布擦拭着斑痕累累的木頭臺子,一邊說,“鄒給提成。你,我讓你呆在這兒是爲了逗樂子。”
凱斯端起酒杯那一瞬間,酒吧裡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這樣的場景偶有發生,似乎上百出無關閒聊都在那一刻停頓。那妓女的笑聲隨後響起,透着歇斯底里的勁兒。
拉孜咕噥說:“有天使飛過。”
“中國人,”一個醉醺醺的澳大利亞人吼道,“中國人他媽的發明了神經拼接術。哪天讓我去大陸做個神經手術吧。能治好你,老兄……”
“這,”凱斯對着酒杯說,那種膽汁般的苦澀突然洶涌起來,“這他媽全是胡扯。”
日本人早把中國人研究出來的神經手術全忘光了。千葉城的地下診所有最先進的技術,日新月異,可他們都治不好他在孟菲斯那間旅館裡受的傷。
到這裡已經一年了,他仍然會夢見數字空間,希望卻一夜一夜渺茫下去。無論他在這“夜之城”裡磕多少藥,轉多少彎,抄多少近道,他仍會在睡夢裡看見那張數據網,看見明亮的邏輯框格在無色的虛空中展開……如今斯普羅爾已是太平洋另一面遙遠陌生的家鄉,他已不再能夠使用電腦控制檯,不再是那個網絡牛仔,只是個疲於謀生的普通小混混。然而那些夢如同魔咒,在這日本的夜晚裡來臨,令他哭泣,在睡夢中哭泣,然後在黑暗裡獨自醒來,蜷縮在某間棺材旅館的小艙房裡,雙手緊緊抓住牀墊,將記憶泡沫在指間擠成一團,想要抓住那並不存在的控制檯。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孜一邊說一邊給凱斯遞上第二杯麒麟。
“我沒妞。”他喝了口酒。
“琳達・李小姐。”
凱斯搖搖頭。
“不是你的妞?什麼都不是?只是生意來往嗎,我的大師朋友?你只是專心搞貿易?”酒保那雙棕色小眼睛深陷在皺紋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會,我看比現在強。你那時更愛笑。現在,說不定哪天晚上技藝太高,你就進了診所保存箱,變備用零件了。”
“你讓我心都碎了,拉孜。”他喝完酒,付賬離開,卡其色尼龍風衣上有斑駁的雨點痕跡,高窄的雙肩在風衣下微微駝起。他穿過仁清街上的人羣,聞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凱斯二十四歲。二十二歲的他已經是斯普羅爾最優秀的牛仔,最出色的盜賊之一。他師出名門,師父麥可伊・泡利和鮑比・奇尼都是業內傳奇。他幾乎永遠處於青春與能力帶來的腎上腺素高峰中,隨時接入特別定製、能夠聯通網絡空間的操控臺上,讓意識脫離身體,投射入同感幻覺,也就是那張巨網之中。他是一名盜賊,爲其他更富有的盜賊工作,僱主們提供外源軟件給他,侵入某些公司系統的明亮圍牆,打開數據的豐饒天地。
他犯下了那個典型錯誤,那個他曾發誓永遠不要犯的錯誤。偷僱主的東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筆錢,想通過阿姆斯特丹的一個黑市商人轉出去。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抓住,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當時他以爲自己快沒命了,但他們只是笑了笑說,他可以,完全可以留着那筆錢,而且他也剛好用得上。因爲——他們仍然笑着說——他們會保證他永遠不能再工作。
他們用戰爭時期的一種俄羅斯真菌毒素破壞了他的神經系統。
他被綁在孟菲斯一家酒店的牀上,足足經歷了三十個小時的幻覺,他的天賦寸寸消失。
他受的傷很輕,很微妙,卻異常有效。
對於曾享受過超越肉體的網絡空間極樂的凱斯來說,這如同從天堂跌落人間。在他從前常常光顧的牛仔酒吧裡,精英們對於身體多少有些鄙視,稱之爲“肉體”。現在,凱斯已墜入了自身肉體的囚籠之中。
他很快將全部財產換成了大把新日元,這種老式紙幣在全世界的隱秘黑市上不斷流通,就像特洛比安德島民們用於交易的貝殼。用現金在斯普羅爾做合法生意很難,日本法律則已徹底禁止現金交易。
他曾經堅定而確鑿地相信,自己能在日本被治癒。就在千葉城。也許是合法診所,也許是在隱蔽的地下醫院。在斯普羅爾的技術犯罪圈裡,千葉城就是植入系統、神經拼接和微仿生的同義詞,令人無比嚮往。
在千葉城,他眼看着自己的新日元兩個月內便在無窮的檢查問診中耗盡。地下診所是他最後的希望,可醫生們都只是嘖嘖讚歎那讓他致殘的技術,然後緩緩搖頭,束手無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價的棺材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頭頂有徹夜不滅的石英鹵素燈,強光下的碼頭雪亮如同舞臺,電視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讓人看不見東京的燈光,甚至看不見富士電子公司那高聳的全息標誌。黑色的東京灣向遠處伸展開去,海鷗從白色泡沫塑料組成的浮島上飛過。港口後面是千葉城,生態建築羣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體,鋪滿了工廠的圓頂。港口與城市之間的一些古老街道組成了一片狹窄的無名地帶,這就是“夜之城”,而仁清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白日裡,仁清街上的酒吧門窗緊閉,無姿無色,霓虹與全息招牌們也偃旗息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來臨。
在“茶壺”西邊兩個街區之外,有一間以法文“茶罐”爲名的茶館,凱斯在這裡用雙倍特濃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藥。他從鄒手下一個妓女那裡買到這枚扁平的粉紅色八角藥片,是一種強效右旋安非他命,產自巴西。
“茶罐”的牆上貼滿了鏡子,鏡片四周都裝着紅色的霓虹燈。
當初他獨自淪落在千葉城,錢財耗盡,治療無望,陷入了最後的瘋狂,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撈錢。那一個月他就殺死了兩男一女,而掙到的數目在一年前只會讓他覺得可笑。仁清街將他逼到崩潰邊緣,直到他發覺這條街就像是一種自毀衝動,像某種一直潛藏於他體內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實驗,無聊的實驗設計者不斷按着快進鍵,讓它變得混亂而瘋狂。要是不忙活着點,你便會波紋不驚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過猛,你又會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張力。這兩種情況下,你都會不留痕跡地消失,也許只有拉孜,這個永恆的存在,還留着一點關於你的模糊記憶。不過你的心臟、肺或者腎臟也許還會活下來,活在某個能負擔得起地下診所診費的陌生人身體裡。
這裡的一切都在暗地裡不斷進行,若有懶惰、粗心、笨拙,或是失於應付某種複雜規程,死亡便是公認的懲罰。
凱斯獨自坐在“茶罐”的桌邊,藥效初起,掌心開始冒汗,忽然覺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發麻。他知道,總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種遊戲,那古老的、無名的、最終的單人遊戲。他不再隨身攜帶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規則。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險的生意,衆所周知,你想要什麼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處知道,自己身上帶着那種自我毀滅的光芒,人人見之退避,所以客戶日漸稀疏;但他也知道,毀滅不過是遲早的事。同樣在他心底最深處,爲死亡臨近而喜悅歡欣的同時,至不願記起的,是琳達・李。
那是一個雨夜,他在一間遊戲廳發現了她。
香菸的藍色煙霧籠罩着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巫師城堡、歐羅巴坦克戰、紐約的天際線……她就站在那下面,閃動的激光佈滿她的臉,將五官變成了簡單的編碼:燃燒的巫師城堡將她的顴骨染得緋紅,坦克戰中淪陷的慕尼黑在她額頭盪漾着天藍色,一隻光標飛過摩天大樓聳立成的峽谷,在外牆上擦出的火花讓她嘴脣沾染上了亮金色。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個模樣活在他的記憶中。那晚他正春風得意,已經替魏之把一塊克他命送往橫濱,酬金已到手。溫暖的雨水落在仁清街面上,升起嫋嫋煙霧,他從雨中走進遊戲廳,在那數十人中不知爲何一眼便看見了她,正全神貫注玩着遊戲的她。幾個小時後,她在港口邊的旅館房間裡沉睡,臉上還是同樣的神情,上脣的輪廓如同孩子畫筆下的飛鳥。
他穿過遊戲廳,剛辦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見她擡頭望過來,煙燻妝下一雙灰色的眼睛,好像一隻驚恐的小動物,定格在迎面而來的車燈光束中。
他們共度了一個夜晚,隨後又是一個早晨。他們買了氣墊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過了東京灣。原宿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東京的孩子們穿着白色鞋子,戴着薄膜披肩,從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過。最後的午夜裡,她與他一起站在一間嘈雜的彈子房裡,像個孩子一樣拉緊他的手。
只不過一個月,在他充斥着毒品與高壓的生活裡,她那雙曾經驚懼的眼睛便已變作了本能慾望的深潭。他眼看着她的人格裂變,猶如冰川崩潰,碎冰隨水而逝,終於袒露出最原始的癮君子的飢渴。他看着她全神貫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讓他想起了志賀的小攤上,擺在藍色變異鯉魚和竹籠中的蟋蟀旁邊的那些螳螂。
他注視着自己的空杯子,藥力令他覺得裡面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動。右旋安非他命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無數細小劃痕產生的經過。茶館的裝潢風格來自上個世紀,糅合了傳統日式風格和蒼白的米蘭塑料風格,只是每樣東西似乎都覆蓋着一層細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經光亮過的鏡面和塑料表面都遭受過百萬顧客蹂躪,籠罩上一種永遠擦不去的東西。
“嘿,凱斯,好兄弟……”
他擡起頭,看見煙燻妝下一雙灰色的眼睛。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法國太空工作服和一雙嶄新的白色運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對面,用手肘支着桌子。那件藍色的拉鍊衣服肩膀處已經裂開,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尋毒品貼或針頭留下的記號。“要抽菸嗎?”
她從手腕上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頤和園過濾嘴香菸,遞給他一支。他接了過來,她用一隻紅色塑料管替他點燃。“你睡得還好嗎,凱斯?看起來挺累的。”她的口音來自斯普羅爾南部,靠近亞特蘭大方向,眼睛下面的肌膚帶着一種病態的蒼白,但仍光滑而飽滿。她纔不過二十歲,但疼痛所造就的細紋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髮梳到後面,用一條花絲帶紮起來,絲帶上的圖案好像一幅微電路圖,又像是張城市地圖。
“記得吃藥時就睡不好。”說這話的時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襲來,慾望與孤獨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長上奔襲。他想起她肌膚的味道,想起港口邊那黑暗酷熱的房間裡,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後腰。
都是肉體,他想,都是肉慾。
“魏之,”她眯起眼睛說,“他想要打穿你的臉。”她點着了自己的煙。
“誰說的?拉孜?你跟拉孜聊過?”
“不是。莫娜說的。她的新男人是魏之的人。”
“我欠他的錢還不夠多。再說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錢。”他聳聳肩。
“欠他錢的人太多了,凱斯,你也許就被樹個典型。說真的,你最好小心點。”
“成。你怎樣,琳達?你有地方睡覺嗎?”
“睡覺?”她搖搖頭。“當然了,凱斯。”她向他靠過來,身體開始顫抖,臉上佈滿汗珠。
“給。”他一邊說一邊在風衣口袋裡掏摸,找到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紙幣,下意識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後才遞給她。
“你用得着這錢,親愛的。你最好把它交給魏之。”她的灰色眼睛裡有種他從未見過,也看不明白的東西。
“我欠魏之的比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還能來錢。”他一邊張嘴說瞎話,一邊看着他的新日元落進一個拉鍊口袋裡。
“凱斯,你掙到錢就趕緊去找魏之。”
“再見了,琳達。”他站起身來。
“好。”她的兩邊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點,老兄。”
他點點頭,匆匆離去。
塑料門在身後關上那一剎那,他回過頭,看見她的眼睛,映在紅色霓虹的籠中。
仁清街的週五夜。
他路過燒烤店,按摩房,一家叫作“美麗女孩”的連鎖咖啡店,一家電子音樂震天響的遊戲廳。他給一個穿着深色套裝的上班族讓路,看見那人右手背上紋着三菱基因技術公司的標誌。
那標誌是真的嗎?他想,如果是真的,這人有麻煩了;如果不是,就算他活該。三菱基因公司的高層人員體內植有高級微處理器,能夠監控血流中誘變劑的水平。在“夜之城”裡,這樣的裝備能讓你招搖一把,直接招搖到地下診所裡去。
那上班族是個日本人,但仁清街上的大潮還是老外。羣羣水手從港口那邊涌來,緊張的單身遊客在這裡尋獵旅行書沒有寫的快樂,斯普羅爾的惡徒們在這裡招搖展示他們身上的植入體,還有十幾種各有差別的混混,全都在這街道上摩肩接踵,慾望與交易在暗地裡涌動。
有很多種理論解釋千葉城爲何會容忍仁清街這樣一塊“飛地”,凱斯傾向於相信這是日本黑道保留下來的歷史園區,用以緬懷他們的卑微起源。不過他覺得另一種說法也有些道理:飛速發展的技術必須要有無法無天的地方纔能發揮功用,“夜之城”的存在與它的居民無關,只是爲了技術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無人監管區。
他仰望燈火,想起琳達的話。魏之真的會拿他殺雞儆猴嗎?好像沒什麼道理,不過他們都說,魏之這種主營違禁生物製品的人一定很瘋狂。
但是琳達說魏之要他死。凱斯對於仁清街交易動力學的主要看法,就是買家和賣家其實都用不着他,但又需要一個惡人,中間人便承擔了這個任務。凱斯在“夜之城”的罪惡生態系統裡,靠着謊言與背叛給自己圈出了一小塊不大牢靠的生態位,混得一夜是一夜。如今他隱約知道自己岌岌可危,反而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幸福。
上一週,他拖延了一單合成腺體提取劑的轉運,從而將它賣出了更多的利潤。他知道魏之不樂意。魏之是他的主要供貨人,已經在千葉城待了九年。能夠與“夜之城”外那層次分明的犯罪組織建立聯繫的外國毒販寥寥無幾,魏之就是其中之一。遺傳物質和激素順着一條極其隱蔽的精密路線流入仁清街,魏之一度神奇地追索到了某些來路,從而在十幾個城市建立了穩定的關係。
凱斯發現自己正注視着一面櫥窗。這家店顧客主要是海員,賣些小玩意兒,比如手錶、伸縮刀、打火機、口袋錄影機、感官同步機、加重萬力鎖鏈,還有飛鏢。他一直很迷戀飛鏢,那些帶有鋒利刺尖的鋼星,有亮銀色,有黑色,也有的表面經過處理,呈現出水面油膜的彩色。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些銀色的星星,被透明的尼龍魚線掛在猩紅色的麂皮上,中心印着龍紋或陰陽符號,霓虹燈照在上面,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凱斯意識到,他的旅程就在這些星星照耀之下啓航,而這些廉價鉻合金組成的星座,也已預示了他的命運。
“朱利,”他對着他的星星們說,“該去找老朱利了。他會知道的。”
朱利斯・迪安現年一百三十五歲,每週兢兢業業用昂貴的血清和激素調節新陳代謝。不過他抗衰老的主要方式還是每年一度的東京朝聖,讓遺傳外科醫生重設他的DNA密碼,這技術千葉還沒有。手術完成後他就飛去香港購買一整年穿用的西裝和襯衫。他男女莫辨,耐性駭人,對生活的滿足感似乎主要來自對裁縫技藝的神秘崇拜。凱斯從沒見過他重複穿過一套西裝,雖然他所有的衣服都只不過是略加更改的上世紀風格。他喜歡戴金絲邊眼鏡,配上粉紅人造石英磨成的薄薄近視鏡片,邊角圓滑,如同維多利亞玩偶屋裡的鏡子。
他的辦公室在仁清街背後的一間貨倉裡,多年前似乎曾稍作裝修,裡面還擺着些亂糟糟的歐式傢俱,好像曾打算在這兒安家。凱斯在一個房間裡等候,牆邊一排新阿茲特克風格的書櫃積滿灰塵,一張低矮的坎丁斯基風格茶几刷着紅漆,上面詭異地支着一對用燈泡的迪斯尼風格檯燈。書架之間掛着一隻達利鍾,扭曲的鐘面似乎要朝着**的混凝土地面墜落下去,修改過的全息影像指針轉動時會根據鐘面曲線改變長度,指示的時間卻永遠不對。房間裡堆着白色玻璃纖維運輸模塊,散發着一股醃生薑的味道。“你好像挺乾淨的,老小子,”迪安的聲音響起來,人卻沒有出現,“進來吧。”
書櫃左邊是一扇巨大的仿紅木門,周圍的磁螺栓都支了出來,塑料門上貼着“朱利斯・迪安進出口”的字樣,黏膠紙已經開始剝落。若說那間門廳裡散落的傢俱帶着上世紀末的味道,那這間辦公室則好像還在上世紀初。深綠色的方形玻璃燈罩裡,一盞古老的銅燈放出光芒,籠罩着迪安那張光潔的粉臉。這位出口商安坐在一張巨大的鋼桌後面打量凱斯,桌子兩邊高大的淺色木頭櫃子裡大約曾裝過手工記錄冊。桌上散落着磁帶、泛黃的打印紙卷和一堆零件,似乎都是一臺老式手動打字機的部件,但迪安一直沒空把它重新組裝起來。
“孩子,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迪安一邊問,一邊遞給凱斯一支包着藍白格紙的細長糖果。“嚐嚐看……最最好的。”凱斯謝絕了生薑糖,在一張吱呀作響的木頭轉椅上坐下,大拇指滑過黑色牛仔褲泛白的褲縫。“朱利,我聽說魏之要殺我。”
“啊,好吧。我能不能問下是誰告訴你的?”
“某人。”
“某人,”迪安含着生薑糖,“什麼某人?你朋友?”
凱斯點點頭。
“搞清楚誰是朋友不太容易,對吧?”
“朱利,我的確欠他一點錢。他跟你說過什麼嗎?”
“……最近我們沒聯繫。”他嘆了口氣,又說,“當然,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形勢所迫,你懂的。”
“形勢?”
“魏之這邊的關係對我很重要,凱斯。”
“沒錯。他要殺我嗎,朱利?”
“我沒聽說。”迪安聳聳肩,輕鬆得好像在討論生薑的價錢,“如果這是空穴來風,老小子,你過一週再來,我給你弄點新加坡的貨。”
“明古連街上南海旅館的貨?”
“你嘴巴太大了,老小子!”迪安笑笑,鋼桌上堆滿了反竊聽裝置。
“再見,朱利,我會代你向魏之問好。”
迪安擡起手,摸摸他一絲不苟的淺色絲質領帶結。
離開迪安辦公室還不到一個街區,他的全身細胞便猛然驚覺,有人跟在屁股後面,跟得很緊。
凱斯微覺驚懼。他知道這很正常,對付的辦法就是不要驚慌失措,但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在藥力之下。他在激增的腎上腺素中強自鎮定,瘦削的臉上掛出一副無聊空虛的神情,在人羣中假意隨波逐流。他在一扇沒有亮燈的展示窗前設法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家休業裝修的時尚手術店,他抄着手注視着櫥窗裡面,仿玉雕的底座上放着一片體外培育的人體組織。那肌膚的顏色好像鄒手下的妓女;皮膚上文着亮閃閃的數字屏幕,與皮下芯片相連通。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卻發現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這玩意揣在兜裡就成,爲什麼非得手術植入?
他沒有擡頭,只是擡高眼睛,看了看玻璃窗上過往人羣的倒影。
就在那裡。
在那些穿短袖卡其衫的海員後面。深色頭髮,反光眼鏡,深色衣服,瘦長身材……
隨即消失。
凱斯拔腿便跑,弓着腰,在人羣中不斷騰挪。
“新,租把槍給我吧?”
那男孩微笑道:“兩小時。”他們站在一個志賀生魚片攤後面,周圍是生猛海鮮的腥臭味。“兩小時後,你回來。”
“我馬上就要,兄弟。現在有什麼傢伙?”
新在一堆兩升的山葵粉罐子後面翻了翻,拿出一條細長的灰色塑料包裹。“泰瑟槍。一小時二十新日元。押金三十。”
“靠,我用不着這個。我要一把槍。可能要朝人開火的,明白?”
侍者聳聳肩,把泰瑟槍又放回山葵罐子後面。“兩小時。”
他走進店裡,並沒看那些飛鏢。他一輩子都沒用過這玩意兒。
他買了兩包頤和園香菸,三菱銀行卡顯示的名字是查爾斯・德里克・梅。他用過的護照上最好的一個名字是楚門・斯塔爾,還不如這個呢。
刷卡機後面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還要老幾歲,也未曾經受科學雨露的滋潤。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捲薄薄的新日元給她看。“我想買件武器。”
她指指一個裝滿刀的盒子。
“不,”他說,“我不喜歡刀。”
她從櫃檯底下拿出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黃色硬紙板盒蓋上印着粗糙的眼鏡蛇圖案,蛇身盤繞,頸部張大。盒子裡是八個用紙巾包裹的圓柱體,全部一模一樣。她用斑駁的棕色手指剝開一個圓柱體上的紙巾,舉起讓他細看。這是一支暗色鋼筒,一端有條皮帶,另一端則是個小小的青銅尖角。她一隻手抓住鋼筒,另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夾住尖角,往外一拉,三段伸縮彈簧滑出來鎖住,上滿了油,壓得很緊。“眼鏡蛇。”她說。
仁清街閃爍的霓虹之上是陰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氣質量越來越差,今晚簡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數的人戴着過濾面具。凱斯在小便間裡花了十分鐘想藏好眼鏡蛇,最後還是隻能把槍柄塞進牛仔褲的褲腰裡,槍管斜支在上腹部,青銅尖角卡在肋骨和風衣之間,感覺一走動就要掉到路面上,但有了它心裡還是踏實了許多。
茶壺酒吧雖然算不上毒品交易點,但工作日晚上來的都是業界人士。週末的夜晚不同,常客們淹沒在大量涌入的海員和做海員生意的專業人士之中。凱斯擠進大門,不斷搜尋酒保拉孜,卻沒見到。酒吧駐場皮條客羅尼・鄒看着手下姑娘去勾搭一個年輕海員,眼神呆滯而慈祥——他磕的是種催眠藥,日本人管它叫“雲中舞者”。凱斯迎上他的目光,招呼他到吧檯來。鄒那張鬆弛平靜的馬臉從人羣中緩緩漂了過來。
“羅尼,你今晚有沒有見到魏之?”
鄒帶着如常平靜的神情看看他,搖了搖頭。
“兄弟,你確定?”
“可能在‘南蠻’見過,可能兩小時之前。”
“有沒有帶小弟?其中一個瘦瘦的,黑頭髮,可能穿着黑夾克?”
鄒皺起眉頭,好像在辛苦地回憶這些莫名其妙的細節,最後說:“沒有。都是大個子,移植人。”他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少許眼白與虹膜,瞳孔放得極大。他注視着凱斯的臉,半晌才低下頭,看見突起的鋼柄,揚了揚眉毛:“眼鏡蛇。你想搞掉誰?”
“再見,羅尼。”凱斯離開了。
尾巴又跟上來了,他很清楚。毒品、腎上腺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帶來一股快意。“你居然覺得很爽,”他想,“你是個瘋子。”
從某種詭異的角度看,這似乎變成了網絡裡的一次任務。當年他可以將網絡看成蛋白質環環相扣而成的各種細胞機能,如今身處莫名其妙的絕望困境,又可以藉着藥力將仁清街看作一片數據的田野,全心投入高速的漂移滑動之中,既入世又疏離,身邊是飛舞的交易、交匯的信息,還有黑市迷宮裡的數據組成的肉體……
上,凱斯,他對自己說,引蛇出洞。他們絕對料想不到。這個時候,他離初次遇見琳達・李的遊戲廳不過半個街區。
他猛然衝過仁清街,一羣閒逛的海員被他撞散,其中一個在他身後用西班牙語尖叫。他衝進遊戲廳大門,洶涌的聲波沒頂而來,感覺撕心裂肺。有人在歐羅巴坦克戰遊戲裡命中一枚千萬噸當量的炸彈,整個遊戲廳淹沒在模擬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頭頂炸開。
他衝上右邊的樓梯,腳下是沒刷過漆的再生板。他跟着魏之來過這裡,和一個叫鬆賀的人談一單荷爾蒙觸發劑生意;他還記得這條走廊,記得這斑駁的地板,記得走廊兩旁那些一模一樣的門,還有門裡逼仄的辦公隔間。其中一扇門開着,一個穿黑色無袖T恤的日本女孩擡起頭,她面前是一臺白色終端,背後貼着一張希臘旅行海報,藍色愛琴海和流線型的日文文字撲面而來。
“叫保安上來。”凱斯對她說。
他離開她的視野,奔向走廊盡頭。最後兩扇門都緊閉着,應該上了鎖。他猛然轉身,用鞋底踹向最裡面那扇合成材料的藍漆門。門轟然打開,門框碎裂,廉價五金紛紛墜落,裡面一片漆黑,只有一臺弧形的白色終端殼子。他雙手握住右邊一扇門的透明塑料把手,用盡全身力氣往裡一頂,在斷裂聲中閃身進入房間。這正是他和魏之與鬆賀會面的地方,但鬆賀的皮包公司早已消失不見,屋裡連臺終端都沒有。遊戲廳後面的巷子裡亮着燈,燈光從沾滿煤灰的塑料窗透進來,他看見房間牆上伸出盤蛇般的光纖,除了一堆廢棄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經沒有葉片的電扇之外別無他物。
窗戶是廉價的塑料材質。他抖下外套,包住右拳,一拳便將窗戶擊裂,再加上兩拳,窗戶便徹底脫落。外面隱約的遊戲音響中響起了警報聲,或許是因爲窗戶破碎,也或許是先前那女孩拉響。
凱斯轉過身,穿上外套,拉開眼鏡蛇的槍栓。
在緊閉的房門之後,他默默期望跟蹤者會以爲自己已從另外那扇搖搖欲墜的門裡逃走。脈搏的震動透過彈簧槍膛放大,眼鏡蛇的青銅尖角微微震動。
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只聽見起伏的警報,遊戲裡的巨響,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懼在這刻襲來,如同被遺忘的老友。不再是藥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懼,只是簡單的、原始的恐懼。他長久生活於焦慮之中,已經忘記了這種真正的恐懼。
有人曾經死在這樣的隔間裡。他可能會死在這裡。他們可能有槍……
走廊另一頭傳來一聲巨響。一個男人用日語呼喊。一聲驚恐的尖叫。又是一聲巨響。
腳步聲不疾不徐地走近。
走過他面前緊閉的門。停住。三次悸動的心跳。又回到門口。一,二,三。靴跟在粗糙的地毯上摩擦。
藥力所帶來的勇氣終於徹底崩潰。恐懼讓他完全失去理智,所有神經都在尖叫,他把眼鏡蛇塞進套筒,奔向窗口,未及思考便已騰空而起,躍出窗外,開始墜落。他跌落在路面上,雙腿傳來陣陣鈍痛。
一間半開放的網路亭中傳出一絲光線,照亮一堆廢棄的光纖和控制檯殘骸。他落下時撲在了一塊潮溼的電路板上;他翻過身,躲進控制檯的陰影裡。樓上那窗框裡透出微弱的燈光,遊戲廳裡的咆哮聲被後牆隔斷,那起伏的警報聽起來便更加響亮。
一隻腦袋在窗戶裡出現又消失,背後映照着走廊中的熒光燈。那人又出現了,但他還是看不清長相,只看見眼睛上閃過的銀光。“靠。”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口斯普羅爾北部口音。
那人再次消失。凱斯躺在控制檯底下,慢慢數到二十,然後站起身來。精鋼的眼鏡蛇還在手中,他過了幾秒鐘纔想起來是什麼東西。他護着左踝,一瘸一拐地朝巷子深處走去。
新給他的是南美版瓦爾特PPK槍的越南仿版,首擊雙動模式,扳機沉重,已經有五十年槍齡。這把槍適用點22長槍子彈,凱斯真希望能有疊氮化鉛彈藥,而不是新賣給他的中國造簡易空尖彈。但它怎麼說也是把手槍,還有九發子彈。他離開生魚片攤子,沿着志賀街而行,手在衣兜中不斷把玩,拇指在黑暗中一次次滑過那飛龍形狀的鮮紅色塑料槍柄。他已經把眼鏡蛇託付給了仁清街上的一隻垃圾桶,又空口服了一枚八角藥片。
在藥力的照耀下,他沿着志賀街走到仁清街,再轉上梅逸街。尾巴已經不見了,他想,很好。他得打電話,得做生意,刻不容緩。沿着梅逸街朝港口方向走一個街區,有一座以醜陋黃磚蓋成,毫無裝飾的十層辦公樓,此刻窗戶都已經暗了,但伸長脖子還能看見樓頂微弱的亮光。大門外的霓虹招牌已經熄滅,上面有一堆日本文字,下面寫着“廉價旅館”。凱斯不知道這地方還有沒有別的名字,反正人人都管它叫“廉價旅館”。他從梅逸街上的一條小巷走進樓裡,透明電梯井的底端已經有電梯在等候。這棟樓本來不是旅館,電梯也是後來才用竹子和環氧樹脂綁上去。凱斯爬進這個塑料籠子,用一片毫無標誌的硬磁條鑰匙打開電梯。
凱斯自從來到千葉城後,就按周租用了“廉價旅館”的一個棺材屋,但他從來不在這裡睡覺。他睡覺的地方更廉價。
電梯裡有香水和菸草的味道,牆上滿是刮花和指印。電梯經過五樓,他看見仁清街上的燈光。他的手指不斷敲擊着槍柄,籠子噝噝作響地慢下來,徹底停下時照舊猛然一晃,他淡然處之。
他走出電梯,步入一個庭院,算是大堂兼草坪。地上鋪着草地模樣的方形綠塑料地毯,正中有臺C形電腦控制檯,一個日本少年坐在後面看課本。白色的玻璃纖維棺材屋裝在工業框架裡面,一共六層,每側十隻。凱斯朝少年點頭致意,一瘸一拐地穿過塑料草坪,朝最近的梯子走去。這棟樓頂上的廉價覆膜席子吹風時會響動,下雨時會漏水,但是這些棺材不用鑰匙很難打開。
他爬上第三層,來到92號,鐵網鋪成的懸空走廊在他身下震動。這些棺材屋長三米,卵圓形的門有一米寬,近一米五高。他把鑰匙放進鎖孔,等待管家電腦確認。磁性門閂令人安心地滑開,屋門隨着彈簧吱呀聲升起來。他爬進棺材屋,熒光燈亮了起來,他拉上身後的門,拍了拍控制板,激活了手動門閂。
92號房裡只有一臺標準的日立牌口袋電腦和一隻小小的白色泡沫塑料保溫箱。保溫箱裡裝着三塊十公斤的乾冰板,經過仔細包裹以延緩揮發,還有一隻實驗室用的鋁製燒瓶。凱斯跪在棕色記憶棉地板兼牀板上,從口袋裡掏出新給他的點22手槍,放在保溫箱的最上層,然後脫下外套。棺材屋的電話內置在一面牆裡,對面的公告板上用七種語言寫着酒店規則。他拿起粉色話筒,憑記憶按下一個香港的號碼,聽那邊響了五聲便掛斷。他那隻日立牌電腦裡有三兆字節炙手可熱的隨機存取存儲器,但買主不接電話。
他又按下一個東京新宿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說的是日語。
“蛇人在嗎?”
“有你消息很好,”蛇人從分機接了進來,“我在等你電話。”
“我弄到了你要的音樂。”他掃了一眼保溫箱。
“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現金流有問題。你能先發貨嗎?”
“夥計,我真的很缺錢……”
蛇人掛斷了電話。
“去他媽的。”凱斯對着嗡嗡響的電話說。他盯着那把廉價小手槍。
“詭異,”他說,“今晚看起來很詭異。”
天亮前一個小時,凱斯走進“茶壺”,雙手揣在外套兜裡,一隻握住租來的手槍,另一隻握着那個鋁瓶。
拉孜坐在靠裡的桌旁,用啤酒壺喝着水,他那一百二十公斤重的身子軟軟地靠在牆上,壓得椅子吱呀作響。一個叫庫爾特的巴西小孩在吧檯裡,給一小撮不太吵鬧的酒鬼斟酒。拉孜舉起啤酒壺,塑料胳膊嗡嗡作響,光頭上薄薄鋪着一層汗水。“大師朋友,你看起來不太好。”他露出一口溼乎乎的爛牙。
“我挺好,”凱斯笑得像具骷髏,“非常好。”他窩進拉孜對面的椅子裡,雙手仍在口袋中。
“沒錯,你就這麼晃來晃去,靠酒和毒品擺出副刀槍不入的樣子。能證明自己沒有很不爽,是吧?”
“你能不能別揪着我不放,拉孜?見到魏之了沒?”
“能證明自己又不恐懼,又不孤單。”酒保自顧自接下去,“聽從恐懼的召喚吧。它可能是你的朋友。”
“拉孜,你聽說今晚遊戲廳裡有打鬥嗎?有人受傷嗎?”
“有瘋子砍了個保安。”他聳聳肩,“他們說是個女的。”
“拉孜,我得跟魏之談談,我……”
“啊。”拉孜的嘴抿成了一條線,眼睛看向凱斯身後的門口,“我覺得你馬上就能跟他談了。”
飛鏢的寒光在凱斯眼前疾閃而過,安非他命在他腦中盪漾,手中的槍已經汗溼溜滑。
“魏之先生,”拉孜慢慢舉起粉紅色的假臂,好像要和對方握手,“太榮幸了。您甚少光臨。”
凱斯轉過頭,看見魏之的臉。那張臉如同古銅色的面具,全無特徵,海水綠色的眼睛是體外培育的尼康牌移植體。魏之穿着一身槍灰色的真絲西裝,兩隻手腕上各戴着一條簡潔的鉑金手鍊。小弟們跟在他兩旁,模樣幾乎沒有差別,肩臂上都是暴起的植入肌肉。
“你還好嗎,凱斯?”
“先生們,”拉孜舉起桌上滿當當的菸灰缸說,“我不希望這裡有麻煩。”這隻綠色菸灰缸上印着青島啤酒的廣告,材質是厚實的抗震塑料,卻被他一把捏碎,菸頭與碎片潑灑而下,落在桌面上。“你們明白?”
“嘿,甜心,”一個小弟說,“來我這試試?”
“庫爾特,別費那勁瞄着腿。”拉孜閒閒地說。凱斯朝房間另一頭望去,那巴西人站在吧檯上,端着一把史密斯維森防暴槍,瞄準魏之一行三人。薄如蟬翼的合金槍管外面包裹着長長的玻璃纖維,粗大的槍膛塞得進一隻拳頭,彈夾內露出五枚粗壯的橙色亞音速沙包彈。
“從技術上說,這不算致命武器。”拉孜說。
“嘿,拉孜,”凱斯說,“我欠你個情。”
酒保聳聳肩。“你不欠我什麼。這些人,”他瞪着魏之和他的小弟,“犯糊塗。誰也不能在茶壺裡抓人。”
魏之咳嗽一聲。“誰說要抓人?我們來談生意。凱斯跟我合作的。”
凱斯掏出他的點22槍,對準魏之胯部。“聽說你要幹掉我。”拉孜用粉色爪子握住了凱斯的手槍,凱斯鬆開手。
“嘿,凱斯,你說你他媽的怎麼回事?你瘋了嗎?我要殺你,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魏之轉向左邊的小弟說:“你倆回‘南蠻’去等我。”
凱斯看着兩人經過吧檯,那裡只留下了庫爾特和一個醉倒的海員,穿着卡其布衣服,蜷縮在吧椅腳下。史密斯維森的槍口跟隨兩人走出門口,隨即轉回,指向魏之。凱斯的彈夾落在桌上。拉孜用爪子握住手槍,退出那顆上了膛的子彈。
“誰說我要殺你,凱斯?”魏之問。
是琳達。
“誰說的,兄弟?有人要給你下套?”
那個海員咕噥幾聲,開始劇烈嘔吐。
“把他弄出去。”拉孜對庫爾特喊道。此時庫爾特已坐在吧檯邊,史密斯維森橫在腿上,正在點菸。
凱斯只覺得夜色沉重,像一堆溼透的沙子,壓到他的腦中。他從口袋裡掏出那隻燒瓶,遞給魏之。“我只有這些了。腦垂體。運輸快點,你能賺五百。我還有些值錢東西在一個隨機存取存儲器裡,但它現在不見了。”
“你還好吧,凱斯?”燒瓶消失在槍灰色的西裝裡,“我是說,成,有這咱倆就扯平了,但你看起來糟透了,像一坨被扁過的屎。你最好找個地方睡一覺。”
“是啊,”他站起身來,茶壺在身周搖晃,“嗯,我本來有五十塊錢,但是給別人了。”他笑起來,揀起點22手槍的彈夾和那顆子彈扔進一邊口袋,把槍扔進另一邊口袋。“我得去找新,拿回我的押金。”
“回家吧,”拉孜好像有點尷尬地扭了扭,椅子在他身下吱呀作響,“大師,回家吧。”
他穿過房間,用肩膀頂開塑料大門,感覺他們一直在注視着他。
“婊子。”他對着志賀街上微露粉色的天空說。仁清街上的霓虹燈早已冷冷熄滅,全息影像也都鬼魅般淡去。他從街頭小攤上的泡沫管裡啜了一口濃濃的黑咖啡,看着太陽升起。“飛吧,甜心。這樣的城市只適合想下地獄的人。”但其實並非如此;那種被背叛的感覺在不斷消退。她不過想要一張回家的機票,只要能將那塊日立隨機存取存儲器出手便能買得起。至於那五十塊錢,她當時幾乎拒絕接受,因爲她深知這已是他最後的一切。
他爬出電梯,櫃檯裡仍是同一個男孩,在看一本不同的課本。“好兄弟,”凱斯朝着塑料草皮那邊喊,“你不用告訴我,我都知道了。有個漂亮女生來了,說她有我鑰匙。給了你不少小費,大概五十新日元吧?”男孩放下書。“女人,”凱斯用大拇指劃過額頭,“真棒。”他露齒大笑,那男孩也報以微笑點頭。“謝謝你,混蛋。”凱斯說。
他在走廊上費了半天勁纔打開鎖。一定是她瞎搞弄壞的,他想。新手嘛。他知道某處有黑盒子出租,能打開廉價旅館裡所有的鎖。他爬進棺材屋,熒光燈亮起來。
“朋友,千萬要慢慢上鎖。那侍者租給你的週六特價貨你還帶着呢?”
她在棺材屋最裡面,靠牆屈腿而坐,手腕放在膝蓋上,手中露出一把箭槍的轉管槍口。
“遊戲廳裡是你嗎?”他拉上門閂,“琳達呢?”
“按一下門閂開關。”
他照辦了。
“那是你的妞?琳達?”
他點點頭。
“她走了。拿走了你的日立。那孩子挺緊張的。槍呢,老兄?”她戴着反光眼鏡,全身黑衣,黑靴的靴跟深深扎進記憶棉墊之中。
“還給新了,取回了押金。子彈也半價賣回給他了。你要錢嗎?”
“不要。”
“要不要乾冰?現在我只剩這個了。”
“你今晚腦子進水了?爲什麼在遊戲廳搞那麼一出?讓保安拿着雙截棍追我,我只好搞掉他。”
“琳達說你是來殺我的。”
“琳達說的?我來了這裡才第一次見到她。”
“你不是魏之的人?”
她搖搖頭。他發現她的眼鏡是手術植入的,完全封住了眼眶。粗糙雜亂的黑髮之下,銀色的鏡片似乎生長在她顴骨處光潔而蒼白的肌膚上。她握槍的手指細長白淨,酒紅色的指甲似乎也是人工的。“凱斯,我看你一團亂。我纔出現,你就以爲我跟你身邊發生的破事有關係。”
“那你想要什麼呢,女士?”他靠在門閂上。
“你。活着的,腦子還沒全壞掉的你。莫利,凱斯,我叫莫利。我是替老闆來找你的。只想跟你談談,如此而已。沒想傷害你。”
“很好。”
“不過我也會傷人的,凱斯,我就是這種人。”她穿着黑色緊身軟皮褲,肥大的啞光黑色夾克好像會吸收光線。“凱斯,我放下槍的話,你不會怎樣吧?你好像很愛幹傻事。”
“嘿,我根本不會怎樣的。我弱不禁風,沒問題的。”
“那就好。”箭槍消失在黑色夾克中。“要是在我面前胡來,那就是你這輩子幹過最傻的事。”
她伸出雙手,攤開手掌,白淨的手指微微伸展,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之後,酒紅色的指甲下面滑出十隻四釐米長的雙刃刀片。
她微微一笑,刀片又慢慢縮回。
02
在棺材旅館住過一年之後,千葉希爾頓飯店二十一樓的房間看起來碩大無朋。這是半間套房,有十米長,八米寬。在小陽臺的玻璃推拉門邊,矮几上的白色博朗牌咖啡機霧氣升騰。
“喝點咖啡。你很需要咖啡的樣子。”她脫下黑色夾克,箭槍用黑色尼龍肩帶套着,掛到胳膊下面。她穿着一件灰色無袖套頭衫,兩肩都是鋼拉鍊。是防彈衣,凱斯一邊想着,一邊把咖啡倒進鮮紅的杯子裡。他的四肢都僵硬無力。
“凱斯。”他擡起頭,初次見到了那個男人。“我叫阿米塔奇。”他的深色浴袍前襟一直敞到腰間,露出寬闊無毛肌肉賁起的胸膛和平坦堅實的腹部。他眼睛的藍色淡到同漂白粉一般。“太陽已升起,凱斯。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孩子。”
凱斯一揚胳膊,那人輕鬆閃避,滾燙的咖啡灑在仿米紙的牆上,棕色的漬印順着牆面流下。他看見那人左耳垂上的猙獰金環。特種部隊。那人微笑起來。
“凱斯,喝你的咖啡。”莫利說。“沒什麼事,但在阿米塔奇說話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她盤腿坐在真絲沙發上,開始拆卸箭槍,卻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她的兩隻鏡片看着他走到桌邊,又盛了一杯咖啡。
“凱斯,你太年輕了,不記得那次戰爭了吧?”阿米塔奇用大手摸摸自己的棕色短髮,手腕上有一條粗大的金色手鍊在閃爍。“列寧格勒,基輔,西伯利亞。你們是我們在西伯利亞發明的,凱斯。”
“什麼意思?”
“‘哭拳行動’,凱斯。你聽過這個名字。”
“挺爽的,對吧?想用病毒程序燒掉那個俄國節點。沒錯,我聽說過這事。無人生還。”
他感覺到空氣突然變得緊張。阿米塔奇走到窗邊,望向東京灣對岸。“不對。凱斯,有一個小組最後回
到了赫爾辛基。”
凱斯聳聳肩,啜了口咖啡。
“你是個網絡牛仔。你用來侵入工業銀行的那些軟件原型都是爲‘哭拳行動’開發的。是爲了攻擊位於基倫斯克的那個電腦節點。每個編組一架“夜翼”微型飛機,一位駕駛員,一個網絡操控臺,一個牛仔。我們用的病毒叫‘鼴鼠’。鼴鼠系列是第一代真正的侵入程序。”
“破冰程序。”凱斯端着紅杯子說。
“‘冰’是個簡稱,它的全稱是‘反侵入電子器件’。”
“問題是,先生,我現在根本不是牛仔,我覺得我該走了……”
“我在場,凱斯。我親身經歷了你們這種人的發明過程。”
“你跟我和我這種人屁關係都沒有,夥計。你只不過有錢僱得起昂貴女殺手,把我弄到這裡來。我再也不可能用網絡操控臺,不管是爲你還是爲別人。”他走到窗邊,看看下面。“我現在住在那裡。”
“我們的資料顯示,你在街上胡搞亂來,好讓一條街的人趁你不備殺了你。”
“資料?”
“我們建立了一個詳細的模型。我們花錢查過你所有的假名記錄,用軍用軟件進行總結。你有自殺傾向,凱斯。我們的模型標明你在外邊只能活一個月。而我們的醫學預測是你在一年內需要換胰臟。”
“‘我們’。”他注視着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誰是‘我們’?”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復原你損毀的神經,你覺得怎樣,凱斯?”在凱斯的眼中,阿米塔奇突然變成一尊沉重的金屬雕像,紋絲不動。他知道了,這是一場夢,他很快便會醒來。阿米塔奇再也不會說話。凱斯的夢永遠是以這樣凝固的畫面收尾,現在,這一場夢也該醒了。
“你覺得怎樣,凱斯?”
凱斯看向東京灣對岸,渾身顫抖。
“我覺得你純屬胡扯。”
阿米塔奇點點頭。
“那麼我要問問你的條件。”
“和你過去見過的那些差不多,凱斯。”
莫利坐在沙發上說:“阿米塔奇,讓他睡一會兒。”箭槍的零件攤在絲綢沙發上,像一張昂貴的拼圖。“他快崩潰了。”
“講條件,”凱斯說,“現在。就是現在。”
他仍在顫抖。無法自制地顫抖。
那家無名診所陳設豪華,幾座簡潔的亭臺之間以小小的方形花園隔開。他還記得這裡,他在千葉城遍尋診所的第一個月就曾經來過。
“凱斯,你在害怕。你真的很怕。”那是一個週日的下午,他和莫利站在庭院裡,旁邊是幾塊白色巨石,一叢翠竹,以及黑色礫石鋪成的波浪。一個金屬大螃蟹模樣的園丁正在照料竹子。
“會成功的,凱斯。你不知道阿米塔奇都有什麼東西。他要給這些搞神經的一個程序,讓他們知道怎麼修復你,還要付錢給他們。他會讓他們領先競爭對手三年。你知不知道這值多少錢?”她拿大拇指勾住皮褲的皮帶扣,蹬着棗紅牛仔靴搖搖晃晃,那尖尖的靴頭上包着墨西哥亮銀。她的鏡片是空洞的水銀色,看他時如同昆蟲眼睛一般平靜。
“你是街頭武士,”他說,“你給他打工多久了?”
“兩個月吧。”
“之前呢?”
“跟別人幹。打工女郎,你知道吧?”他點點頭。
“真有意思,凱斯。”
“什麼有意思?”
“我好像認得你一樣。他給我看過你的資料。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你不瞭解我,妹妹。”
“你沒事的,凱斯。絆倒你的不過是黴運而已。”
“他呢?他怎麼樣,莫利?”機器螃蟹在礫石波浪上蜿蜒而行朝他們爬來,那青銅外殼彷彿來自千年以前。到了離她靴子一米開外的地方,它發射出一道光線,然後停下來分析數據。
“凱斯,我最先考慮的,永遠是自保。”那隻螃蟹轉向避開,但她還是一腳踢中它,銀色靴頭敲在蟹殼上,那玩意兒仰面朝天落在地上,但很快又靠着青銅肢翻了身。
凱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腳尖在礫石曲徑上拖來拖去,滿身找煙。“在你襯衫裡。”她說。
“你想回答我的問題嗎?”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皺巴巴的頤和園,她替他點着,那薄薄的德國鋼質打火機彷彿手術檯上的器具。
“嗯,我可以告訴你,這人肯定是要做什麼。他從不曾有過現在這麼多錢,而且越來越多。”凱斯發現她嘴角有些緊張。“或許,或許是有什麼東西要做他……”她聳聳肩。
“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們不知道自己是爲誰,還是爲什麼東西在工作。”
他注視着那對鏡子。週六的早晨,他離開希爾頓,回到廉價旅館睡了十個小時,然後沿着港口警戒圈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看圍欄外的海鷗盤旋。她沒有跟蹤他,至少他沒有發現。他避開了“夜之城”。他在棺材旅館裡等阿米塔奇的電話。現在,週日的下午,在這個寧靜的庭院裡,這個女孩在他面前,有一副體操運動員的身體和一雙魔法師的手。
冷冷的鋼鐵氣息。寒意撫過他的脊柱。
他迷失在那片黑暗之中,顯得如此渺小,雙手漸漸冰冷,在電視屏幕般的天空那頭,身體的影響漸漸淡去。
有人在說話。
黑色火焰隨後捲上他神經的枝杈,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
挺住。不要動。
拉孜出現了,還有琳達・李,魏之,羅尼・鄒,有那片霓虹森林中的上百張面孔,海員,騙子,妓女。那片有毒的銀色天空在圍欄之外,在腦殼的禁錮之外。
媽的,你不能動。
那天空中刺啦的靜電慢慢消失,變得像網絡一般毫無色彩。那一刻他瞥見了那飛鏢,瞥見了他的星星。
“停下,凱斯,我要找到你的靜脈!”
她跨坐在他胸脯上,一隻手裡拿着支藍色的塑料注射器。“你要是不躺平了,我他媽就割破你喉嚨。你身體裡面還全是內啡肽抑制劑。”
他醒過來,黑暗中的她伸展四肢躺在他身旁。
他的脖子如同細小樹枝一般脆弱。脊柱中段源源不斷地發出疼痛訊號。各種影像依次浮現,好像閃動的蒙太奇,有斯普羅爾的高樓,破爛的富勒穹頂,在橋下陰影中朝他走來的朦朧人影……
“凱斯?今天週三了,凱斯。”她翻過身,手伸到他身體另一邊,一隻**掃過他的上臂。他聽見她撕開水瓶的封口箔喝水。“這裡。”她把水瓶放在他的手中。“凱斯,我在黑暗裡能看見東西。我的眼鏡裡有微管道影像強化器。”
“我的背好痛。”
“他們從背上更換了你的體液。還換了血。換血是因爲他們免費贈送你一個新胰臟。你的肝臟上也貼了新組織。神經的東西我就不懂了。打了很多針。最後沒用得着開刀就辦完了大事。”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凱斯,現在是凌晨2點43分12秒。我的視神經上種了一塊時間顯示芯片。”
他坐起身,試圖拿瓶子喝水,卻嗆到了,咳嗽起來,溫水灑在他胸前和大腿上。
“我要用網絡操控臺。”他聽見自己說。他伸手去抓衣服。“我想知道……”
她笑起來,一雙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上臂。“不好意思,高手,你得等八天。如果現在接入網絡,你的神經系統會碎裂一地。這是醫生交代的。另外,他們認爲手術成功了。大概一天後會再來複查。”他又躺下來。
“我們在哪裡?”
“在家。廉價旅館。”
“阿米塔奇在哪?”
“在希爾頓,大概是賣珠子給土著。老兄,我們很快會離開這裡。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後回斯普羅爾。”她拍拍他的肩膀。“翻個身。我按摩手藝不錯。”
他趴在牀上,胳膊伸過頭頂,指尖抵住牆壁。她跨在他的腰間,跪在牀墊上,皮褲涼涼地貼在他的肌膚上。她的手指拂過他的脖頸。
“你爲什麼不去希爾頓?”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手伸到他的雙腿之間,用拇指和食指溫柔地握住他的陰囊。她就那樣坐在他身上,另一隻手放在他脖頸上,在黑暗中晃動了一分鐘,皮褲隨着她的動作輕輕作響。凱斯動了動,感覺到自己在**,抵住了牀墊。
他的頭在痛,脖子的不適卻消退了。他用手肘撐起身體,翻過身,躺倒在牀墊上,將她拉下來,舔舐着她的**,她堅硬的小**溼淋淋地掃過他的臉頰。他摸索着她皮褲的拉鍊,使勁拉下。
“別急,”她說,“我看得見。”他聽見她脫皮褲,感覺到她在身旁扭動,最後踢開褲子。她的腿搭到他身上,他伸手撫摩她的臉頰,卻碰到堅硬的眼鏡,“別摸,”她說,“會有指紋。”
她再次騎坐在他身上,將他的手放到背後,他的拇指滑過她的股縫,手指覆住她的陰脣。她慢慢坐下來,那些影像又紛紛涌起,他看到那些面容,那些霓虹閃耀的片段,來來去去。她包圍住他慢慢滑下,他不由自主地拱起脊背。她就這樣騎坐着,好像釘在他身上,不斷上上下下,直到兩人都已**。他的**藍瑩瑩的,閃爍在一片如同網絡般永恆的虛空之中,那些面孔紛紛被撕碎捲走,她強健的大腿溼淋淋地貼在他的屁股上。
工作日的仁清街上,舞動的人羣相對稀疏。遊戲廳和彈子球店裡傳出一波一波的聲音。凱斯朝茶壺裡掃了一眼,裡面有泛着啤酒味的溫暖微光,鄒在看着手下的姑娘們。拉孜在吧檯工作。
“你看到魏之了嗎,拉孜?”
“今晚沒看見。”拉孜故意衝莫利揚了揚眉毛。
“看到他的話,就告訴他我可以還錢了。”
“轉運了嗎,大師?”
“現在還說不準。”
“反正,我一定要見這個人,”凱斯看着自己在她眼鏡上的倒影,“我還有生意要了結。”
“讓你離開我的視線,阿米塔奇會不高興。”她雙手叉在臀部,站在迪安的達利鐘下面。
“有你在他不會跟我談的。我不擔心迪安,他能照顧自己。但是我若是這樣不聲不響離開千葉城,會有人掛掉的。我的人,你懂嗎?”
她抿起嘴,搖搖頭。
“我的人在新加坡,東京的新宿和淺草也有關係,他們會‘掛’掉,明白嗎?”他把手搭在她穿着黑夾克的肩膀上,睜眼說瞎話。“五分鐘。就五分鐘。你看着時間,行嗎?”
“我拿錢不是幹這個的。”
“你拿錢幹嗎是一回事。你非得執行死命令,我就得聽任鐵哥們掛掉,那是另一回事。”
“胡扯。鐵哥們個屁。你是要找那走私犯查我們的底細。”她擡起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落滿塵灰的坎丁斯基咖啡桌上。
“啊,凱斯,你的同伴肯定是帶着武器,腦子裡還挺多電路。這到底是要幹嗎?”迪安鬼魅般的咳嗽聲好像停在他們倆之間。
“等等,朱利。不管怎樣,我會單獨進來。”
“老小子,這是絕對的。否則不用進來。”
“好吧。”她說。“去吧。但只有五分鐘。超出時間我就進去,讓你的鐵哥們徹底掛掉。順便想想一件事。”
“什麼事?”
“我爲什麼會賣你這個面子。”她轉過身,經過那堆白色的醃生薑箱子,走出房間。
“凱斯,你這次的同伴比較怪,是吧?”朱利問。
“朱利,她走了。你讓我進去行嗎?求你了,朱利。”
門閂打開了。“慢慢來,凱斯。”那個聲音說。
“把你桌子裡那些儀器打開,朱利,全部打開。”凱斯一邊說,一邊在轉椅上坐下。
“一直都開着。”迪安一邊溫和地回答,一邊從他那臺還沒裝好的舊打字機背後拿出一把槍,仔細瞄準凱斯。那是一把麥格儂短管左輪槍,槍管被鋸得很短,扳機護弓的前端已經切掉,槍柄上纏着陳舊的膠帶。迪安精心打理的粉色雙手握着這把槍,顯得很詭異。“我只是小心行事,你懂的,不是對你有意見。現在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我需要一堂歷史課,朱利。還需要查一個人。”
“有什麼動靜,老小子?”迪安穿着件彩條棉襯衫,衣領潔白硬挺,跟陶瓷一樣。
“是我,朱利,我要走。要離開。幫我個忙,好嗎?”
“要查誰,老小子?”
“一個老外,叫阿米塔奇,住在希爾頓套房。”
迪安放下手槍。“坐着別動,凱斯。”他往一臺手提終端上敲字。“好像我的網絡也只知道這麼多,凱斯。這位先生似乎和黑幫臨時有約,所以‘金菊之子’找我們查他的底細,否則我根本不會知道。回來說歷史。你說要聽歷史。”他又拿起槍,但並未指向凱斯。“什麼樣的歷史?”
“戰爭。你參加過那場戰爭吧,朱利?”
“那場戰爭?有什麼要知道的?只有三個星期罷了。”
“哭拳。”
“很有名。現在你們都不學歷史啦?那可是戰後的超級政治皮球,讓很多人死去活來的水門事件。你們的軍隊頭目,凱斯,你們斯普羅爾的頭目們,是在哪兒來着?麥克利安?在那些地下掩體裡,那些事兒……全是超級醜聞。爲了測試新技術讓不少愛國年輕人送了命。後來才傳出來說,他們早知道俄國有防禦。他們知道俄國有EMP,就是磁脈衝武器,但還是派這些夥計去試水。”迪安聳聳肩。“伊萬打他們就跟打火雞似的。”
“有沒有人活着回來?”
“老天,”迪安說,“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但確實有幾個人逃出來了。是一個小隊,控制了蘇聯的一架武裝直升機,飛回了芬蘭。當然,他們沒有入關口令,就把芬蘭防禦部隊打得屁滾尿流。特種部隊麼。”迪安哼了一聲,“操。”
凱斯點點頭。醃生薑的氣味重得讓人受不了。
“戰爭期間我在里斯本,你知道,”迪安放下槍說,“里斯本是個可愛的地方。”
“是服役嗎,朱利?”
“算不上。不過目擊了現場。”迪安露出一個粉色微笑。“戰爭可以帶來巨大的市場。”
“謝謝你,朱利。我欠你個情。”
“不算什麼,凱斯。再見。”
後來他告訴自己,在“薩米家”那個晚上從一開始就不對勁,踏着滿地票根和泡沫杯子,跟着莫利穿過那條走廊的時候,他已經能感覺到。琳達的死,即將到來……
他見過迪安後,他們去了“南蠻”,用阿米塔奇給他的新日元付清了欠魏之的債。魏之很高興,但他的小弟們就不那麼高興了。莫利站在凱斯身旁,露出瘋狂而野性的笑容,顯然在盼着他們動手。隨後他帶她回茶壺去喝酒。
凱斯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粒八角藥片,莫利說:“牛仔,你這是浪費時間。”
“爲什麼?來一粒?”他把藥片遞給她。
“因爲你的新胰臟和肝臟上那些填補組織,凱斯。根據阿米塔奇的要求,它們對那玩意兒沒反應。”她用一隻酒紅色指甲敲敲藥片。“從生物化學來說,你無法再從安非他命或者可卡因裡獲得快感。”
“扯。”他看看藥片,又看看她。
“吃吧。吃上一打也沒效果。”
他吃了。真的沒效果。
三輪啤酒喝完,她問拉孜哪裡有搏擊場。
拉孜說:“薩米家。”
“我不去,”凱斯說,“聽說他們會鬥毆至死。”
一個小時後,她從一個穿白T恤和鬆垮垮球褲的泰國人手裡買到了票。
“薩米家”位於港口旁一個貨倉背後,是一座穹頂充氣屋,外牆灰色布料緊繃在細細的鋼索之上。門廊兩端各有一扇門,勉強算是道氣密門,保持屋內氣壓高於外界,不致塌倒。天花板是三合板材質,間次裝着熒光燈環,多數都已壞掉。潮溼的空氣裡充滿汗水與混凝土的氣味。
他全未料到這屋裡會有怎樣的舞臺,怎樣擁擠的觀衆,怎樣緊張的寂靜,怎樣高大的光影。混凝土臺階層層往下,中央大略圍成一個舞臺,舞臺上方一圈密密麻麻的投影設備。沒有燈,只有全息影像在上方閃耀變換,重現舞臺上兩個人的所有動作。香菸的煙霧從臺階上層層升起,漂浮在空中,最後被加壓機吹出的風攪散。沒有聲音,只有經過消音的加壓機風聲,還有被擴音器放大的搏擊手的呼吸聲。
兩個搏擊手相對轉圈,色彩在莫利的反射鏡片上流動。這裡的全息影像放大率是十倍;放大十倍之後,他們手中的刀也還不足一米。凱斯還記得他們握刀的姿勢同擊劍一樣,手指蜷曲,拇指與刀鋒平行。莫利仰頭觀看,神色平靜。
“我去找點吃的。”凱斯說。她點點頭,卻已全心沉浸於搏擊手的舞動之中。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轉過身,走進陰影之中。這裡太黑,太安靜。
觀衆大都是日本人。和夜之城不一樣。這大概說明這家搏擊場得到了某大公司休閒委員會的批准。他想象一輩子都替一家大公司打工的生活。公司宿舍,公司讚美詩,公司葬禮。
他繞着場子轉了一圈才找到小吃攤,買了串燒和兩大罐啤酒。他仰頭掃了一眼全息影像,看見鮮血從一個人胸前淌下。濃濃的棕色調味汁順着籤子流到他的手指上。
還有七天他就可以接入網絡。他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網絡。
全息影像隨着鬥士的舞動而搖擺,投下的陰影也隨之扭動。
他的後背上方痛起來。一縷冷汗滑過他的胸膛。手術沒有成功。他還在這裡,仍是一具肉身,沒有莫利在等他,在注視着鬥士手中的刀轉動,沒有阿米塔奇拿着機票、新護照和錢在希爾頓等候。這全是一場夢,一場可悲的幻想……熱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片紅光閃過,鮮血從一條頸靜脈噴出。一個人影倒下去,全息影像閃動着淡去,人們在尖叫,站起身,再尖叫……
一股苦味涌上喉頭,他想吐。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看見琳達・李走過去,灰色的眼睛裡充滿恐懼,別無他物。她還是穿着那件法國工作服。
她消失了。消失在陰影之中。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扔下啤酒和烤雞,隨着她奔去。或許他還叫了她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那條細如髮絲的紅色光線。只記得他薄薄的鞋底下燒焦的混凝土。
她的白色運動鞋在閃動,已經快到牆壁旁。那一道激光又穿過他的眼睛,隨着他的奔跑不斷閃動。
有人絆了他一腳,他撲倒在混凝土上,磨破了手掌。
他翻身便是一腳,腦子裡一片混亂。他上面有一個瘦瘦的男孩,豎起的金髮上一片彩色光暈。舞臺上有一個人轉過身來,朝着歡呼的人羣高舉起手中的刀。那男孩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漫着紅色的刀片。紅色細線第三次從他們面前閃過,刺入黑暗之中。凱斯眼看着那刀片如同一支魔杖,朝自己的喉嚨落下。
那張臉隨即消失在一片炸開的雲霧之中。那是莫利的箭槍,每秒二十發的射速。那男孩抽搐着咳了一聲,倒在凱斯腿上。
他朝着小攤走過去,走進暗影之中。他低下頭,以爲會看見那條紅色細針從自己胸口穿出。但是沒有。他找到了她。她倒在混凝土柱子腳下,雙目緊閉。空氣中有烤肉的味道。人羣在歡呼着勝利者的名字。賣啤酒的人拿深色抹布擦拭他的酒罐龍頭。一隻白色運動鞋落在她的頭旁邊。
他沿着牆根走下去。沿着那條混凝土的曲線走下去。雙手插在兜裡,一直一直走下去。人們對他視而不見,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勝利者的影像。有火柴一閃,一張歐洲人的臉在火光中跳動,臉上有一道刀疤,叼着一隻短短的金屬菸斗,雙脣緊抿。有一股水煙的味道。凱斯繼續向前走,全無感覺。
“凱斯。”她的反光眼鏡從更陰暗的地方冒出來。“你還好嗎?”
她身後的暗影裡有哀鳴聲,有碎裂聲。
他搖搖頭。
“搏擊結束了,凱斯。該回家了。”
他想要走過她身旁,走進那片暗影,看看是什麼在死去。她伸手按住他的胸膛,讓他停步。“是你那鐵哥們的朋友。替你殺了你的妞。你在這城裡交的朋友不怎麼樣,是不是?我們查你背景的時候,也看到了那老混蛋的一些資料。他爲了幾塊錢可以做掉任何人。剛纔那人說,她兜售你隨機存取存儲器時,他們就盯上了她。殺掉她,拿隨機存取存儲器就能少點開銷。爲了省點小錢……我讓那個拿激光槍的全說出來了。雖然我們碰上這事兒只是巧合,我還是得確保沒問題。”她的嘴脣緊緊抿成一條細線。
凱斯感覺腦子裡一團糨糊。“誰?”他說,“誰派他們來的?”
她遞給他一包醃生薑,上面灑滿鮮血。他看見她手上黏稠的血液。在那暗影中,有人在呻吟,死去。
在診所做完術後檢查,莫利帶他去了港口,阿米塔奇已經在等待。他包了一艘氣墊船。千葉城在凱斯眼裡留下的最後印象,是那片深色的生態建築。一片霧氣升起,遮蓋住黑色的海水和海面上漂浮的垃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