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一起，彼此間保持在一種默契的沉默之中。
枷鎖……嗎？
阿道弗斯神情茫然地看着握在手裡的杯子發愣，在他周圍不斷傳來的那些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伴隨着衆多腳步踏在泥水中的聲音，一點點傳到耳中。
“你覺得，我們究竟是爲了什麼在戰鬥？”阿道弗斯猶豫了一會兒，說出了在遇到艾伯特之前所想到的這件事。
這個問題，從戰爭開始的那一刻就一直徘徊在他的心中，從此便揮散不去。
“是爲了正義，還是所謂的榮耀？”阿道弗斯問道。
“我從來不相信戰爭會有什麼所謂的理由，因爲戰爭僅僅只是戰爭罷了，究其根本是人類的貪婪與殺戮慾望的最直接體現，是政治的延伸，同樣也是用來解決一切無法通過和平手段來達到目的的一種方式。所以，在我看來，任何所謂的理由都只不過是種無聊的修辭而已，因爲戰爭本身就是邪惡的代名詞，因此任何試圖用言語來美化它的行爲都是種無意義的行爲。雖然這麼說你會覺得很殘酷，但是冰冷現實就是如此，無論是你所堅信的那些信仰，還是教廷一直向所有人宣傳的正義與榮耀，這些東西在那血與火的現實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我想親身體會過這些事情的你，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這些話纔對。”斯塔克手中的打火機亮起，這點微弱的火光在這漆黑的雨夜裡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嘆了口氣，斯塔克接着說道：“但是，即便現實是如此的殘酷冰冷，又是如此的絕望無情，甚至黑暗到我們從中看不到一點的光明，你依然需要一個信仰來支撐着你的意志，因爲沒有信仰的人是很難在這戰場中活下來的，即便這光明只不過是空想出來的虛幻，但是你依然要堅信着它的存在，不然的話，你就只有在無盡的黑暗中永遠地沉淪下去。”在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他的一雙瞳孔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裡，閃爍出冰冷而鋒利的光亮來，彷彿裡面轉動着幾把白森森的匕首。
“爲什麼你會這麼想？”阿道弗斯看着對方的臉。
實際上阿道弗斯認識斯塔克的時間並不久，而且兩個人之間的交往也遠遠沒有達到摯友那種程度，但是他並不知道，從當年他在彌賽亞智囊團的會議上，極力要求樞機主教減輕羅馬尼亞國內的高壓統治的那一刻，斯塔克就已經注意到他了，以至於在那之後阿道弗斯連續遭到教廷內權貴的排擠時，也是斯塔克在暗中幫他才讓他沒有遭到被異端審判所囚禁的命運。
教廷專屬的屠魔遊俠大都喜歡獨來獨往，除了做好自己本職的驅魔工作以外，幾乎不會主動牽扯到教廷內部的事端，雖然阿道弗斯察覺到斯塔克幫助自己的行爲，但是卻並沒有太過於深究他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
很多時候，救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但是如今在阿道弗斯看來，斯塔克的所思所想跟自己從小接受的那些想法豈止是不合，簡直就是徹底相互違背，雖然一開始時他很想要反駁對方所說的這些話，但是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辯解，在欲言又止了幾次之後，終於放棄了繼續爭辯的想法。
“你很好奇嗎？”斯塔克反問，雨下了一會兒之後漸漸地停了下來，不遠處亮起幾堆篝火，疲倦之極的士兵圍着火堆將潮溼的衣物烤乾。
夜裡升起的一片白色渾濁的粘稠霧氣把森林的深處埋得看不見，只能夠隱約看見那些升起的火堆在迷霧中變成模糊的一團亮光。
混着濃濃的黴臭味與血腥味的衣物，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對死亡感到漠然的神情，或許這個時候就算有聯邦的狙擊手開槍射殺他們身邊的某個夥伴，他們都不會因此有任何的反應，或許對於活着感到疲倦的他們早就默默地等待着屬於自己的那顆子彈，在未來的某個時候降臨到自己的身上，奪走自己的生命。
這樣的神情，兩個人都已經見得太多太多。
其中大部分是厭戰情緒濃重的老兵，還有一些是尚且還有一口氣的重症傷員，他們都是些對於自己的未來感到無比絕望的人。
或許下一秒就會死，即便活着回
去，雙手曾經染滿了鮮血的他們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平靜地生活，此刻發生在戰場上的事情將會深深地埋藏在他們的記憶之中，無論用什麼手段都無法將其抹去，然後就這樣變成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夢魘。
“其實很久以前我並沒有對我所做的事情產生任何的質疑，但是那一次的事件卻改變了我全部的想法，你知道嗎？我曾經奉教廷的命令殺死一整座村子的村民，因爲他們揹着教廷派遣到附近追殺血族的除魔師，私自將一隻受傷的吸血鬼藏了起來，於是教廷判定他們是背叛了神的信仰的罪人，下令將他們全部誅殺。”斯塔克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臉上依舊是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阿道弗斯就隱隱地察覺到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被教廷所判定的罪人，大都會將會遭到和異教徒同等的對待，甚至更爲殘酷。
異端審判所絕對不會放過每一個將神的叛徒消滅的機會，因爲這既是他們的職責，也是他們存在的理由。
“所以你就照做了。”阿道弗斯知道自己不應該繼續問下去，但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
“沒錯。其實我也並不能理解這樣的事情，對於人類來說吸血鬼就是怪物，是人類最可怕的天敵。”說到這裡，斯塔克的眉頭微微皺起，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然後他把頭轉過來，看着阿道弗斯，認真道：“但是，在執行教廷下達的命令之前，我發現了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因爲那個吸血鬼只是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子，作爲後天吸血鬼的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吸血鬼病毒感染的，而且那些吸血鬼把他當成是實驗品，讓他一直保持在變化成爲吸血鬼的中間形態，按照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醫治’這種病情的方法，他原本是有機會還原成普通人類的，但是……”
“但是，在教廷看來，只要是感染到吸血鬼病毒的人，即便用什麼方法又重新變回了人類，結果也一樣是不可饒恕的。”斯塔克握緊的拳頭狠狠地砸到地上，指尖一點點流出鮮血來，隨着地上的泥水一併滲透進了泥土之中。
“是的，我親手殺了那個男孩，並且屠戮了一整個村莊的人。”斯塔克咬着牙說道，眼神之中也充滿了無盡的憤怒，“因爲我知道，就算我不動手，教廷還是一樣會找別人把這些人全部除掉，因爲他們無法容忍這些人挑戰教廷威信的行爲。”
雖然之前也殺過很多人，但是卻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過去每一次殺人，斯塔克都是以“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義的”這樣的藉口來安慰自己，但是這一次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他再一次將自己的行爲歸於正義。
茫茫的雨夜裡，看着自己沾滿了村民鮮血的雙手，斯塔克第一次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和從始至終所貫徹信念產生了質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還算是正義的嗎？
斯塔克閉上眼睛，回想當時自己朝着村民們開槍時，那些人臨死時的眼神。
那時他握槍的手居然在顫抖着，向來都是以超快速殲滅敵人爲信念，多年來經過無數次戰鬥的洗禮，以至於從來都沒有任何犯過任何差錯的手，此刻居然在顫抖。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不想向那些人扣動扳機。
信念的動搖讓斯塔克在戰鬥中出現了致命的縫隙，以至於被人從後面一道砍傷了右手，當斯塔克回過頭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名用刀將他砍傷的農夫握刀的手，也像他一樣是在顫抖着的。
對方也一樣是不願意殺人，但是爲了活下去，卻不得不這麼做。
爲了活下去嗎？
這或許是最簡單的殺人理由，僅僅是爲了活下去而戰鬥，爲了活下去而傷害別人。
但是，這樣的理由，真的能讓人感到安心嗎？
最終，斯塔克依舊是開了槍，握刀的農夫兩眼之間多了個噴血的彈孔，接下來被殺的那些人也都是同樣的死法。
既然無法避免他們的死亡，那就讓他們毫無痛苦地死去吧，這也是我如今唯一能夠做的一件事。
抱着這樣的想法，斯塔克僅僅只用了幾十分
鍾就將整個村子屠殺殆盡，但是這幾十分鐘卻讓他感到身心都感到無比的疲倦，被那些殘酷畫面所充斥的每一分鐘都是種對靈魂的煎熬。
“你爲什麼不逃？”斯塔克用槍指着即將變成吸血鬼的小男孩。
“如果我死掉的話，剩下的那些人應該都能夠活下來吧。”小男孩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斯塔克。
“你願意爲了他們而死嗎？”斯塔克衣服的右手被血水染透，但是他卻絲毫不在意這一點。
“嗯，因爲他們都是爲了保護我，纔會被教廷派遣的殺手所殺的，所以我已經不願意再看到有人爲了我而死了。”男孩用脆生生的童音說道，這更讓斯塔克覺得下不了手。
斯塔克很清楚自己只不過是個道具，被教廷用來剷除那些黑暗種族和一切反抗者的道具，道具不需要有意識，也不需要有憐憫的心，任何其他的行爲都是種多餘。這一點就好像自己手中的槍，只要瞄準敵人然後扣動扳機，射出來的子彈就立刻能夠將對方殺死。
可是……
“我不甘心只作爲一個道具啊……”說着，他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無論是性格多麼冷血的人，都依然是人類，依然是會有感情的。
“抱歉，我做不到。”斯塔克用充滿了歉意的聲音說道。
槍聲響起，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一旁的阿道弗斯靜靜地聽着，斯塔克用淡漠的語氣述說着自己曾經的過往，那段不願意再次回想起的往事即便被時光封存，也依然烙印在心底的某個地方，永遠無法消除。
“那個時候，我知道我背離了一開始成爲屠魔遊俠時的信念，那就是絕不殺掉任何一個無辜的人。但是，那一次，爲了任務我弄髒了我的手，這筆債無論我做什麼也償還不清。因爲，這是我的原罪。”聽到斯塔克的這一番話，阿道弗斯沉默了，這時他終於知道了對方會救自己的原因。
就算斯塔克這麼說，阿道弗斯也不認爲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或許就是因爲斯塔克曾經犯下的這個過錯，所以他無法容忍別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因此在會試着拼盡全力去救倒在戰場上的自己。
人在很多時候，都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這一點，即便是阿道弗斯也是一樣的。
“那麼，我難道就該因爲這件事，反叛一直以來竭盡全力爲之效忠的教廷嗎？或者是默認這種極度不合理的殺戮行爲，任其再次發生？”過了一會兒，斯塔克突然反問。
阿道弗斯搖搖頭，但是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
因爲如果換做是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一定早就被內心深處不斷的自責與那些血腥殘酷的畫面，所深深地折磨着的吧。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那種敢於直面教廷黑暗面的勇氣，雖然這種勇氣大多數時候並沒有任何的效果，僅僅只能夠讓你自己陷入被權勢欺壓的困境，但是這樣的行爲卻是驚醒了少數人曾經爲之奮鬥，卻不知在何時早已經遺忘了的理念。”說着，斯塔克緩緩地站起身，他的背影充滿了滄桑與淒涼的感覺，讓人不由得想要流淚。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很多時候僅僅是我們只願意去相信其中的一面罷了。或許，你和這個世上的大多數人都覺得掀起了這場大國戰爭的教皇大人，此時的所作所爲都是一種極其罪惡的行爲，但是在我看來他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完全是爲了摧毀盤踞在羅馬尼亞國家體系中最爲黑暗的那一部分，因爲任何一件事的達成，都是需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與犧牲才能夠成功的……”
當天晚上，斯塔克說完這句話就兀自地離開了。
雖然阿道弗斯並不明白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中的含義，但是他也隱隱地察覺到了，這場大國戰爭的背後所隱藏的不爲人知的一切……
或許，那些不爲世人知曉的部分，纔是這場戰爭所隱藏起來的真相……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
因爲，所有人接下來要面對的……
依舊是充滿了苦難與傷痛的戰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