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周山(十)

說來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傢伙對万俟玉薤手中的橫刀毫無畏懼,卻被王洵一句“別問我,你問他們!”給嚇破了膽兒,慘叫一聲,揮舞着溼淋淋的狼牙棒,風車般四下亂揮,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過江湖的万俟玉薤怎麼會將他這兩下子放在眼裡,飛起一腳,正中對方手腕,將狼牙棒踢到半空,復又“噗、噗”兩刀,掃在對方肩胛骨與脖頸之間,把左右兩根大筋直接給挑斷了,然後衝周圍的民壯拱了拱手,跳到一邊去向王洵繳令。

立刻有幾名民壯衝上前,將已經癱倒進水溝裡的曳落河校尉索魯拖出來,捆到路邊店鋪的拴馬樁上,還沒等將繩索捆利落,一名滿臉煤灰的女孩已經哭喊着衝上前,伸手向索魯的眼睛抓去。

索魯一歪頭,臉上登時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衝着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卻已經忘了害怕,一邊繼續去奮力扣他的眼睛,一邊哭叫着質問:“狗賊,狗賊,你衝進我家裡,要錢要東西,我爺孃都許你隨便拿了,你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

哭聲象一粒火星,登時點起了滔天仇恨,數名少婦同時衝出人羣,從地上撿起石頭磚塊,衝着索魯亂砸。

“禽獸,你們這夥天殺的禽獸,!”

“狗賊,你也有今天,!”

“狗賊,還我郎君命來,!”

“孩子,娘給你報仇了,你在天之靈別走太遠,看啊!孃親手給你報仇了!”

這些女人個個衣衫襤褸,有的腳腕和手腕上還纏着剛割斷的繩索,一看就是遭受過叛軍侮辱,劫後餘生的,衆民壯不願阻攔,挪開身子,讓出拴馬樁周圍的位置,這下可徹底亂了套,偌大一座縣城,受到傷害的豈止是幾個婦人,轉眼間,又有一羣老弱聞訊趕來,拿起木棒鐵鉤,對着俘虜亂抽亂打。

“禽獸,天殺的禽獸,你自己難道就沒有老婆孩子,!”

“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開眼了啊!”

“兒啊!你回來看看,賊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壯們不忍再聽,快步閃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淚,都是鄉里鄉親的,平素低頭不見擡頭見,誰料轉眼之間,半座城市就被賊寇毀滅,無數同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壓抑地哀哭聲中,唯一還保留着些許理智的是蔣姓班頭,被擠在人羣外,跳着腳大聲提醒:“大夥先別殺他,先別殺他,還不知道他身後有沒有同夥呢?!”

即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叛軍不可能就這一百多號,若是附近還有大隊兵馬聞訊趕來,城中的所有來不及逃走的人都要爲俘虜殉葬,然而,已經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百姓們卻沒那麼容易冷靜下來,人羣中,有民壯大聲迴應道:“管他有沒有,先把狗賊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對,挖出來,挖出來!”立刻有大批人轟然響應,要求將俘虜剖腹剜心,蔣班頭既不敢違背大夥的意願,又不敢貿然做主,只好把腦袋轉向王洵,請求“救命恩人”給予指示,卻見大夥的恩公臉色青紫,兩眼中沒有半分神采。

“他們只有一百來人,他們只有一百來人”王洵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着已經變成地獄的城市,喃喃自語。

如果將從小到大所有值得後悔的事情理個順序的話,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頭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讓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只顧護着家人逃走,如果當初聽說敵軍到來的消息不選擇逃避,而是掏出印信來,迅速從地方官員手裡接管此城防務,也許今天的慘劇根本不會發生。

此刻周圍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樣扎着他的心臟,拷問着他的靈魂,王洵啊王洵,你爲什麼不早點出手,爲什麼不早點出手,,,你當年帶着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氣哪去了,,難道就是因爲朝廷對不起你,你就見死不救麼,難道他們跟你穿的不是同樣的衣服,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麼,你現在假惺惺地把俘虜交給他們處置,算是施捨麼,你有什麼資格施捨,你假仁假義施捨給誰看。

他沒勇氣回答這些質問,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樣,根本無法直起腰來,更無法令自己挪動腳步。

“恩公,恩公,您怎麼了?!”蔣班頭被嚇了一跳,趕緊擠出人羣,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麼了?受傷了麼,來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傷了!”

這句話,比剛纔所有勸阻都好使,正在準備將俘虜開腸破肚的民壯們立刻迴轉頭,跌跌撞撞往王洵身邊匯聚:“恩公受傷了,,恩公受傷了,傷哪裡了,郎中,趕緊去看看,馬郎中還活着沒有!”

“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王洵被周圍的叫嚷聲喚醒,慚愧地擺擺手:“大夥別叫我恩公,我當不起這兩個字!”

“恩公怎能如此說,沒有你,我等今天全死無葬身之地,!”衆人卻以爲他在客氣,七嘴八舌地反駁。

“對啊!若不是恩公帶領我等反擊,我等何時才能報此大仇!”

“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夥越叫恩公,王洵心裡越感到愧疚,趕緊掙扎着退開數步,低聲道:“愧殺王某了,真的愧殺王某了,大夥別再客氣,趕緊收拾一下,撤到鄉間避避,我估計,失去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會四下尋找,萬一再尋上門來......”

“有恩公在,我等還怕什麼?!”

“就是,叛匪不來則已,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沒等王洵說完,衆人又亂紛紛的叫嚷,被點燃起來的血性如果烈焰,燒得渾身上下熱氣騰騰。

“敵衆我寡,況且你等沒經過任何訓練!”王洵急得直跺腳,紅着臉低聲勸阻,今天能打敗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佔了對方毫無防備的便宜,如果安祿山派大軍來報復,就憑城裡這些沒經過任何訓練的民壯,等同於伸長脖頸讓叛軍來割。

衆百姓卻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搖搖頭,繼續大聲嚷嚷:“我等家在這裡,還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願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強,我等家在這裡,沒辦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還不如拼了!”

“跟賊人拼了,拼掉一個夠本兒,拼掉兩個賺一個!”

“胡說!”王洵大急,張口呵斥:“你們,你們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對叛軍造不成任何傷害,然而這種喪氣的話,他不敢說,估計說出來也沒人肯聽,只好用目光掃過全場,待把周圍的噪雜全壓下去,才大聲重複道:“胡說,誰說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的,我大唐男兒的性命,豈能等同於胡虜,,莫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大夥也不夠本,!”

幾句話,字字透着一股子身爲唐人的驕傲,衆民壯聽了,只覺得解氣,過癮,跟敵人拼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樣強了,王洵又看了看,繼續補充道:“跟大夥透個實底兒,王某有一萬鐵騎在不遠處,眼下急着趕過去跟他們匯合,所以纔敢請大夥稍避賊寇鋒芒,咱們不是怕了,而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待大軍到來後,老賬新賬跟賊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將軍大人威武!”衆百姓聽了,愈發士氣高漲,連喪失親人的悲傷,都被周圍的歡呼聲沖淡了不少,但也有個別人不敢輕信,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低聲問道:“恩,那個,那個,您,您真是一位帶兵的將軍!”

“嗯!”此刻王洵只求衆百姓不再無辜枉死,其他倒也顧不得太多了,點點頭,大聲迴應,然後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魚符來給大夥看!”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快步走向戰馬,片刻後,將王洵的魚符從絲囊裡找出來,輕輕在衆人面前晃動。

衆百姓沒見過魚符,卻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員才能擁有的信物,紛紛把頭側開,不敢再與王洵對視,楊姓班頭認識得字,匆匆一瞥之間,嚇得寒毛倒豎,立刻拉着兩名鄉紳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連聲向王洵賠罪:“不知大將軍蒞臨,我等先前言語多有冒犯,請大將軍恕罪,恕罪!”

“起來,起來,你等保家衛國,能有什麼罪責!”王洵趕緊彎下腰,雙手將楊班頭等人一一拉起。

周圍衆百姓見此,更是激動莫名:“大將軍,朝廷派大將軍來救咱們了!”“朝廷派大將軍去外邊調兵來救咱們了!”“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賊人報復了!”“這下好了,咱們不用再逃難了!”

楊班頭和兩名鄉紳亦激動得渾身發抖,醞釀了好半天,才低聲說道:“大將軍一定是負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調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將軍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們,是我自己主動拿魚符給你們看的!”王洵搖搖頭,笑着表態,他實在沒臉說皇上自個跑路了,其實什麼事情都沒顧得上安排,只好將錯就錯:“況且此地已經距離長安很遠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擱太久,請三位迅速組織百姓撤離,官倉裡的糧食和銅錢,都直接給大夥分掉,剛纔參戰的弟兄多分些,沒參戰的少給些,那些失去親人的,也酌情給點兒撫卹,誰家城外有田莊,麻煩他們騰出一些房間來,安置無處可去者,就說是王某的命令,讓他們騰房子給大夥住的,如果誰執行得好,王某日後定然會向朝廷替他請功,如果有人膽敢在這個節骨眼推三阻四,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話,等本將軍回來之後,會怎麼處置他,你們想必也清楚!”

“大將軍哪裡話來,,都是鄉里鄉親的,我等豈能做那種辱沒祖宗的事情,您儘管放心走,這裡包在我們三個身上!”

“小老兒家裡有三處田莊,其中一處靠近山谷,剛好用來藏人!”

“小老兒家裡還有幾倉餘糧,今天就當着大夥的面兒許出來,保證不讓一個人在今年餓到!”

楊班頭和兩位鄉紳想巴結王洵還來不及,豈敢推三阻四,當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攬,王洵又佈置了一些組織百姓撤離的細節,便跳上馬背,疾馳而去,一直跑出十餘里,還能聽到來自背後的惜別之聲。

他身體被髮生在醴泉縣的災難被燒得火熱,趕路時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經過一地,便拿出大將軍印信,通知地方官員兵禍將臨,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準備,此舉雖然不符合大唐官場規矩,但兵荒馬亂之時,猛然冒出個敢於做主的人,地方官員們自然樂不得聽從,反正日後即便朝廷覺得大夥的處置不妥當,也有王洵這位大將軍在前面頂缸,責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員頭上。

如是匆匆走了幾日,終於又返回了華亭縣,還沒等靠近城門,遠遠地就看見沙千里帶領幾名將領迎了出來。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瘋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麼,弟兄們三天前就到了,今後何去何從,就等着您回來替大夥拿主意呢?”一見面,顧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題。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們幾個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長者故土難離,不願意舉族西遷,弟兄們都好麼,士氣如何!”王洵也不囉嗦,幾句話概括完自己這邊的近況,然後詢問軍隊的詳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將嗓音壓得極低:“所以您才得趕緊露面,弟兄們萬里回援,結果現在聽說長安丟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個個憋屈得要死,咱們自己的人勉強還能支撐下去,那些抱着撈好處前來幫忙的聯軍兵馬,已經開始鬧着要西返了,虧得宋武將軍處事幹練,先把鬧得最兇幾十人給揪出來砍了,才勉強鎮壓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會辜負我!”王洵點點頭,對宋武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呢?怎麼沒見他人,,留在軍營裡主持全局麼!”

“眼下是趙將軍在主持全局,宋武將軍今早聽到哨探說你已經進了華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個人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這回,估計受到的打擊比誰都狠!”

“嗯!”王洵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裡向來是充滿陽光,對朋友非常信任,對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這當口,恐怕越是對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擊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經在安西前線爲大唐浴血奮戰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它轟然而倒的老兵們恐怕更是如此,將心比心,王洵知道大夥跟自己一樣,會在失落和迷茫中掙扎好一陣子,但是不怕,經歷了醴泉縣一戰之後,自己已經從陰影裡爬出來,估計大夥也能順利爬出來。

邊走邊瞭解情況,與沙千里兩個談談說說,不覺回到了縣衙,先派人安置了雲姨等人,然後親自去探望宋武,一進門,就聞到股子刺鼻的酒氣,低下頭,看見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癱軟成了一團泥,身邊擺着十幾個空酒罈子,手中還拎着半滿的一個,正淅淅瀝瀝往外淌黃湯。

“誰給他弄來的酒!”王洵登時又氣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麼,趕緊取醒酒湯來!”

“是,是宋將軍自己到外邊買來的,我等攔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親兵捱了罵,哭喪着臉解釋:“宋將軍說,一醉解千愁,把弟兄們交給大將軍您後,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輩子再也沒什麼牽掛.......”

“放屁!”王洵氣得大聲喝罵,想找個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卻聽見對方傻笑着說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還這麼臭的脾氣,誰受得了你,,別罵他們,是我自己要喝的,他們沒膽子攔!”

“你可是帶兵的將軍,心裡頭再難過,也不能視軍規爲兒戲!”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聲抱怨。

“嚇,將軍,我是誰家的將軍,,大唐沒了,大唐沒了,我還需要守哪門子軍規!”宋武嘻嘻一笑,低聲反駁,隨即,又放聲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長安沒了啊!大唐沒了,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不光他一人哭得傷心,幾個親兵也轉過臉去,衝着牆壁抹淚,王洵心裡也宛若刀割,卻強咬着牙擡起頭,將宋武按在胡牀上,大聲迴應:“放屁,你他孃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長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個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國臣虜,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沒有亡,你忘記了,馬寶玉他們曾經說過,這天下,從來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屬於伍麥葉一家一姓,這是當年宋武等人譏笑大食國乃阿拔斯家族僞帝竊國時,阿里本的反駁,此刻被王洵拿過來應急,卻是嚴絲合縫,宋武被他說得一愣,渾濁的眼睛裡,終於又燃起了一絲微光,趁着這個機會,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氣,繼續開解道:“我經過方莊時,方家老爺子說,皇上可以跑,但他們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換,他們老方家的根,卻就在長安附近,後來派人去許家、趙家和周家,答覆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們跑不得,即便天塌下來,他們也得扛着!”

“我們家也在長安邊上!”宋武笑了笑,掙扎着坐直了身體:“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麼樣!”

“我派人聯繫過,除了族中幾個未成年的小輩外,其他人都不肯離開!”王洵點點頭,低聲迴應:“所以,你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咱們沒資格倒下,這酒,不妨留着日後再喝,來人,給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場上,本都督有話要跟弟兄們說!”

“諾!”王十三在門外答應一聲,小跑着去傳令,趁着大夥整理隊伍趕赴校場的時候,王洵喝了幾口清水,緩緩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經醴泉一戰,此刻他極有可能像宋武一樣覺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卻有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堆火焰給喚醒了,跳躍起來,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馬也堪稱百戰精銳,此刻雖然士氣低落,卻還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級將領的帶領下,在城外校場中央列好了隊形,前來助戰的藥剎水各國聯軍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懾於王洵的積威,也很不情願地趕了過來,於大宛都督府兵馬的身側,東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們!”王洵以前很少做這種當衆訓話,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卻不得不勉強一試:“王某剛從長安那邊返回來,實不相瞞,長安沒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嗚嗚.......”隊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聲,大夥在安西前線拼死拼活,爲的就是背後這個大唐,可如今,大唐沒了,大夥繼續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在長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卻眼睜睜地看着它落到了賊人之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燒得濃煙滾滾,那天,我只敢埋頭跑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哪裡纔是棲身之所......”

”嗚嗚,嗚嗚,嗚嗚......”無數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般大聲嚎啕,即便當年被大食人俘虜,被賣做奴隸,心裡也沒這般悲痛,當年大夥還可以想想遠處的長安,想想背後的大唐,大夥心裡還能有一絲驕傲,一絲尊嚴,我來自世界最繁華國度,我守衛了萬衆矚目的大唐沃土,而現在,這最後一絲驕傲也被無情剝奪,大夥心裡,除了悲傷之外,還能剩下些什麼?。

王洵臉上也是熱淚滾滾,此刻,他不敢,也不願用假話空話來安撫軍心,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講述的,只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自己所見,所聞,所想。

“王某逃到方將軍的莊子,請他們一族人跟王某西遷,去大宛,躲避戰火,逃得遠遠的餓,眼不見,心不煩,憑着咱們弟兄的實力,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橫掃藥剎水兩岸,打得大食人屁滾尿流,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殺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羣中涌起了幾絲騷動,除了哭聲之外,多出了一些絕望的吶喊:“對,咱們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這邊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們回大宛去,在那邊開枝散葉!”

“咱們跟着將軍,將軍去哪,咱們去哪!”一衆諸侯的隊伍,也低聲附和,他們不在乎已經衰落的大唐,他們卻在乎王洵個人的好惡,如果表現得太絕情,說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帶兵找上門算賬,屆時看誰也有本事阻擋他。

“但是,方老爺子卻跟我說,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將手臂向下壓了壓,將周圍哭泣與喧囂同時壓低:“他說,方家祖祖輩輩住渭水邊上,他說,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們卻不能揹着自己的祖宗靈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當時王洵自己渾渾噩噩,過後想起來,卻是臉上發燙,想必方老爺子是爲了後代的安全着想,給自己這位大將軍留了幾分情面吧!否則,那些話,隨便換個語氣,就能讓自己無地自容。

想到這些,王洵心裡就像憋着一團火,不吐出來就燒得難受,將方老爺子的話,趙老爺子的話,還有幾位軍官身後的家族給自己的答覆,緩緩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不想走,他們情願留下來,承受一切災難,這場橫禍是皇上惹起來的,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一干貪官奸臣惹起來的,但惹禍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鄉親來承受叛軍的怒火,這不公平,誰都知道這不公平,可老爺子們不想跑,他們說,他們的家在這裡,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們跑不得!”

“然後我就昏昏沉沉繼續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實講述了醴泉城發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爲失望而選擇了逃避,地方官員如何因爲失望而開城投降,安祿山麾下的衆曳落河,卻不顧守軍已經投降的事實,衝入城內,殺人放火......

那是一場恥辱,至今王洵還這麼以爲,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們聽聞自家大將軍被區區一百敵軍趕了鴨子,也覺得恥辱異常,但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一點點其他東西,在他們心中慢慢被喚醒,一點點舒展開來,一點點跳動,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爲王某一時糊塗,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於叛匪之後,半座醴泉城化爲灰燼。雖然只是一座小縣城,放到西域去,規模卻抵得上一個國家!”王洵的聲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無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的確,皇上跑了,可大唐還在,的確,朝廷跑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在,我們父老鄉親還在,如果我們也跑了,就沒人再爲他們而戰,他們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樣被人捅翻在地,還要踩上幾腳,再朝臉上吐上幾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沒法再逃了,否則王某這輩子,睡覺都無法合攏眼睛,這裡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王某過去是爲了她而戰,現在,今後,同樣也是爲了她而戰,王某守護的,從來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兒,自己祖一輩,父一輩,流傳下來,刻在血脈裡的尊嚴!”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吼着說出來,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家,尊嚴!”衆將士緩緩止住淚,擡頭看向王洵,第一次,發現自家將軍身上,居然有了跟當年封常清大帥同樣的一種氣質,一種可以讓人將性命交託給他,跟着他一起,赴湯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氣質。

“別指望叛軍會心存憐憫,沒有徵服者,會對敵國的百姓心存憐憫,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仁義之師,我們在西域都沒做到秋毫無犯,叛軍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請求你們,拔出刀來,跟王某一起,爲自己的鄉鄰,爲自己的老婆孩子,爲腳下這片土地,爲我等的家園,拔出刀來,拔出刀來,爲她而戰,王某不能再許給大夥任何功名富貴,但王某可以保證,大夥活着的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像個男人,王某可以保證,我們的兒孫將提起我等今日所爲,會個個滿臉榮耀,而不會以我等今日的選擇爲恥,弟兄們,你們願意追隨王某麼!”

校場上先是一片寂靜,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樣噴發,直衝鬥牛:““願意!”“願意!”“願意!”

“大唐沒亡!”王洵緩了口氣,因爲激動,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大唐永遠不會亡,只要我等還活着,他就永遠不會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們不會再跑,即便長安城被叛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個天下都被叛軍燒成了廢墟,我等亦可以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家園,重建一個大唐,弟兄們,你們願意跟王某一起麼,,!”

“願意,願意,願意!”幾乎不用思考,所有將士齊聲迴應,隨即,又是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吶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幾個聯軍王子以目互視,彼此點點頭,走上前,衝着王洵躬身施禮:“我等願意帶領屬下追隨將軍,刀山火海,絕不皺一下眉頭!”

大唐沒有垮,有王洵這種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纔是真傻,萬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經對不起她的人,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鐵錘王這廝極得軍心,如果大夥現在就跑,被他帶兵從背後追上,肯定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把,賭鐵錘王能夠成功力挽狂瀾,賭他成功後,還記得大夥曾經雪中送炭。

“謝謝!”王洵沒想到自己這麼順利就說服了大夥,衝着幾位王子輕輕拱手,轉過頭,他又衝着所有人,長揖及地:“謝謝,謝謝大夥!”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將士們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繼續扯開嗓子狂喊,迷茫了這麼多天,大夥終於又看到了一線光明,心中的激動,豈能輕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臉上的淚,仰首向天,太陽即將落下,彩霞由西向東,佈滿了整個蒼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隱隱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子,有些責任與生俱來,你逃,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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