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

我隨在何有祿身後默默退出, 正遇見陳起敬捧了大紅朱漆的承盤碎步走過來,一盅子的人蔘保元湯溫在暖套之中,熱氣蒸散, 隔了丈遠, 猶是能聞得見那苦冽刺鼻的味道。見了我, 只稍了一步, 將身子向前微微傾了傾, 聊作見禮,忙又趕着進暖閣去了。

我佇立在乾清宮的高門之下,仰望着那蒼穹浩淼, 夜空萬里,雪幕重重掩覆的星月無蹤, 竟不知明日可否真的便是雪霽雲開呢?

跟着何有祿向鹹若館一路走回, 剛轉過月華門, 遠遠便望見幾人正三五成羣站在小長街的琉璃隨牆門前,及至再走近些, 已瞧清正是方纔宣進宮來的一衆阿哥,皆未披着雪裳,那海龍皮帽和紫貂披領上沾滿了雪花,卻都兀自立在雪中不肯挪動,幾個小太監正賠着笑勸道:“各位阿哥先進屋歇着吧, 這會兒還沒旨意下來呢!奴才們必不會誤了通傳的。”

我腳下一頓, 隨即加快步伐繼續走去, 何有祿亦是低眉順眼, 不動聲色。諸人正自低聲揣測議論, 這時見我從乾清宮內出來,都是一怔, 不由凝眸盯住了我。

我只覺那一道道目光仿若尖刀,恨不得是要將我戳透了,好剖開看個原委究竟一般。心下只是更爲鎮靜,走過他們側旁,略一福身,低頭一瞬間,看見胤祥食指在袖下微不可見地向西作勢一指,我隨即面容如常直起身來,也不看他,仍朝鹹若館方向而回。

何有祿將我送回鹹若館內,替我上了燈,笑道:“格格,奴才瞧這雪這一晚上也是停不了的,格格自己可要仔細呢!”說罷,弓了弓腰,回身關了門,才一徑走了。

我又坐片刻,天越發黑得沉了,起身走到門邊試探着輕輕一推,果然那門並未如常鎖死,只晃着一撥,扣葉已自開了。不及多想,連忙匆匆跨出屋來,反手把門一帶,疾步朝養心殿西的大佛堂走去。

北風如嘯,遮住了踏在雪上的細碎腳步聲,我避過巡夜的宮監,沿着甬路直走了盞茶工夫纔到大佛堂前,環顧着四處一望,並不見胤祥身形,不由有些焦灼,正沒奈何,忽聽不遠處檐影下有人低聲叫道:“永寧!”原來正是胤祥,心中一鬆,忙迎了過去。

胤祥抓住我手,又回頭看了看,方小心拉着我進入佛堂院中,這才笑道:“都是不好相與的,好容易才脫開身。”看我一眼,壓低了聲音鄭重道:“永寧,我要你現下幫我去做件事。”

我咬脣想了想,道:“你難道竟不問皇上剛纔傳我是何事麼?”

胤祥沉默片刻,轉頭淡淡道:“什麼事?”

我見他言雖如此說,可臉上卻並不是誠心要知道的樣子,不禁大爲不解,心中微一思慮,盯着他道:“皇上是爲當年敏妃娘娘被人毒害之事,皇上這麼多年一直愛着她念着她,皇上是一定要找出元兇來!”

胤祥面上並不見喜怒,半晌,幽幽道:“永寧,這紫禁城中的生或死,也並不能說是誰害了誰。”

我只覺愈發不安,皺眉道:“十三爺,當初在養蜂夾道時,你曾對我說過的關於敏妃娘娘身故的那些話,到底還有什麼隱瞞着我的?敏妃娘娘當年到底做過什麼?”

胤祥面如寒冰,靜默片刻,冷冷道:“你可知道,昔日漢武帝時,太子劉據因巫蠱事敗而亡,武帝欲立少子劉弗陵,卻擔心少子之母鉤弋夫人藉機驕蹇掌政,以外戚擅權,故此在立儲之前便先將鉤弋夫人囚殺於雲陽宮中,以絕後患。”

冷笑兩聲慢慢道:“這便是帝王心術所謂——‘昭然遠見,爲後世計慮’!你說,是也不是?”

我心裡隱隱生出驚懼,道:“難不成當年……”

胤祥悲嘆一聲,道:“當年皇阿瑪被我額娘及其汗部蓄謀算計,心中確曾有過即時易儲之念。然彼時皇太子尚能盡孝事父,並無過失,且牽一髮而動全身,稍有異常之變,必招臣庶不安,流言惑亂,必致敗壞國家,戕賊萬民。皇阿瑪乾綱獨斷,迅即清醒,明白此中悖理之處,於是便任由他人下手,誅戮於我額娘。我知皇阿瑪愛我額娘,以致再廢太子之後,將託合齊挫屍揚灰,將齊世武以鐵釘釘死於壁,皇阿瑪向來仁愛,此番處置卻手段殘苛,無非是多年以來始終意氣難平。我額娘在這宮裡掙扎一輩子,終究還是無法抗拒這‘身不由己’四個字。這裡的人又有誰爲自己活過?我額娘沒有錯,錯的只是她不該身在這紫禁皇城之中!”

轉身深望住我,道:“永寧,我在養蜂夾道這麼多年,已漸漸懂得皇阿瑪爲我計量之深謀遠慮,不論是不是與他當初禁錮住我的初衷相符,但有些事,我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我心裡恍然徹悟般地疼痛,顫聲道:“十三爺,原來你心裡都知道……都懂得……”

胤祥笑了笑,拉起我手,柔聲道:“就是因爲懂得,才學會了放手。永寧,只因爲皇阿瑪將你託付給了我,只爲這一件,我決不會再讓寶兒像我妹妹們一樣的命運,我也決不會再讓你像我額娘一樣的命運。這種放手,我是心甘情願的!”

說着,仰頭一笑,緊攥住我手,我只覺掌心內一涼,一塊盤螭赤金的牌子已扣在我手中,胤祥手上微抖,道:“今日之事雖是急變,可四哥早已有備,只苦於此時我與他兩處受困,這是隆科多九門提督關防,可調暢春園、樹村汛、靜宜園、樂善園及左右翼守備官員、步甲兩萬人,你速執此令去貞度門,交與接應之人。”

那金牌僵冷堅硬,我手心滑滑膩膩一片涼汗,肺腑之中卻已五內如煎,閉了閉眼,倏然睜開,定定道:“好!我去!”

話甫出口,突聽院內公孫樹下漆黑的陰影裡一個聲音冷笑道:“丫頭,你哪裡也不準去!”

我只如轟雷掣電般半點也動彈不得,腳下再難邁出,猛然回身,只是怔怔看着他一分分走近。

胤禟慢慢走到胤祥身邊,陰惻惻笑道:“你還真是好手段,竟在我之上了。”話雖是向着胤祥說,可那淡灰色的眼眸卻自始至終沒離開過我半分,目光那樣的尖銳陰森,竟都只是冰冷。

胤祥怒視着他,道:“九哥調集數處人馬的印信這時只怕是已在路上了吧!福禍榮辱之間,咱們不過彼此!”

我偏頭再不看他,竟自往外便走,胤禟沉聲冷喝道:“不準去!”

我足下稍一駐,漠然笑道:“除非你殺了我。”說罷,也不停留,又向前走去。腳下所觸積雪已久,早已凍到麻木,可一步步卻更是穩凝。

忽只見眼前一泓鋒芒劃過,一柄利刃已抵在我胸口,正是胤禟腰間素日所藏繞的軟劍,那刃上泠泠流光,霜鋒如芒。

胤祥急踏一步,駭然道:“九哥!”我低頭向那劍上一看,竟是不覺如何的驚慌害怕,眼前茫茫,莞爾笑道:“你爲何不殺了我?”

胤禟手上着力,將劍鋒遞近釐許,那絲袍一經沾刃,經緯立時破開,我胸前肌膚微疼,胤禟道:“你以爲我怕你死,便不會下手麼?”逼對着我的雙眼,笑道:“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

我看着他,一動不動。

胤禟,這世間此刻,我只願就這樣永遠平靜地注視着你,我明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可還是愛你……你若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愛你。

胤祥剛欲搶上,卻聽胤禟身後一人竊竊低笑道:“奴才僭越,勞駕九阿哥先擱下兵刃吧!”

三人都是一驚,不料此際還有人匿身於此。說話那人這才緩緩轉過前來,竟是一身的灰青小太監服色,手中扣了一支細長的西洋火銃,頂在胤禟後心,笑道:“九爺可莫要奴才再說二遍了吧?”

我只看着那小太監面善,急迫間倒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

胤禟朝那火銃輕藐一掃,勾笑道:“你可要試試是你的手快還是我的手快麼?”

那小太監本擬勝券在握,一着便迫胤禟就範,誰知胤禟卻不理睬,竟是絲毫也沒瞧在眼裡似的,不由有些亂了方寸,雙手哆嗦着把住扳機大叫道:“九爺您可別詐唬奴才,奴才一慌神,這手上可就沒準兒了!”

胤禟哼了一聲,也不再看他,長身冷立,只對着我道:“你還要去麼?”

我伸出一隻手慢慢攥住劍身,那礪刃深入掌腹,一線殷紅如注順着劍身剎那直流到他手上,都是甜腥的血氣,胤禟腕上輕抖,目光漸暗,終於與夜色溶的模糊難辨,靜默良久,“啷”的一聲,將劍一把拋在地上,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遠。

胤祥走過來攙住我,方要去看我手上傷口,卻被我擋住,自己用帕子胡亂一纏,只怔忡淺笑道:“不疼。”

胤祥面色蒼白,呆了片刻,才道:“速去吧,遲恐生變。”

我點了點頭,揣實金牌,直往貞度門方向跑去,遙遙仍聽見身後那小太監向胤祥諂笑道:“奴才現在鳥槍處當差,從此肝腦塗地,願供十三爺驅使。”

穿過右翼門,貞度門已經近在前方,門下侍衛手中一溜兒的羊角燈籠明滅着昏黃的光影,我甚至依稀可以聽到他們低沉地語聲。

“韶華盛極,頃刻之間”,腦海裡不知爲何突然就冒出這樣的字眼,腳下不由自主地一慢,回身怔了一忽——太和殿前的廣場空曠遼遠,飛檐崇脊的體仁閣、弘義閣在雪夜中彌散着令人怖悸和敬畏的氣息,一切都恢弘而鼎盛。在它們的面前,我們不過都是歷史的匆匆過客。

回頭加快了腳步,貞度門前的那片光亮越離越近。

一衆侍衛遠遠見了人來,都大喝道:“何人入夜至此!還不站住!”厲喝聲中,“嗆啷”一片聲響,刀皆已出鞘,齊刷刷對準我的方向。

宮中守門護軍雖向攜佩刀,但究竟是宮禁深重,絕無此等不分青紅便虎視耽耽,白刃相向的道理,我一見之下,心中雪亮,隨即不由暗暗心驚,宮內竟已如此,那九門內外不知現已是什麼情狀了。

走上幾步,朗聲道:“勞煩叫你們參領出來!我有要事相見!”

那羣侍衛聽是女聲,不禁都是鬆開口氣,一名侍衛走了過來,上下打量我一番,我在風雪中吹凍時久,不由面白脣青,瑟瑟顫慄,那侍衛見了,還道我害怕,又見我孤身一人,服飾平常,當下摸着下巴咧嘴笑道:“你是哪個宮裡的?不好好伺候主子,怎得大黑天亂跑!可是叫人瞧了也心慌啊!”說着,隨手色迷迷就來扯我袖口。

我心中大驚,又轉而大怒,反手向懷裡一摸,掏出隨身的小銀刀來,“唰”得一刀已劃在他手背之上,那侍衛措不及防,竟沒躲開,那手上早給這一刀割得血淋淋的一道口子。不禁大是光火,惱羞成怒,捂着手叫道:“臭丫頭,作死麼!”

周邊侍衛見狀,立時紛紛圍攏,方纔那侍衛匆忙裹了傷口,抄起刀獰笑道:“今時不比往日,老爺們皇命在身,凡作亂者,一概在此格殺勿論!”說罷,刀隨聲動,已向我落了下來。

我看他如此庸鄙,心裡又惱又急,卻也不得不趕緊向後退開,意欲先避開這一刀。

那一刀還未砍到,只見從旁躍出一人,手臂一擡,已硬生生格住了那侍衛手腕,喝道:“混帳,還不住手!”

那侍衛先是一愣,隨即看清了那人,忙急惶惶地收了刀,彎身道:“卑職見過大人!”

其餘侍衛也是恭恭敬敬行禮道:“大人!”

那人只“嗯”了一聲,卻走到我面前來。我見他雖生得螳臂虎背,步態卻似不甚矯健,滿腮濃須遮住了大半面孔,只一雙目中精光熠熠,似曾相識一般,不由遲疑着道:“你是……”

那人並不答我,撣下袖管,斂裾“撲通”一聲雙膝跪倒,鄭重磕了個頭,口中道:“奴才見過格格!”

我忙道:“不敢當,你快起來!”不好直接去扶,只虛伸了手,又道:“你是哪位?你我原來可曾見過麼?”

那人又是一躬,才起身站住,笑道:“當年京郊掛甲屯中事,奴才日夕不敢忘記。”

我聞言又向他仔細一看,叫道:“原來是你!”

那人微笑道:“奴才……胡什禮!”

我又是一驚,心中難以言說地亂了上來,那胡什禮走近些許,低聲道:“格格厚恩,奴才阿興嘎無以爲報,惟從格格之言,死心塌地爲四爺效犬馬之勞!”

我道:“你腿竟好些了麼?”

胡什禮點頭道:“是四爺延請了西洋醫生悉心調治過,只可惜總不得全然無礙。”

我忽想起一事,忙道:“那別院裡其他人,到底後來如何?”

胡什禮垂頭默了片刻,方咬牙道:“一把火,倒也乾淨!”木然站了一會兒,走開一些,忽回頭看着我淡淡道:“火是奴才走時親手放的。”

我怔立一會兒,才慢慢道:“也好。”

籲出口氣,伸手掏了金牌出來,對胡什禮道:“十三爺交代的此物,你原當知道如何辦!”

胡什禮面上一緊,忙雙手接過,道:“奴才這就速去!”

扭頭朝近旁一名侍衛一擺手,道:“懷塔布,此間由你接掌!”那名侍衛立刻抱拳應命,胡什禮又向諸侍衛高聲道:“此際守備非同小可,你等須皆奉懷塔布之令是從!不得逞亂生事,若有違者,提頭來見!”

衆侍衛齊齊朗聲道:“是!”

胡什禮領了兩名親隨轉身欲走,我大聲道:“稍等片刻!”

胡什禮不解何故,轉頭道:“格格什麼吩咐?”

我冷笑一聲,伸指向方纔那名侍衛一指,道:“殺了他!”

那名侍衛方纔見了情形不好,早已畏畏縮縮藏在衆人後面,這會兒聽了這話,面如土色,腿上發軟,不禁一跤跌倒,只亂叫道:“奴才冒犯格格,求格格饒命!”

我冷笑道:“我可並不爲你冒犯於我!”盯住胡什禮道:“生死關頭,殺一儆百,拿他在這裡立規矩!”

胡什禮早就明白過來,當下向身邊人一使眼色,幾名侍衛立刻上來,三兩下即已拖了那人下去,那人初時還在喊叫,片刻卻已沒了動靜。餘人皆是面上凜然,神色不由嚴正了許多。

胡什禮略一點頭,方快步穿出貞度門,幾人上了早就備好的良駒,催馬而去。

我見他去遠,這才覺得心裡一鬆,可又空落落一片,俱是茫然。

慢慢地一步步朝宮內走回,那地上的霜雪這時踏得實了,已是凍結成冰,十分厚硬,怔了怔,不覺自語着道:“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承天而時行……”長長一嘆,果然竟至如此,“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履霜,堅冰至。”

正當此時,猛聽內廷鐘聲驟起,聲聲悽哀,長鳴不休,直響徹了京城上空。

腿上一滯,再支持不住,趔趄着坐倒在地,恍惘了半晌,方扶住身畔宮牆爬站起來。

朔風陰鷙,獵獵如刀。我在牆下不知站了多久,紫禁城中是從未有過的詭譎的安靜,一切彷彿都已經死去,一切又彷彿都在醞釀着新的爆發。

雪卻小了起來,星星點點撲在臉上,被皮膚一暖,順了眼角熱熱地滑了下來。

呆呆地邁了步子走去,也不知是向着什麼地方,只是一個人也沒有,只是安靜,死寂如灰的安靜。

夜色更深,忽只見火燭高燒,沖天一片乍現在眼前,穩了穩神,原來竟是走回了乾清宮前。

乾清門內此刻人數雖多,可都只鴉雀無聲,向不入禁內的錦衣侍衛各個甲冑在身,利刃在手,分作兩處,將幾人團團圍在當中,正是胤祥、胤禟及八阿哥一干人等,只想不到,四阿哥竟是不知何時已到,亦在其中。這時臉色峻沉,正厲聲對八阿哥道:“皇考傳位於朕之遺詔,乃舅舅隆科多親述,爾等已親耳所聞親眼所見,這裡諸兄弟也是共知共見,如何還敢在此間懷挾訾怨,造作蜚語,肆行誣捏!”

胤禟冷笑道:“四哥你可太也心急,皇阿瑪屍骨未寒,你便已經稱孤道寡起來了!可還有一點人子之孝麼?”微一頓,又冷聲道:“皇阿瑪素體健旺,雖報恙在身,但安能片刻之間便病勢急轉,又豈能單以劉勝芳一人看診!再者若果然要授大寶於你,又安能將年長阿哥皆召於此,卻獨把你這‘相傳大位之人’置於京郊致齋!”

四阿哥臉上煞白,胤祥從他身側上前一步,大聲道:“四哥人品貴重,敬天法祖之心可昭日月!皇阿瑪以鴻基相付有何疑訝!九哥你還不速將目下如何設謀調劃人馬的悖逆行舉從實說出!”

胤禟只是負手冷笑,面上都是蔑色。十阿哥哼了一聲,走到頹然坐在一邊石階上的三阿哥處,好言道:“三哥挪挪,也給弟弟留塊地方坐會兒,這一宿可是站得我腿痠。”

胤祥只氣得血脈賁張,揚手一揮,身後鎧甲聲動,那些侍衛俱都踏近一步,以刀逼住八阿哥三人。

八阿哥與胤禟似是渾不以爲然,忽只聽紫禁城西北角外一聲唿哨尖起,隨之一簇金紅煙火騰空竄起,高懸半空,良久不散。十阿哥瞥了一眼,喜動於色,又攛掇着三阿哥款語道:“這會兒竟餓了,三哥你府中每晚上消夜都做些什麼好吃食啊?”三阿哥心中兀自難過,正沒好聲氣,忿忿地道:“沒吃的,都灌水飽兒!”

胤祥見了那煙火信號,與四阿哥相對一看,更是急迫,不由自己抽刀在手,對胤禟道:“九哥如此負隅,也別怪弟弟無情了!”

說着,提刀便要上前,胤禟陰陰一笑,他背後那羣侍衛中早跨出一人,攔在他身前,昂頭對胤祥道:“十三阿哥若碰九爺,那也別怪奴才僭越無禮了!”

正自僵持,城北又是一簇煙火流星衝起,暗夜之中,耀目非常。

胤禟灰眸之中陰狠流轉,戾氣陡盛,偏笑道:“不過一夕成敗,‘莫予荓蜂,自求辛螫’,四哥,這話於你我都是良言。”目光轉還間,忽猛然停住,穿破了人叢,竟怔怔望見了我。

我步伐紊亂,也只怔怔看住他向前走去,眉眼盈盈,輕輕叫着伸出手去,“九爺!”“胤禟……”

胤禟聽我這般喚他,那面上一時竟是喜悅不禁,不由自主地答應着我,“我在這兒!”跟着邁出兩步,也將手伸出來想要接我。

我近到他身邊,抿嘴笑看了他一會兒,笑着扯起他的袖子,展顏道:“九爺,你把我的額娘還給我,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好不好?”

“你都還給我呀!”

在場衆人聽了都是相顧駭然,面面而覷。胤禟面色白得可怕,一把攥緊我胳膊,喝道:“什麼孩子?你說什麼孩子!”

我似乎能感覺得到心口那一點的痛一絲絲暈散開來,直鑽到每一寸的身體裡去,那是清醒地一點點地死去,誰也救不了,只能夠慢慢地湮滅成灰飛的塵埃。

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是我和你的孩子,一個來不及活下來的孩子,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

胤祥怔忡走上幾步,喃喃道:“永寧,你說得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了?”胤禟惡狠狠一把推搡開他,胤祥竟是閃也未閃,一下便歪在一旁。

胤禟死抓住我,厲聲道:“孩子在哪兒?在哪兒!說!”

我又是粲然一笑,隨即神色轉寧,平靜地道:“你在城裡城外究竟有多少安排。”

胤禟魂斷神銷一般,良久作聲不得,半晌,呵呵笑了起來,搖頭嘆道:“竟是爲此!竟是爲此!好!我就告訴你,這萬事萬物於我,與草芥還有什麼區別?”

也不看四阿哥等人,只道:“西直門處陳兵五百,汛官額圖渾等五人,應已就甕城;德勝門處置兵八百,是瑞麟、尼瑪善所部;鄂倫岱部衆分作三路,現正分佔朝陽、永定、西苑三處而去。永平、大同、河間三府密信今夜可到,送給老十四的消息也已經發出去了,走的是太原、西寧一線。”

八阿哥初聽之下面容灰敗,幾乎便要摔倒,後來不知怎的反平和下去,竟有憐憫哀傷之色,只背手向天默立,並不阻止。

十阿哥與其餘阿哥都是半張了口,呆看着胤禟,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胤禟靜靜說完,轉頭對我道:“走吧,你我都走。”說罷,攔腰將我橫抱在懷,我看着他道:“回鹹若館吧。”微微含笑又道:“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鹹若館內草木凋殘,惟有那一樹紅梅傲雪凌霜,越發嬌俏。

我掰開他手,掙下地來,慢慢走了過去,輕聲道:“九爺,你瞧這花開得可好麼?從康熙五十八年後,每個冬天它都會開得這樣的好……”

我摩挲着那樹上疤節,那樣粗礪,可我的指尖仍是輕柔到不敢用力,眼裡淚水滾滾而下,“孩子,今天額娘終於帶了你阿瑪來看你……”

胤禟恍惚片刻,忽像是驚醒過來一般,踉蹌地支撐着走了幾步,一下撲跪過去,死命地用手挖着那樹下的雪水泥土,十個指頭片刻已是鮮血淋漓,猶自失去知覺一樣不肯停息。

我冷笑着看着他,譏笑道:“當年她也不過是血肉模糊不能成形的胎兒,如今你又能找到什麼!”

胤禟脊背劇烈顫抖,猛然回身用盡力氣抱緊我,聲音乾啞,悲哀地嘶喊道:“丫頭,你會懂麼!我只爲了你……這是我和你的孩子!只因爲這是我和你的孩子!我還能留住你的什麼呢!”

“還能留住你的什麼呢……”

我在他懷裡緩慢地仰起臉來,東方隱隱泛出了白亮,一場大雪終於已經全停,空氣甘冽,清鮮宜人。

胤禟身後,一人正默默靜站,衣白勝雪,溫潤如玉,望着我們,笑如春風,淡淡道:“曾是莫聽,大命以傾。九弟,原來終是宿命……”

34.三十四19.十九2.二6.六45.四十五34.三十四2.二8.八58.五十八8.八34.三十四57.五十七8.八5.五25.二十五42.四十二36.三十六5.五48.四十八8.八2.二5.五30.三十34.三十四28.二十八34.三十四27.二十七22.二十二34.三十四15.十五24.二十四5.五27.二十七13.十三19.十九5.五14.十四27.二十七28.二十八34.三十四33.三十三16.十六55.五十五14.十四53.五十三7.七40.四十53.五十三28.二十八53.五十三55.五十五11.十一28.二十八11.十一16.十六36.三十六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53.五十三9.九27.二十七44.四十四48.四十八4.四24.二十四27.二十七10.十38.三十八43.四十三6.六28.二十八6.六12.十二43.四十三22.二十二7.七36.三十六8.八37.三十七9.九42.四十二27.二十七41.四十一26.二十六54.五十四34.三十四51.五十一3.三43.四十三6.六23.二十三21.二十一13.十三48.四十八20.二十16.十六18.十八27.二十七34.三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
34.三十四19.十九2.二6.六45.四十五34.三十四2.二8.八58.五十八8.八34.三十四57.五十七8.八5.五25.二十五42.四十二36.三十六5.五48.四十八8.八2.二5.五30.三十34.三十四28.二十八34.三十四27.二十七22.二十二34.三十四15.十五24.二十四5.五27.二十七13.十三19.十九5.五14.十四27.二十七28.二十八34.三十四33.三十三16.十六55.五十五14.十四53.五十三7.七40.四十53.五十三28.二十八53.五十三55.五十五11.十一28.二十八11.十一16.十六36.三十六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53.五十三9.九27.二十七44.四十四48.四十八4.四24.二十四27.二十七10.十38.三十八43.四十三6.六28.二十八6.六12.十二43.四十三22.二十二7.七36.三十六8.八37.三十七9.九42.四十二27.二十七41.四十一26.二十六54.五十四34.三十四51.五十一3.三43.四十三6.六23.二十三21.二十一13.十三48.四十八20.二十16.十六18.十八27.二十七34.三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