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各人配備的長劍暗器之外, 輕衣司備用的武器都存在庫房中,而負責看守的輕衣衛會在每日清晨與夜晚都會對其存量進行盤點記錄,但因爲麻繩只不過是尋常之物,用到的地方也並不確定, 所以一直以來都未曾記錄在冊,殺害李嬤嬤的那條繩子自然也找不到出處,更不能查出曾經爲誰所用。
至於所有輕衣衛的不在場證明, 在李嬤嬤被害的當夜, 輕衣司一共有三人單獨出去過,一個聲稱天氣太熱, 所以他在後山的泉水中泡了整夜,另一個是單獨奉命夜巡, 而云宣則說他那夜也因天氣太熱而不能入眠, 便索性也去巡視四周。
這三個人看起來都與李嬤嬤並無恩怨, 但蘇薔卻十分清楚雲宣與李嬤嬤之間很可能因年妃而發生關聯, 只是她不相信那種關聯足以讓他對她動了殺心。
其他人更是從未想過輕衣司的都統會與一個膳堂掌事的死有關, 所以明鏡局也只是對雲宣例行詢問了幾句而已。
蘇薔本有機會與他說上幾句話的, 但云宣似乎公務繁忙, 在例行公事答了話後便匆忙離開了, 並沒有給她接近的時機。她心中難免有幾分失落, 但因爲明鏡局其他人都因在鳳儀殿受罰而傷了腿, 很多事情她只能親力親爲,所以也無暇多想。
而且樑辰紫本就有腿傷在身,那日又跪了那麼久, 所以後來舊疾復發傷及根本,臥牀了好幾日,自然也顧不得公事,故而蘇薔便被胡典鏡臨時任命爲那樁案子的主辦人。
與此同時,別宮裡開始有流言傳開,說是李嬤嬤其實是被十幾年前在這裡故去的先皇后索命的,因爲當年先皇后並非因病而亡,而是死於中毒,要了她性命的毒便是當時負責先皇后膳食的李嬤嬤下的。所以先皇后本就死不瞑目,而皇上親臨琉璃別宮喚醒了她沉睡多年的冤魂,所以她便殺了李嬤嬤,並因爲妒忌年妃得寵而刻意將她的屍首掛在了那棵使得皇上與年妃一見鍾情的樹上,好提醒皇上他們曾經的夫妻之情與她曾經受過的苦難。
宮人皆知皇帝對自己的髮妻先皇后頗爲珍視,傳播這種流言的人也算膽大包天,故而皇帝在聽說那些與先皇后有關的流言蜚語後勃然大怒,命輕衣司嚴查此事,雖然最後處死了兩個散播傳言的宮人,但有關先皇后死因的流言卻在兩日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在整個別宮流傳開來,而皇后爲此深受其擾,命明鏡局必須儘快查清李嬤嬤的死因。
依着與向之瑜的約定,蘇薔也藉此機會就先皇后當年薨逝的原因請教了琉璃別宮的一些老人,雖然她並未言明目的,但有心者皆知既然明鏡局的人都已經插手此事,那李嬤嬤的死說不定當真與先皇后有關,所以雖然已經有人因此而喪命,但那些流言卻愈演愈烈了。
後來的兩日,十幾年前有關先皇后的陳年往事開始被人從塵埃深處漸漸挖了出來,自然有一些是將皇后牽扯在內的,而且並不是什麼好話。
皇后得知後動了肝火,但除了督促明鏡局儘早破案外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若是她有心應付,反會被人誤以爲她是心虛。
正在皇后忙得無暇顧及受盡後宮恩寵的年妃時,她突然從皇帝的朝陽宮走了出來,第一次以後宮妃嬪的身份出現在了種着許多奇花異草的萬秀園中。
據說是在她身邊服侍的一個膳堂宮女勸她出來走走的,雖然那個宮女是在李嬤嬤死後才被派進了琉璃別宮,但如今卻已經頗得她的信任,倘若年妃被另賜寢宮,那她極有可能會隨年妃而去,並有機會晉升爲掌事女官。
有宮人在私下議論,說年妃雖然此時得寵正盛,但可惜既在前朝無靠山,又在後宮無人脈,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一個區區膳堂宮婢而已,只怕最後的後果比許妃也好不到哪裡去,畢竟許妃還有皇后依憑,而她卻什麼都沒有。
一個在後宮無權無勢的女子,若一旦失去了皇帝寵愛,那便意味着失去一切,比如許諾。但凡事也都有例外,也許年妃便是一個例外。
年妃出現在萬秀園是在一日的暮晚時分,據說她那時心情極佳,還曾以輕功飛到了一棵樹上看了會兒書,聽說夕陽之下,一樹一人一卷書猶如畫中仙子一般讓人動心。
那些日子別宮流言四起,可她似乎不染半點菸塵。
那一次,見過她的宮人都說,若是天上當真有仙子,那也不過如她一般而已。
後來,年妃又去過萬秀園幾次,每次都會在同一棵樹上躺着看一會兒書,頗爲悠閒自在,直到三天的一個子夜,又有一具屍體被發現,而且還是如李嬤嬤那般被吊在她看書的那棵樹上。
這次,來明鏡局報案的人是兩個輕衣衛,輕衣司夜巡時發現了萬秀園有屍體被懸掛在一棵樹上,便派他們兩個前去報案,因爲這個死者的死狀與之前的李嬤嬤並無二異,所以輕衣司認爲這件案子也該由明鏡局負責。
蘇薔與李大衡是首先趕到現場的,那一夜是十六,天晴月朗,即便不執宮燈,人也能看得清楚,所以遠遠地,蘇薔的目光在第一次碰觸到那具搖晃在半空的屍體時,手腳便驀地一陣冰寒,腦海中霎時一片空白,半分也動彈不得。
因爲這次的死者不是旁人,正是泉姨。
她對泉姨是那般熟悉,以至泉姨死得那般悽慘,她還是隻看一眼便將她認了出來。
有輕衣衛幫忙將她的屍首放了下來,兇手還是同樣的手段,兇器還是同樣的麻繩。乍看之下,與李嬤嬤唯一不同的是,泉姨穿戴整齊,只有頭髮稍微凌亂了些。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泉姨身子僵硬地躺在地上並以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的姿態映入她的眼中時,她還是不敢相信。
但李大衡也認出了泉姨,驚愕出聲:“這不是泉姨嗎”
只這一句話,便讓一直輕顫着身子的她驀地昏厥了過去。
在半昏半醒中,她多麼希望這不過只是一場噩夢。
然而,事實便是如此,她的泉姨還是被害了。
從李嬤嬤死去的那一夜開始,她便爲泉姨開始擔心,先是讓她從獨住的小院搬到了靜居,然後每每得空便會去探望她,但泉姨每次都安然無恙,甚至認爲她實在有些捕風捉影,因爲她不僅從未發現身邊出現過什麼可疑的人,也不認爲自己會與李嬤嬤是同樣的命運。
雖然並不知道李嬤嬤究竟爲何喪命,但泉姨似乎覺得李嬤嬤的死與年妃並無什麼關係,但如今看來,自己並未多想。
在接受了泉姨遇害的事實之後,她惱怒自己的無能,因爲李嬤嬤已經死去了近半個月之久,但她還是未能找出真兇,所以才致使泉姨也慘遭殺害。
她近乎崩潰,唯有捉拿真兇爲泉姨報仇的信念在支撐着她的一口氣。
人人都很清楚她與泉姨的關係,所以在她昏倒的不過半個時辰之後又重新回到命案現場時,在場的很多人都微有驚訝,畢竟要直面自己親人的被害需要莫大的勇氣,不是任誰都能做到的。
但蘇薔卻出乎意料地冷靜,她的臉上甚至不見淚痕。
因爲顧及她的感受,沒有人敢提起她與泉姨的關係,現場的勘查幾乎是在一片靜寂中完成的。
這一次,兇手的作案手法與上次如出一轍,也同樣地沒有留下一點可用的痕跡。
但幾乎毫無疑問地,無論年妃是否是兇手,泉姨和李嬤嬤的死恐怕都與她有關。
首先,泉姨是最先知道年妃真實身份的人之一,而且近日年妃每次來萬秀園,她都會隨行。
天未亮時,蘇薔便毫無猶豫地帶人去了一趟朝陽宮,雖然年妃尚未起來,但那個陪同她去萬秀園的膳堂宮婢卻不得不來見她。
那個宮婢名喚洛淑,已經在琉璃別宮的膳堂當差多年,在李嬤嬤死前一直是她的屬下,也算是蘇薔的故人。
“是我求泉姨陪我去萬秀園一同照顧娘娘的,”已經得知泉姨死訊的洛淑淚眼朦朧,甚是傷心,“阿薔,你也知道我的脾性,我在琉璃這麼多年,只會做飯,哪裡懂得照顧人,當初年妃娘娘剛剛來到琉璃的時候我與她有過一面之緣,這次又偏巧被派到了朝陽宮侍奉她的膳食,所以年妃娘娘纔不嫌棄我粗手笨腳,願意將我帶在身邊,但在這朝陽宮還好,一踏出那道門我便心裡生怯,總是擔心娘娘若是在外面出了什麼意外我無法應付,所以便求了泉姨,請她在每次娘娘出門時對我照應一二。泉姨她自是同意,但我沒有想到她竟會……”
洛淑抽噎着,到最後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
蘇薔面無表情地聽她說着,不曾出言打斷,直到她再也說不下去時才緩緩開口:“我方纔已經向守門的內侍打聽過了,他們說你在子時前的兩刻鐘曾出去過,過了子時纔回來的,你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
“年妃娘娘想以花草露水泡花茶,我是奉命出去採露水的,娘娘說月圓之夜子夜時分的露水最有靈性,所以提起給了我腰牌,讓我到時自行出去便可,”洛淑解釋道,“所以,我先是在內殿侍候,待時辰到了之後才離開的。”
蘇薔默然聽着,又問道:“那昨夜在內殿侍奉還有其他人嗎?可有人能夠證明你所言不假?”
“我之前是不在內殿侍奉的,後來年妃娘娘對皇上說她習慣了我來伺候,不喜歡其他人在外面,所以皇上便命其他人在殿門外候着,只留我一人在內殿服侍,”雖然聽不出她是否對自己有質疑之意,但洛淑還是仔細地爲自己辯解道,“娘娘在今日暮晚時便就此事已經吩咐過守門的內侍了,而且雖然我在路上並未遇到其他人,但我也的確採集了不少露水,不信的話我可以拿給你看。”
蘇薔不置可否,頓了頓後問她道:“那你知不知道,泉姨幾乎與你是在差不多的時辰出門的?你可曾告訴過她你要在半夜出門,她是否是因爲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決定與你一同去採露水的?”
在來這裡之前,蘇薔已經在靜居打聽到泉姨於昨天子夜前穿戴整齊出過門,當值的宮女恰好預見了她,曾問她大半夜地出門所爲何事,當時泉姨解釋說她有一件緊急公務忘了處理,所以要去一趟她以前住過的獨院,而那個當值宮女並未看出當時泉姨有何異常,勸了兩句後見她執意要走,便也沒有繼續阻攔,畢竟她不過只是一個小小宮婢,根本無權干涉泉姨的一舉一動。
洛淑吃了一驚後毫不遲疑地搖頭否認:“怎麼可能,年妃娘娘是今日午後才決定讓我採集半夜露水的,而我今日根本未曾見過泉姨,又怎會將這件事告知於她?再說,我並不害怕在月色之下一人出門,根本無需泉姨相陪。”
蘇薔面色不動,讓洛淑瞧不出分毫她是否已經相信了她的話,但在臨走前,她又問洛淑道:“在泉姨與你陪年妃去萬秀園的時候,年妃娘娘可曾與泉姨有過接觸,她們可曾說過什麼話?”
洛淑仔細思酌片刻,然後搖了搖頭:“年妃娘娘與泉姨從未說過一句話,她們似乎並不認識。”
得到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後,蘇薔起身告辭,但洛淑卻將她攔了下來,滿含淚水地問她道:“阿薔,泉姨怎會無端被人殺害,難道殺她的人是和害死李嬤嬤的兇手是同一個人嗎?”
蘇薔神色一滯,反問她道:“你爲何會這麼說?”
洛淑想了想後如實道:“我與李嬤嬤曾經朝夕相處,她有什麼心事都是寫在臉上的,過去曾有幾日她與泉姨似乎心事重重,總是有事無事地湊在一起,似乎在密謀什麼似的。”
蘇薔知道她說的應該是李嬤嬤和泉姨商議如何處理年妃假冒他人入宮的事,心中暗歎了一聲,對她道:“這件事我們會去查的,洛淑,你我都在琉璃多年,也都曾受過泉姨恩情,希望你能念在往日情分上勸年妃娘娘與我見上一面,雖然泉姨與李嬤嬤的死與年妃娘娘不會有什麼干係,但有時候她無意間看到的或是聽到的都有可能成爲破案的關鍵,如今我不想再錯過任何一個讓泉姨和李嬤嬤死而瞑目的機會,所以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洛淑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立刻答應:“既然如此,我定會盡力的。”
從朝陽宮離開後,蘇薔站在面前的岔路口前,一時間躊躇不決,似乎不知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而去。
站在她一旁的李大衡見她神思恍惚,靜靜地等了她片刻,但後來見她一直不肯向前,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她道:“阿薔,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蘇薔似乎並未聽到她的話,仍是面帶遲疑地盯着前面的兩條路,就在李大衡覺得自己應該再問她以便時,她突然平靜開口:“我去一趟輕衣司,大衡,你先回去吧。”
她面前的兩條路,一條是通往明鏡局的,另外一條是去往輕衣司方向的。
她一直以來都沒有機會與雲宣好好談一談有關年妃的事,有時她會說服自己要相信他,有時她又覺得並無必要,有時又是兩人都忙於公務所以無暇顧及那件事,但直到此刻她才發覺,其實那些都是她一直逃避的藉口而已。
她知道雲宣定然不會與泉姨的死有任何關係,但她也不得不承認泉姨和李嬤嬤無端遇害與年妃定然存在某種關聯。
她想知道所有內情,她必須知道所有內情。
但她晚去了一步,雲宣並不在輕衣司,張慶說,他去了明鏡局找她。
他自然已經聽說了泉姨被害的消息,所以去找自己應該是爲了安慰她。
果然,在她回到明鏡局的時候,他就站在門口,目光焦急。
在看到除了稍有疲倦之外,她的神色與往昔並無異常時,他臉上的擔憂卻是更重了一重。
礙於周圍其他人的目光,他無法伸手去抱她,但他的眸光已經讓她感受到了他的憂心。
她微微垂了眼瞼,依例向他施了一禮,以只有他們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道:“告訴我你與年妃的關係,還有泉姨知道或者已經猜到的一切。”
一愣之後,雲宣輕輕頷首:“好,邊走邊說。”
蘇薔點了點頭,先行轉身。
“她是羽明的師妹,也是他多年來的心上人,這一點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兩人默然地走了片刻後,待四下不見其他人時,雲宣平靜開口,“其實,她還是我的故人,本來與我並無任何關係的一個故人。”
年小黛是南羅郡大爾村人,那個他父親被向東灼害死的大爾村。
當年,大爾村在向東灼與向東英兄弟的謀劃下血流成河全村被屠幾乎沒有留下活口,但幸運的是,有一位年僅五歲的小姑娘因爲調皮,躲在家裡的一口地窖中睡了一覺而躲過了此劫,那個小姑娘便是如今的年小黛。
她在睡夢中被煙火薰暈,後來才悠悠轉醒,但那時她的所有親人都已經被屠殺殆盡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悲痛欲絕中只能四下流浪,是於伯在調查南羅郡慘案的真相時發現並救了她,然後將她託付給了雲宣,爾後,雲宣又拜託崔羽明將她送到了雪眉門學武。
於伯原本是不希望她帶着仇恨活下去的,但就算於伯對大爾村的事情隻字不提,她也不曾忘記過自己的血海深仇。她與雲宣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希望手刃仇人。
崔羽明只知道她是一個孤女,父母親人皆是死在向東灼手中的,他受了雲宣所託,對她百般照顧,但也在與她的朝夕相處中漸漸對她暗生情愫,只是因爲性情的緣故一直不曾對她表明心跡。
而她對崔羽明應該也是心中有情的,但奈何兒女情長於她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事。雖然在雪眉門的那些年,她已經竭盡全力去修習武功,但奈何天資有限,無論她如何努力都不能成爲她希望的樣子,而她也十分清楚,以她的資格與如今的武功,暗殺向東灼與向東英兄弟的機會身爲渺茫,而且她的仇人也不止他們兩人,更何況雲宣想要的並不是他們的性命這麼簡單。
“所以,她便想盡辦法入宮爲妃,她想借着皇上的力量爲南羅郡重新翻案。”沒有想到年小黛竟然是大爾村的遺孤,蘇薔心下感慨,問他道,“可是,你是不是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打算?”
“沒錯,不僅是我,連羽明也沒有想到她會以自己的一生來換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雲宣微微蹙眉,道,“倘若我們早知她有如此決心,事情也許就不會發展到現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