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幾乎不見在宮城中走動的宮人,那人堅持陪着她一路往明鏡局的方向而去,兩人並肩而行,雖說是讓她帶路, 但他似乎十分清楚他們要走哪一條路。
原本蘇薔以爲他之前聲稱自己不熟悉宮城是在撒謊,但在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每每在岔路口時他總會比自己要慢上半步,顯然是在那時摸清了自己所選擇的方向。
但他放慢的速度並不明顯, 而且反應極快又無一失算, 所以無聲無息中,他觀察入微的本事實在讓人驚歎。
“那個被人人稱頌的穆先生其實知法犯法以公謀私,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便是他。”他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在靜謐夜中着實清晰, “方纔我見你似若有所悟, 應該對這個結果並不驚訝吧。”
“向桓前一段時日曾心神不寧, 身在太學而不思進取, 反而每日神思恍惚似心事重重, 課業耽擱了不少, 有人說他是因一女子之故, 而且向東英也因此與他起過幾次爭執, 這件事你應該也聽說過。”見她默然不言, 他又繼續道:“但你應該會認爲向家與此事脫不了干係, 因爲向桓畢竟是向家的人,向家爲了不讓那個原本前途無量的後人爲青樓女子蠱惑而誤了前程,於暗中穆銘以權謀私實屬正常, 可其實,這件事與向家並沒有什麼關係,”
他的最後一句話,讓她着實有些吃驚。
即便穆銘與向桓有師徒之情、又與向家有往日交情,也不至於犯着殺人償命的重罪爲一個與自己沒什麼關係的後生掃平道路。
“故而,雖說向家想除掉金不離也不算什麼稀罕事,但真正動手的人卻是穆銘,你可知爲何?”並未有意要等她的答案,他似乎篤定她不知其中內情,自問自答道,“因爲向桓姐弟二人的親生父親不是他向家的族人,而是穆銘。”
蘇薔驚訝得腳下一頓,側頭脫口反問道:“你說什麼?”
“穆銘在跟隨向東灼從軍前曾在故鄉有一發妻,並育有一兒一女,但已多年無人見過他們,據說是他們在多年前的一場瘟疫中喪失了性命,但其實,莫名其妙死去的只是他的妻子而已,而他的那一雙兒女卻以向家族人之後之名被送到了向家撫養。”那人的腳步也頓了下來,看向她道,“至於爲何穆銘會願意與自己的兒女骨肉分離不得相認,雖然我尚未查到原因,但應該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他跟隨向家那麼多年,爲他們做過的齷齪事定然不少,可謂狼狽爲奸,向家爲了讓他忠心不二,以他的孩子爲質也是正常的。不過,向桓姐弟當時還小,這些事情他們並不知道,時至今日,他們都還以爲他們的確是向家宗親的後代。”
他的話中雖然並無實證,但蘇薔卻是信了,尤其是當他提到向家以穆銘的孩子爲質是爲了讓他一直對自己忠心不二時。
當年將雲宣的父親捲入其中的南羅舊案應該也與穆銘脫不了干係吧,他知道向家太多的秘密,而且又是當年向家軍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向家自然不敢輕易動他,但爲了讓他不敢生有異心,的確很有可能將其軟肋握在手中,讓他不敢妄動。
若是如此,那倒是能解釋爲何向妃今晚有意提點她了,向家應該是知道真相的,她應該是擔心向家會被牽扯進來,所以纔想將穆銘推出去,畢竟任誰猜度,這件事也與向家脫不了干係。
但事情也許還沒有這麼簡單,更有甚者,這是個除掉穆銘並讓他走得心甘情願的大好機會。
只要穆銘死了,那許多秘密便可以隨着他深埋於地下,一旦太子登基,那作爲有功之臣,向家的前途將會錦繡無邊。
自古都是鳥獸盡良弓藏,向家只是不願做藏弓的那雙手罷了,他們過了河之後想讓橋自己坍塌,不留下他們向家動手的的任何痕跡。
所以,怕是向桓和金不離的事情中,多少也有幾分是向家渲染的吧。
蘇薔擡眼看了看在昏黃燈光下淡然自若的那人,問道:“這些你是怎麼查到的?”
向家在朝中的政敵也不算少,既然這件事並不爲人知,那便說明向家將其護得周全,並不容易被查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狠下心,也沒有推不倒的牆。”他的神情雲淡風輕,眸光卻深邃而神秘,“無論是在高牆之內的丞相府,還是大內宮城。”
雖然他看起來似乎只是在說一個極爲淺顯的道理,但不知爲何,她卻心下一凜,彷彿他已經在悄無聲息中看透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從上次相遇到這次偶然重逢,他沒有問自己爲何會在那裡出現又究竟是何人,這本就很奇怪。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她不僅是明鏡局的宮女,而且還是東宮一黨,甚至於,他還極有可能知道自己與雲宣的關係。
而在劉家村一別後,她一直以爲他仍會繼續浪跡江湖,根本不會與朝堂扯上分毫關係。
但如今,他不僅依着他自己的努力成爲逸王所倚重的人,而且還成爲輕衣司除了雲宣外最爲位高權重的輕衣衛,無論這兩點中的哪一點,都是許多人很可能傾其一生都無法達成的。
可她除了他的身份來歷之外,幾乎對他一無所知。
“你瞧着我做什麼?”他見她看着自己在出神,而且許久都不曾移開目光,原本鎮定自若的眸底一時間竟流露出幾分不知所措來,擡起微握的手掩着嘴乾咳了一聲,“難道是因爲我查到了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便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雖然她並沒有這個意思,但他顯然已經確定她的確深有此意,所以臉頰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紅了一紅,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罷了。
沒想到一直以來都神秘莫測的眼前人雖然人高馬大,但竟然也會流露出如此姿態,蘇薔一時語噎,轉過了眸光,立刻擡腳繼續向前,只當沒有聽到他方纔的話:“閣下說這些話可有證據?”
他跟了上去,語氣篤定:“你之前從不拿正眼看我,但方纔卻盯着我瞧了好半晌,還不算證據?”
她無言半晌:“我是說,閣下說向桓姐弟是穆銘的親生骨肉,可有證據?”
誤解了她意思的那人恍悟:“哦,原來你是問這個。原來有個人證,不過現在沒有了。”
她順口問道:“爲何?”
他簡短而利落地答道:“死了。”
蘇薔一驚,本想問他是怎麼回事,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路不同而不相爲謀,他們各爲其主,雖然他看起來並不像會欺騙她,但他說的話,她不能全聽,更不能全信。
有時候,聽得多了反而會亂。
他將此案摸得如此清楚,應該是逸王一黨想借此良機打壓向家,從而挫傷東宮勢力。倘若他們已經確定這件案子是穆銘就是始作俑者,定然會設法讓向家也被牽扯其中的。
離明鏡局已經不遠了,雖然還看不到大門,但他似乎以及察覺到了這一點,先行打破了兩人之間已經持續了許久的沉默:“劉家莊的事,我會替你隱瞞的。”
蘇薔心頭一震,腳下不由慢了下來。
他一直都沒有提到於伯,她還以爲他並沒有猜到自己去劉家莊的事情是一個秘密。
於伯是雲宣和元歆的師父,也是雲宣父親的結義兄弟,在朝堂中應該有許多故人,包括當今丞相向東灼與兵部尚書向東英。而在他們的記憶中,他應該早已解甲歸田許多年了,此時應該在老家安享餘生,不該再出現在大周的詭譎風雲中。若是被人發現雲宣與他關係匪淺,只怕他的身世很快便不再是個秘密,到時便會打草驚蛇,雲宣想要替他父親和其餘冤死的部將沉冤得雪便更難了。
可如今,被雲宣隱瞞了那麼多年的秘密竟然可能已經被一個行事詭秘莫測的人察覺到了。
他又開口道:“雖然那次我應下了那個老郎中的諸多條件已算是與他兩清,而且他剛開始也打算對我見死不救,但將他送給逸王似乎對你沒有什麼好處,所以還是算了。”
蘇薔強作鎮定地繼續向前,默然片刻後決定與他開門見山,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你既非長德郡人,也無親人在那裡,所以那一段時日你出現在劉家莊而非外界所知的公主府,應該是因爲我的那個頂頭上司的緣故,如此說來,那個老郎中自然也與他有關。”他毫無保留地道,“不過我對他們並無興趣,所以其他的也不想知道,你可以放心了。”
她的確鬆了一口氣,但對他的話也存了幾分質疑。
就算他此時不打算追查下去,但只要他知道於伯的行蹤,他們就不能高枕無憂,畢竟沒有人能夠保證未來會如何。
她心中盤算着應對之策,爲防止言多必失而不再說話,但讓她頗感不安的是,她總覺得離自己不遠的那人彷彿可以洞察一切,也能看透她此時的心思。
好不容易到了明鏡局的門口,大門果然已經鎖上了。
蘇薔打算待他走後再去叫門,畢竟她不能在外露宿,但那人卻在看到她推不開大門後大步流星地過去,擡手便要砸門:“我幫你叫門。”
她神色一變,連忙阻止他:“等一下……”
她的話音剛落,那人就要碰到大門的手卻驀地轉了方向,朝他的身後猛然揮去。
一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並在他擡起手時將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隨後躲過了他迅猛而有力的拳頭,然後腳下微動,輕飄飄地落在了蘇薔的身邊。
待看清了那人影,蘇薔驚喜,輕喚出聲:“阿宣……”
有袖風拂來,卻是那人又緊接着朝他出拳,來不及與她寒暄的雲宣一手將她輕輕推到了離大門更近的地方,一邊去接他的招式。
兩人的武藝不相上下,幾招之後,似乎無人更勝一籌,雖然他們的動作並不算大,也無人拔劍,動的只是拳腳功夫,像是刻意爲之,但時間久了難免會發出動靜,而且看起來雖然雲宣有意休戰,但那人卻步步緊逼,分毫不給他退出的機會。
方纔雲宣阻止那人定然也是因爲若是被人發現是那人將她送來後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可一旦有人看到他們兩人在明鏡局外大打出手也會引起軒然大波,但她在此時偏偏無計可施。
正在她一籌莫展之時,她身後的門突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了。
李大衡的頭從打開的門縫探了一探,恰好看到了她,驚喜地低聲道:“阿薔,你終於回來了,快進來。”
說着,她一伸手,便不由分說地將她給拉了進去。
蘇薔回過神時,明鏡局的大門已經又被李大衡給鎖上了。
而且,她似乎已經聽不到門外有任何打鬥的聲音了。
“咦……”李大衡卻動作一頓,後知後覺地問她道,“方纔門外還有旁人嗎?我好像看到地上有什麼影子在動,而且好像還有什麼聲音……”
方纔她在開門時,雲宣和那人恰好在門的另一邊,所以她並沒有看到他們。
蘇薔忙挽着她的胳膊向裡面走,否認道:“該是你眼花了吧,方纔外面只有我一人。”
“也對,這個時候明鏡局的外面怎會還有人。”李大衡很輕易地便接受了她的這個解釋,低聲問她道,“你怎會這麼晚回來?我正要出去接你呢,多虧今夜是吳篷當值,否則你今夜可就進不來了,而且若是被人發現你一夜未歸可就麻煩了。對了對了,有個天大的消息你可能還不知道,不過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