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便到了要出發的日子,一大早,織寧便抱着泉姨不肯撒手。
平日裡聲色俱厲的泉姨此時似個和藹長輩,不耐其煩地撫着織寧的頭髮不住安慰。
蘇薔受不住如此傷感的情景,掩下萬千情緒將她從泉姨懷裡拽了出來:“又不是生離死別,早晚都還能再見,你這麼哭哭啼啼的,會惹得泉姨難過的。”
微然一笑,相比於織寧要鎮定許多的泉姨溫柔笑道:“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此次一別再也不見的道理,趕快上車吧。”
將嗚咽的織寧送上馬車,蘇薔回頭,看了一眼正與她們揮手作別的泉姨,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原來不知不覺中,泉姨也有白髮染鬢。
從十三歲時來到琉璃,泉姨便是她的半個師父,爲她遮風擋雨,教她爲人處世,但她爲自己竭盡心力的原因,不過是自己曾在她生病的一個雨夜送了一壺熱水而已。
與琉璃的其他人一樣,泉姨用倔強冷漠僞裝自己,卻也是孤獨而心善的。
誰都不知道此次一別是否便是最後一次相見,但不捨卻在還未分別時便在心裡生根發芽。
此次被調離別宮的,除了她和織寧,還有許諾與膳房阿嶺,倒都是在情理之中,她們都是曾服侍過三皇子的人,無論時間長短。
一路上倒也順利,因着調職,許諾已經持續了多日好心情,說說笑笑,時不時與織寧鬥嘴打趣,倒是衝散了不少離別的憂傷。
掀開簾子,窗外的盎然春意撲面而來,她望着一路風景,從荒無人煙到人羣熙攘。
所有的顛簸困頓,在到達京都晉安城時都煙消雲散。
已經臨近暮晚,她們下了車,隨着領班的內侍跨過道道朱門,經過道道關卡,在包袱中的針線剪刀等所有工具被扣得所剩無幾後,終於拐入一條筆直而寂落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終點似的一直向前走着,漸漸將她們剛開始的盎然興致磨損得所剩無幾。
“這裡就是皇宮嗎,怎麼陰森森的?”一直緊跟在蘇薔身後的織寧嘟着嘴,怯怯道,“到處都不見人,比琉璃可怖多了。”
“小心說話。”忙擡手輕掩了她的嘴,蘇薔低聲提醒道,“你忘了泉姨之前的囑咐了嗎,切忌禍從口出。”
織寧忙咬了脣,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帶路的內侍才停了下來。
她們的眼前,是一座略顯破敗的宮苑,懸在朱漆斑駁的大門兩旁的紗燈隨風搖曳,映得四周更顯荒涼,竟透着森森寒意。
內侍向前叩了叩門,很快便有個女子應聲開門。
“厲姑姑安好,這幾位姑娘便是今天入宮的宮女,從琉璃別宮來的,”那小內侍不卑不亢地向開門的女子問了安,動作利落地轉身就走,“既然人已帶來了,我就告辭了。”
那女子年近四十,着一身紫色宮衣,生得粗壯,見了她們濃眉一挑,聲音粗厚洪亮:“看你們今天也累了,就不用幹活了,先跟我進去吧。”
有些疑惑地互看一眼,她們並沒有動。
這裡如此荒涼,連門牌都沒有,怎麼看都不像是三皇子的寢宮。
“厲姑姑好,我們是從琉璃別宮調來的宮女,”不待那厲姑姑再次催促,蘇薔便決定詢問清楚,“請問姑姑,這裡便是清風殿嗎?”
“清風殿?”轉過身,厲姑姑冷笑一聲,語氣中盡是嘲諷,“三殿下的寢宮怎會在這裡,你們以爲能從別宮調入宮城就會飛上枝頭成鳳凰嗎?別癡心妄想了,三殿下在病中仍能運籌帷幄平定叛亂,在三天前剛被皇上封了睿王,今兒剛搬到了宮外的睿王府,你們想攀龍附鳳,可是晚了一步。”
她們皆是一驚,沒想到剛一入宮便生了變故。
許諾急道:“那殿下沒有吩咐將我們送到睿王府嗎?”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王府也是你想進就能進的嗎?!”厲姑姑瞪了她一眼,厲聲叱道,“睿王殿下日理萬機,封王之後更是公務纏身,你們是什麼身份,也值得主子特意吩咐?”
她說的不錯,三皇子既已被封爲王,若是將還未調入宮城的宮女再調職一次,實在於理不合,更何況,此時他萬事纏身,就算還記得她們,也是無暇顧及的吧。
“那敢問姑姑,這裡是什麼地方?”緊緊拉住織寧的手,蘇薔趁機問道,“我們今後可是在此處供職?”
“這裡是浣衣局,我便是這裡的掌事姑姑,以後你們喚我厲姑姑便可。”她斜了她們一眼,陰聲怪氣地道,“我可警告你們,進了浣衣局的門,從此之後就要把不該的心思都給收好了,像你們這些自恃有些姿色便整天裡白日做夢的黃毛丫頭我可見得多了,哪一個到最後不是熬成了潑辣悍婦?這裡是大周宮城,不是琉璃別宮,無論你們以前有多風光厲害,到了咱們浣衣局都得彎腰幹活,若是命好,說不定過兩天就能遇到大赦出了宮去。”
她們聽得心驚膽戰,在神思尚在混亂之中時便跟着厲姑姑進了門,拐進了右邊的通道中,穿過重重院門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裡。
溼氣與皁角的味道充斥在空中,所過之處皆是燈火昏暗,到處都晾曬着衣服,每個院落皆以不大的朱門相連,都是一屋一院,屋子都是坐南朝北,佈局幾乎一模一樣,讓人走着走着便有些糊塗,但有個宮女坐在庭院之中,看似是在值夜,而唯一的動靜,便是偶爾的倒水搓衣聲。
“這裡是北六院,從東門進了浣衣局後向右拐,第六個門,以後就是你們的屋子,不要走錯了。時候不早了,都進去歇着吧,”隨手指了指院落中坐南朝北的僅有的一間屋子,將手中的一把插着鑰匙的鐵鎖遞給蘇薔,厲姑姑轉身欲走,吩咐道,“在我出去後記着將院門鎖上,今日就算了,以後每天即便鎖了門也都必須有人值夜,會有人不定時來巡查。還有,明日卯時起來後去北二院領規矩,早膳後開始上工,若敢懈怠偷懶,宮裡的規矩可由不得你們放肆。”
將沉甸甸的鐵鎖拿在手中,早就聽到織寧的肚子咕咕作響,蘇薔忙趕上去將她攔下:“可是,厲姑姑,我們一直趕路,還未用過晚膳,能不能……”
“不能!”腳下不停,厲姑姑直接將她推開,冷笑道,“宮中一日三餐皆有定時,難道還要給你們開個小竈不成?這宮裡每一天都有人捱餓受罰,有人食不知味,有人飢不擇食,若是連這點苦都吃不得,當初何苦要巴巴地過來……”
沒想到連晚膳都不給吃,許諾氣急跺腳:“誰要巴巴地過來……”
阿嶺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切莫衝動,但那厲姑姑卻像是沒聽到一般,提着紗燈徑自走了。
“其他院子裡應該都住了人,我們最好還是先進去吧,免得驚擾了別人。”聽到從剛剛經過的幾個院子傳來的鎖門,蘇薔嘆了一聲,將院門鎖上,提議道,“我這裡還有些乾糧,咱們湊合用些,明日還要早起。”
憤憤不平的許諾哼了一聲,賭氣地先行一步,啪的一聲將門推開,卻冷不防有什麼東西裹挾着灰塵撲面而來,將她嚇得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一隻漆黑的鳥撲騰着翅膀,尖着嗓子叫了一聲,趴在了院子爲晾曬衣服搭制的竹竿之上。
蘇薔將她扶住,安慰道:“只是烏鴉而已。”
陸續進了屋,摸索着點了燈,她們才大概看清了屋中的佈置,都不由皺起了眉。
桌子牀鋪皆是破舊不堪,到處都蒙着灰塵,牆角窗前結滿了蜘蛛網,連薄瘦的鋪蓋都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潮溼黴味。
“這裡究竟是什麼破地方啊,”臉上帶着恐懼,阿嶺委屈道,“我還以爲來到這裡之後就不用再受苦遭罪,誰知道第一天晚上就搞成這樣,早知道就不該過來。”
“這是睿王殿下對我們的恩賜,是你想不過來就能拒絕的嗎?”捂着鼻子,將一席散着臭味的鋪蓋扔到了門外,許諾沒好氣地道,“這一切都是拜我們琉璃的大功臣所賜!”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織寧憤然,爭辯道,“當初殿下宣佈消息的時候你們都比阿薔還要興奮,這一路上不也是興高采烈的,若是你們不想來,大可在那晚宴席之上拒絕殿下,現在陰陽怪氣的是什麼意思?”
“我們受什麼苦,阿薔便遭什麼罪,我們哪裡會怪她。”有些過意不去地,阿嶺解釋道,“只是沒想到進宮之後會是這樣,我們又不能埋怨殿下,所以……”
“好了,事情已經這樣,我們也只能從長計議,說不定睿王會在不太忙時會想起我們來。但在此之前,我們只能靠自己了。”幫着許諾將剩下的鋪蓋放在門口,蘇薔將門關上,道,“畢竟這裡是後宮重地,以後我們都要謹言慎行,即便想要依仗睿王,最起碼也要活到他想起我們那一天。”
“對,睿王從那麼遠將我們調到這裡,不可能就這樣撒手不管的。”似是看到了希望一般,阿嶺眼睛一亮,“到時候我們就不用再在這裡被人欺負了。”
也許覺得她所言有理,連許諾也不再冷言嘲弄。
“即便如此,我們從明日開始,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睿王之事。畢竟宮中人多嘴雜,她們本來就因爲此事對我們心生鄙視,倘若被別人懷疑我們不安分守己仍有攀龍附鳳之心,不僅對我們自己沒有好處,還會有損睿王名聲,我們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見她們都點頭同意,她將包袱打開,把用幹荷葉包好的糕點放在了織寧擦乾淨的桌子上,舒展了神色,笑着招呼道,“這些是泉姨親手做的糕點,在路上時我本來不捨得吃,現在卻不得不將它們消滅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