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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劃至少在夢蛟身上已經徹底完了。

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人,偏偏夢蛟沒有來。

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在又都捲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臟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

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得很。

夢蛟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

實際上她來到以後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面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

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弱弱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弱弱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

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媽媽裙子裡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雙藍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

她長着一頭稠密烏夜光的鬈髮,上面嚴嚴地罩着髮網,顯得一絲不亂。

這黑黑的一大堆前面掛着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

由於兩個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

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麪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

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麼平淡,身材多麼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中仍包含着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象一個16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青色細蛟錦布衣裳,上面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盪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子般尚未充分發育的身軀。

而那頂垂着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金帽子,則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

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子吊在長長的金鍊上,從整整齊齊網着的鬈髮中垂下來。

在藍色眼睛近旁擺盪着,這對眼睛象冬天靈樹林中波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藍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着歡迎笨笨,稱讚她那件綠色衣裳多麼漂亮。

這時笨笨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爲她那麼迫切地想同夢蛟單獨談話!

從那以後,夢蛟就離開賓客坐在弱弱腳邊一隻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着,悠閒而睡眼朦朧地微笑着,這樣的微笑正是笨笨最心愛不過的。

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弱弱眼中煥發着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笨笨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

弱弱望着夢蛟時,她那平淡的臉上彷彿被一支內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煥發。

因爲只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那麼現在弱弱臉上顯現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笨笨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

跟他們一起笑着,談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拼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

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並且發誓永遠不相信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

可是夢蛟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弱弱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弱弱俯視着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於他的。

這樣,笨笨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

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

她正在男人們中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於受到她的青睞受氣包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沒頭腦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

他一隻手拿着她的扉子,另一隻手端着自己那盤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地不去跟絲絲的眼光接角。

這叫絲絲傷心得快要哭了。

她左邊的墨魚兒懶洋洋地待在那裡,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衝衝的眼睛瞪着白日夢。

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並且已開始鬥起嘴來。

錢壺象只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着,到靈樹靈樹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笨笨挑揀好吃的東西,彷彿那兒的十幾個聖僕都不中用似的。

最後,金瞳兒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衝出大家閨秀的忍讓範圍,公然向笨笨怒目而視。

小火鳥兒也早就想哭的,因爲儘管笨笨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沒頭腦只對她說了聲“好吶,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髮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笨笨了。

他往常總是那麼親切,用一種出於自然的敬重態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便暗暗夢想有一天她將綰起髮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待。

可現在看來,笨笨已經把他撈到手了!

至於醜醜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阿鬼家那些夜光皮膚小夥子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着心頭的懊惱。

不過當阿鬼和阿牛站在圈子外面等着覷着,隨時準備只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佔一個靠近笨笨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忍無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笨笨行爲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若風?沒頭腦。

對於笨笨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夠了,謝謝。

她們一面用手指輕輕扶着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着到百合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

這種有秩序的戰略性撤退對於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笨笨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

跟着女孩子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夢蛟,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事。

可是他正在玩弱弱的那條緞帶,一面微笑着望着她。

笨笨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弱弱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快哦。

她的眼光從弱弱身上移開,便看見了周博。

他已跟衆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黃泉?假面交談。

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便笑起來。

笨笨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後隱藏着什麼心事的人,而且這隻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

那麼,她也可以抓他其他來取樂呀!

“只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

“所有的女孩子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夢蛟說話。

他一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麼受人愛慕了。“

接着,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

“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弱弱,因爲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

如果他不那麼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牆花—了。“

想到這裡,她重新鼓起了勇起,並且對受氣包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藍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着她。

對於受氣包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毫不費力同笨笨戀愛起來。

由於這種新的感情的衝擊,絲絲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

絲絲是一隻尖叫的麻雀,而笨笨則是隻閃爍的蜂鳥。

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

別的小夥子顯然被她對受氣包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里糊塗。

因爲他們知道受氣包爲人那麼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着心頭的怒火。

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笨笨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夢蛟身上卻是例外。

最後一叉子豬肉、雞肉、靈羊肉都吃完了。

笨笨希望時機已經來到,柔柔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

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

可是柔柔由於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裡歇一會,一面朝那位來自仙人谷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

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羣襲來。

夜光人們慢悠悠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

談笑聲漸漸低沉,這裡、那裡三五成羣的人也開始靜默。

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佈結束於前的野宴活動。

棕櫚扇子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於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打起瞌睡來。

大野宴已經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中,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只有年輕小夥子們仍保持着不甘寂寞的精力。

正是這種精力使剛纔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

他們從一羣人到另一羣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着,漂亮得像些純種獨角獸駒,也同樣地危險。

中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面潛伏着一些暴走因素。

它們可能突然爆發,上升到兇殘的頂點,並且迅速蔓延,成爲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

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點火爆性,其中已經馴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笨笨和其他人又朝柔柔看了看。

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裡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佩恩的激昂的聲調。

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黃泉?假面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南方佬和平解決嗎?

咱們已經在仙水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

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並且它不是憑聯邦的仁慈而是憑着自己的力量脫離聯邦!”

“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笨笨心想。

“我們都得在這裡坐到半夜去了。“

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羣中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

男人從條凳和椅子上跳起來,揮動着兩臂,拼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

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人魔聖戰,因爲假面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夫人小姐。

如今佩恩吼出“仙水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

“南方佬是賊——”

“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

“是吶,一個北方人能打掉50個南方佬——”

“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

“不,你看靈帝先生怎麼侮辱咱們的委員吧!”

“是吶,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誓一定得撤出仙水呢!”

“他們要人魔聖戰,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急——“

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佩恩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笨笨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覆叫喊。

佩恩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並不得意。

脫離聯邦,人魔聖戰——這些字眼由於長期以來不斷重複,笨笨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在她更恨這些聲音。

因爲它們意味着那些男人將站在那裡激烈地爭論好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夢蛟了。

當然,大家心裡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生人魔聖戰,他們只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受氣包沒有跟着別人站起來,而且發現笨笨身邊人已經很少了,他便捱得更近一些,沿着那股從新愛情中產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飄香小姐——我——我——已經決定,如果人魔聖戰打起來,我要到北聖魂去加入那邊的軍隊。

據說聖堂吉訶德?桑丘先生正在那裡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願意去跟他在一起。

他爲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

笨笨想““這叫我怎麼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

因爲受氣包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心的秘密。

她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爲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

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於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下去——

“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飄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