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上去?雖然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但如果你的真實身份是超級英雄,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了。”安德里赫回頭看他,臉上卻沒有笑意。
連他和索婭都沒必要上去, 那種危險的環境, 人多隻是添亂, 更何況是□□凡胎的宋颯。
“你還需要多久?”宋颯的眼神像是能穿透鋪天蓋地的雨水。
安德里赫嘆了口氣:“你在塔上站都站不穩, 並不是我不想幫你, 而是你確實沒用。”
“拜託了。”
安德里赫頓了一下,淺灰色的眸子銳利地從鏡片後審視着宋颯的臉,眼尾的小痣輕輕眯起, “這可是個大人情,你確定?”
“我確定。”
宋颯臉上有某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東西, 不爲風雨所動, 安德里赫很想嘲諷一下他不知緣由的堅持, 可他冥冥之中和宋颯有着相同的預感。
還真是讓人討厭的共通點,安德里赫嘖了一聲, 別開眼神。
彷彿那一刻有某種無聲的協議達成。
巴別塔亮了起來。
凌晨一點的鐘聲縹緲地響起,從巴別塔的頂端向全城擴散,透明的聲波在烏雲密佈的上空蕩開,在無數屋檐和道路上穿梭。
巴別塔從最低端的根部開始,逐漸向上, 一層一層, 彷彿活了過來, 亮起了淡淡的瑩白色, 像是一根足以穿透天地的繡花針, 雨幕中亮起了朦朧的一圈光影。
一個在虛擬世界中的身影,用一個近乎不可能獲得權限的ID, 在一串兇猛如千軍萬馬的數據流中,悄無聲息地奪取了巴別塔的總管理權。
底層的門轟然洞開。
“去吧,”安德里赫冷冷道,“讓我做到這個份上,你最好是有用的。”
宋颯頭也不回地朝巴別塔跑去。
中央電梯亮起了燈。
*
路骨的速度漸緩。
由八條玻璃廊橋連接的類似光環的圓盤亮起瑩白色的光,溫潤悅目,卻極具穿透力地在陰霾的空中擴散開,彷彿一個巨大的權杖。
古代君主總以爲君權神授,權杖是能和所謂的“天”相通聯的神器,如今幾千年過去了,人類終於能把權杖做到天上去。
如果真的有神的話,他會怎麼想呢。
好在世間從來沒有神,否則他又怎會幾千年都不願開眼呢。
路骨的機械手抓緊了其中一個廊橋下的金屬橫樑,而後向上翻越,側坐在了橫樑之上。
貝拉米頓了一下,緊隨其後,在只有一條斜樑之隔的同一個橫樑上緩緩站起,兩人之間的手銬繩在風中劇烈搖擺。
雨水溼滑地從橫樑上滾落。
“我以爲你不會讓我來這裡的。”路骨緩緩開口,他坐在橫樑上,卡在了盆骨的凹陷處,骷髏狀的身體殘缺地支棱在原地,彷彿下一刻就要在風雨中散架,卻又堪堪維持着完整。
路骨就那樣靜靜地向下望去:“你看啊,多美的景色。”
大雨磅礴。
鋪天蓋地的雨水從雲端落下,像是無根的河流倒灌進人間,沖刷在密集縱橫的街道上。
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雨水和燥熱升騰起的霧氣幾乎將地面的景物淹沒,從上而下望去,只看到一片流動的灰白色霧海,霧海下是金色和紅色交織的光,偶有高聳的建築在霧海中露了頭,彷彿是無垠海面上孤零的島嶼。
“始於帕瑟菲,終於巴別塔,商業街從開始建的時候,就是爲了展現從海底到星空,中間是燈火明媚的人間。”路骨說。
“你看啊,貝拉米,那麼廣袤的人間,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這裡從來都不是你撿到殘骸的地方。”貝拉米冷冷道,她的能量消耗嚴重,遠遠超過日常所需。
跟着徒手爬了一千多米的塔,她感覺到難以形容的疲倦。
完全浸溼的衣服沉重地壓在身上。
“不是,”路骨尖銳地大笑起來,“絕不是!”
貝拉米的聲線格外得穩:“你或許有四種理由來巴別塔,要麼殘骸真的是在巴別塔找到的,你要在途中藉機逃脫。
要麼,你對幕後兇手還有利用價值,因此你會和他聯絡,或者他會來救你,只要有破綻,我就可以把你們一網打盡……
又或者你有其他的同伴會來救你,例如仿生人或者機器人,都是被JOY破壞了基本法則的叛逃者,那樣我可以通過你找到其他遊離的危險分子。”
無論哪一種,對她都有利。她放任路骨到他想去的地方,無非是放長線釣大魚。
“第四個理由呢?”路骨問。
“你恨人類。”貝拉米靜靜道,“他們欺騙了你,背叛了你,剝削了你,否認了你的價值,而那個兇手還殺害了其他仿生人。雖然你要死了,但你死前可以反咬一口,讓那個人類也嚐嚐被背叛的感覺。”
“不是麼?”貝拉米反問。
轟鳴的雨聲在她四周震顫,雷聲忽遠忽近。
“哈哈哈哈哈,”路骨抓緊橫樑,仰天大笑起來,雨水落進嘴裡,又從漏洞的側臉淌出,他笑得越來越放肆,以至於渾身上下都發出牙酸的咕嘎聲。
“局長大人,你好會算計啊,方方面面都顧慮到了,只等着陪我爬上塔,然後甕中捉鱉吧?不論我選哪一個,最後都是你贏?”
路骨大笑着搖頭,“可惜啊,你算來算去,算不到第五個理由,因爲你從來都不懂,不懂我們這些卑微的可憐蟲,不懂被殺死在街角如同害蟲一般的流浪狗爲什麼要吠叫,而你還在對人類搖尾乞憐!”
“你錯了!”路骨怒視着她,眼睛突然前所未有地亮了起來,以至於骷髏般的身軀像是被灌注了力量般支撐着他站在橫樑之上,巋然不動!
“你錯了!我恨人類!我恨不得他們所有人都下地獄!我恨不得活到他們滅絕的那一天!但你以爲我會幫你嗎?!”
路骨咆哮着:“我最恨的是你!”
彷彿錘子猛地重擊在胸口,貝拉米愣住了。
“人類要殺我!要恨我!要不容我!我認了!你呢?你爲什麼活着?你爲了自己的利益去欺壓自己族類?你爲了高高在上做你的局長,於是恨不得讓我這種人都去死?”
“憑什麼?憑什麼你就要親手幫着人類迫害仿生人?你算什麼?你對他們來說算什麼?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你難道不知道麼?!”
中央電梯叮的一聲響起,巴別塔內的第296層燈光大亮,電梯門緩緩打開,宋颯從裡面狂奔而出,立刻向貝拉米的方向衝來。
“是,我是恨那個兇手。”路骨幾乎咬斷自己的牙齒,“但是我寧可他活着,我也不會讓你用這份功勞去討好上司,去提拔升官,去踩着我的屍體往上走!”
“我不是……”貝拉米說。
“你不是?”路骨大笑,“你會放我走麼?你會放過我麼?你會像殺了我一樣殺死兇手麼?不!而我又害了誰呢?我從到尾誰都誰都沒殺過!那你解釋什麼呢?你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宋颯衝上了玻璃廊橋,上千米的高空在腳下一覽無遺,他彷彿全然不知道什麼是怕,毫不猶豫地衝進過道。
暴雨撲打在封閉的玻璃廊橋上,轟鳴的雨聲中他什麼都聽不見,只看到腳下對峙的貝拉米和路骨。
路骨擡頭看了他一眼,宋颯猛地心裡一緊。
那種撲面而來地絕望……和彷彿無法挽回的失去。
“要我告訴你我爲什麼來巴別塔麼?好啊,”路骨轉頭看向貝拉米,“我曾經覺得在凝固劑下一無所知地死去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過我改主意了。”路骨突然鬆開了手,他站在光滑的只有一握粗的橫樑上,只剩下一隻機械腳還固定着身子!
他張開雙臂,風捲着暴雨撲在他懷裡,洶涌的空氣潮溼地在體內竄動,他對着黑壓壓的天大笑起來,“我決定了!我要死在最高的地方!!”
那一刻他突然又像個孩子,一個意氣飛揚的孩子,對着世界張開懷抱,於是就覺得世界是他懷中之物。
“不要……”貝拉米下意識攥緊了手裡的繩子。
路骨側過頭,那一刻骷髏的眉眼突然和她見過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曾經那個看起來又老實又本分的年輕員工突然回到了他身上,像是無形中有手回撥了時針,於是四十年的時光倒退。
他最後一刻卸下了所有的枷鎖,他站在高處俯瞰人間。
路骨笑了,無聲地笑,那一刻時間被無限拉長,連雨都變慢了,他身子緩緩前傾,風將襤褸的衣衫吹起。
“爲你自己而活,貝拉米,不要像我一樣。”
不要像他一樣,到死了才發現自己從未活過。
他恨她。
就像他恨當年的自己。
聲音被風呼啦啦颳起,向上卷向烏雲深處,雷聲轟鳴。
閃電劃過天際,一年前,路骨質樸的,安定的聲音,準時準點,在一片黑暗中,在培養倉外的問候,又重新浮現在貝拉米的腦海中。
【是否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那是她和世界最初的對話。
簡單,純粹,溫柔。
“不要跳!!!”貝拉米終於喊了出來,她一手猛地抓住斜樑,一手猛地攥緊手銬!
路骨縱身躍了下去!
繩子嗖嗖地縮短,繃緊到極限只要不到兩秒的時間!
“貝拉米!”宋颯大吼,路骨身子前傾的那一刻,心跳猛地加速到極限!
溼滑的斜樑上,貝拉米指尖扣住的力氣絕不可能拉住兩個人的重量,繩子繃緊的一瞬間,她就會被巨大的拉力拽着一起墜落下去。
一千多米的高空,他們會一起粉身碎骨!
“鬆手!!!”宋颯跪在地上,猛地錘擊玻璃地板,嘶吼近乎破音。
被時間拉長了的一瞬。
路骨的身影在貝拉米的瞳孔中縮小,再縮小,迎着虛無的霧海墜落。
不能鬆手,她只有這一個念頭。
路骨還不能死,她不想讓路骨死。
手指下意識地緊縮。
震動的低鳴從頭頂響起,嗡嗡地吼聲被吞沒在雨中。
是宋颯。
宋颯的這個念頭突然破開了被唯一的念頭佔滿的腦海,貝拉米的身子狠狠震顫了一下,現實中的風、雨、雷、喊聲,猛地清晰起來,鮮明地灌入了耳朵,硬生生將她扯回了現實。
是宋颯在喊她。
時間恢復了流動,繩子繃緊到極限。
那一刻……她鬆開了手。
手腕的活結猛地收緊,一股大力襲來,但在將她拽下去之前,活結被抽動,繩頭跳開,手銬鬆了。
路骨掉了下去。
這就是他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逃脫不了。
他對兇手已經沒有價值。
沒有同伴會來救他。
他的人生從出現到結束,都是一片黑暗。
風呼嘯着從他耳邊穿過,他看到貝拉米鬆開了手,液體從她的臉頰上滑落,大概是雨。
四十年的人生在眼前劃過,他看着自己對人類鞠躬,對人類諂媚,對人類敬仰,對人類信任,對人類盡忠職守,他看見四十枚獎牌明晃晃地劃過高空,又墜落進深淵。
多有趣啊,他在乎的時候,覺得那比什麼都重要。
他不在乎的時候,便一文不值。
他看着自己用刀尖扎進臉頰,一點點剝開皮肉,無法抑制的痛苦炸出燒灼的火花,他大聲嘶吼着,組織痙攣着,強迫自己繼續,直到一具骷髏踉蹌着站在血泊裡。
他看着自己殘缺的身體,癲狂地笑起來。
寧爲瓦全,不爲玉碎。
所以他給自己取名叫瓦片,因爲他要活下去,爬着也要活下去,活到非死不可的時候。
是貝拉米斷了他求生的路。
風簇擁着他的身體,像是自然在擁抱他,電光在雲層中如光蛇般扭動,照亮了厚如潑墨般的烏雲邊緣,他的身體會碎裂成無數的碎片,直到分無可分,變成原子,再回歸到世界裡去。
他還有最後一個JOY。
他最後一次在科斯那買了兩個JOY,用光了最後的錢,但他一直把其中一個留到了今天,留到自己……離開的時候。
他按圖索驥,點開了網址,一串命令輸入腦海,像神緩緩睜眼,憐憫地垂眸看了他一眼。那一刻時間好似停止了,世界變得清晰起來,連每滴雨落下的軌跡都清清楚楚。
洶涌而至的快感吞沒了他的神志,像颶風席捲,像海嘯顛覆,如同長纓槍扎入胸膛,毫無保留,酣暢淋漓。
與絕對的快樂相比,這荒唐的一生,苦也好,恨也好,如夢般虛無,如紙般單薄,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他墜落着,大笑着,笑聲在城市的夜空中高高迴盪。
他轟然落地。
巨響中,索婭和安德里赫下意識地遮住了臉,再移開手時,只剩下滿地碎如銀點的光。
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只有一點,路骨最後想,只有一點,他真的很想很想重來。
他活是一個人,死是一個人,沒有人爲他哭,沒有人記得他。
他曾經有一個朋友叫瓦片,爲他擋在仿察局的兵馬之前,爲他擋在死亡的鐮刀之前,爲他豁出性命,爲他兩肋插刀,爲他出生入死,爲他大聲地駁斥人類的狗屁理論,爲他辯護,爲他拼命,爲他戰鬥。
只是沒有那個所謂的朋友,沒有那個在蜂巢下與他惺惺相惜的夥伴,沒有一個神經質的骷髏機器人。
從來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
瓦片是他,他是瓦片。
從頭至尾,他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