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哲黛閉口不言,垂目斂衣。
異香韻未散,惹人生情絲。仔細看看身處的這座宮殿,華麗空虛。難怪宮人都講,遠觀當看正坤宮,細品難比上水祠。對這諾大的皇宮還抱有一絲絲希望和願景的新人們,都渴望能到上水宮當值,那裡雖不是皇后殿,但卻有記憶裡的閨房。
衣如主人,房也如主人……主人不生愛憐,衣無蘊房無安。現在再來看看這正坤宮吧,公西意好像重新認識了這座宮殿。處處都是皇后的規格,沒有半點女兒家的心思。
“哲黛姐姐,你不想說,我也沒法逼你。”公西意退了一步,“本來這世間的事,就難分對錯,但若有一天你跳出這牢籠去看,因因果果……姐姐不後悔便是。”
“這是自然。”忽哲黛露出了無懈可擊的笑容,她不需要公西意帶着憐憫的提點,她不需要。擺出送客的姿勢,公西意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賢妃還有事?”
“恩,我怕某些人的心思,達不到效果,就浪費了。”公西意撩起衣袖,“借皇后宮裡紙筆一用,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忽哲黛沒有差遣下人,引着公西意到偏殿的書房。
公西意拿起毛筆,先是將香囊上的花紋仔細謄寫在紙上,之後又在空白處提寫了註解。她把香囊壓在紙上道:“物歸原主,不過裡面東西我拿走了,那東西太危險,放在姐姐這裡也沒什麼作用。”忽哲黛依舊不作聲,公西意也不再多說什麼。
很多事情,不是用嘴能解決的。
正坤宮一處隱秘的地方,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丫鬟跪在忽哲黛的面前。
“嚴重嗎?”忽哲黛眉宇之間帶着一抹擔憂,她不怕公西意所謂的後果,她最怕要是沒有利用價值,那和他之間微弱的牽絆,也就沒有了。
“恩,朝裡查的越來越嚴了,雖不至於懷疑到娘娘頭上,但……之前的人全都撤回去了,這段時間說是要來新人。”
“新人?”忽哲黛輕碾這手裡的花瓣,“誰?”
“那邊說了,只要娘娘見了,便知。”
送走應人,忽哲黛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瑟瑟晚風中,看着水面的漣漪……景緻從不傷情,但人總被情傷。這麼多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步步走到了現在,她只知爲了誰,卻不知如何安放這份不屬於她的刻骨痛。
分明當初渴求的是救贖,爲何到了今天變成赴死?
沒人在的時候,忽哲黛總會卸掉精緻的僞裝,露出一絲絲迷惘。她看着水波,便覺得自己要窒息了,看見蛛絲漂浮,便覺得萬事虛無……但是總有最深處,要她這麼做。是爲了什麼?真如自己安慰自己那般?
是爲了看忽家功成之後萬骨枯,還是爲了兄妹間脆弱的維繫?
越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越是清醒。荒唐的是,她爲的不過是遙遠的那個人,心頭上微微的舒暢,她便願意赴湯蹈火;遙遠的那個人,心頭上微微的褶皺,她便痛如刀割生不如死。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別人心尖尖上的虛幻的感觸!她覺得自己可笑,笑着笑着去獻出自己無比的虔誠。
有時候她會分辨,這是愛?還是心魔?
結果是她也分辨不清,管他是什麼,能讓她計較的活着,就好了……
南臨終不復存在,公西意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樑簡已經離宮一個月。大梁的朝堂也不太平,整個源京都蠢蠢欲動。這是樑簡登基都第一次罷朝,所有的文書奏章都由丞相姜禮代爲處理,一下子姜家的地位變得更加舉重若輕。
越芒丹潛入宮,私下見了公西意一面。原以爲是小聚,沒想到是餞別。
“你們打算歸隱?”公西意聽明白了,放下越芒丹帶來的果酒,“既是分別,總要伶仃大醉纔夠味兒。”她讓流姻拿來了揹着樑簡私藏的烈酒。
“西意,我最不後悔的事情就是交了你這個朋友!”越芒丹不會說什麼煽情的話,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千言萬語匯成一句。
公西意只是默默地一杯接着一杯,她酒量越來越好了。
“芒丹,歸隱好啊,歸隱就沒這麼煩心事兒了。”公西意用力地撞了一下越芒丹的酒杯,酒水灑出來大半,“歸隱後啊,就別喝酒了。好好跟越玉龍生個胖娃娃!要生兒子,生個兒子保護你!”
“西意,你喝醉了。”越芒丹想要扶公西意,被公西意推開了。
“你是不是越芒丹,你可是越芒丹啊!喝酒就喝酒,別動手動腳的!”公西意站起來,一個踉蹌。她扶着桌子,衝着越芒丹傻笑。
“我知道……都知道。我二哥對不起你,他對不起的人真的挺多的。你知道嗎,他要跟樑簡比武,哈哈哈……笑死我了。比武誒,樑簡了不起,公西誠也了不起!他媽的方戈最了不起!我敬他一杯!”
喝着喝着公西意就哭了,抱着越芒丹哭,邊哭還邊抹鼻涕:“芒丹,你看他們怎麼折騰,我都不管。知道宮裡人怎麼說嗎?他們都說方戈他媽的是我二哥,我不勸他投降我就是叛徒,他們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他們去勸一個試試!方戈一槍幹掉一個!”
“西意……你在說什麼呢……”越芒丹無奈,她只是想好好跟公西意告別,畢竟往後很難再見了。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而是沒必要。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人生也不一樣。
“芒丹……我跟你說個秘密,樑簡我都沒告訴他哦!”公西意徹底喝醉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嘰歪道,“我不是大梁人,我跟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我是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知道什麼是現代人嗎,就是幾千年以後,不對……另個時空的幾千年以後……我們啊,有汽車、飛機、手機……還有QQ,嘿嘿嘿……不過我沒用過,沒來想回國用用來着,結果還沒飛回去,就從空中……PIUPIU地消失……”
“西意……”越芒丹無奈地聽着公西意胡言亂語,也不理會,直接叫流姻扶公西意去休息了。她看着公西意手舞足蹈的背影,莫名地笑出聲來。這樣的分別,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嗎?西意是她見過,最特別的女孩兒,沒有之一。
其實又何必擔心呢,世上的事該發生的總是要發生的,去做去看去體驗。
今日南臨滅了,誰能說明日滅的不是大梁,改日又會是誰?
福禍相依,生死輪迴。
正午的太陽灼熱無比,公西意頭疼的厲害。她這是怎麼了,昨晚不睡覺撞了一夜的牆嗎?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哀嚎道:“流姻,流姻……你再不出現,你家娘娘就要歸天了!”
“你這不是活該,是什麼?”清正的男聲像是乾淨的水,洗去公西意心神中一半的繁雜。
她從一團亂糟糟的薄被中擡頭,看見了樑簡那張無比誘人的臉。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公西意一下子忘記了頭疼難受的事實,興奮貫穿了她的大腦。樑簡卻不太愉快:“你揹着我喝酒?”
“啊?啊……”公西意撒謊道,“就一點點,真的不多。”
“一點兒?整整灌了兩壺,這是一點的量嗎?”樑簡嚴厲起來簡直就不是老公,而是她親爹,不比親爹還嚴厲。
“不就是酒嘛,你不是常說酒是俗物,你爲區區兩壺俗物跟我吵吵,有失風度。”公西意跳下牀來,開心地抱着樑簡,“皇帝陛下,不要和小人計較…”樑簡拿她沒辦法,與其跟這丫頭說教,不如找時間管管上水宮的下人。他不信有誰敢抗旨慣着這丫頭喝酒。
“怎麼樣?事情順利嗎?”公西意有很多話,不知從何說起,只要裝作賢良地關心一下夫君的工作,如果皇帝也能稱之爲一種職業的話。
“恩,很順利的輸了。”
“輸……輸了?”公西意驚訝,“輸給誰了,不是方戈吧?”
“不是他,還能是誰。”樑簡倒是一點兒情緒都沒有,彷彿輸了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
“阿簡,你是故意讓他的嗎?”
樑簡笑了:“我爲什麼要讓他?輸了就是輸了,要我說就是全天下人太小看方戈了。我以爲他只是智慧過人,沒想到武藝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只是不知,現在忽哲格和他,誰更勝一籌……”
公西意失望:“說好的天下第一呢?阿簡,我可一直把你當天下第一崇拜的。”樑簡一個響指彈在公西意的腦門上:“做天下第一有什麼好?習武是修身修心的,不是用來比試的。
公西意撇嘴:“哼,輸的人都這麼說。不過啊,我勉爲其難的就不嫌棄你了。”樑簡無奈地搖頭:“你不想知道方戈輸給誰了嗎?”
“說了我也不認識。”公西意對這武林中的事情,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原來方戈做些什麼,還會讓她驚訝。但是現在,就算是方戈造了一艘火箭登月,她都一點不驚訝了。現在她急於向樑簡求證南臨的事情。
“昨晚越芒丹纔來跟我告別,今天你就回來了。”公西意急切地問道,“南臨的事情,是真的嗎?”彷彿每一次,她都要問這事兒是不是真的,那事兒是不是真的。
“恩。”樑簡點頭,範天北比忽哲宇更加雷厲風行。不僅攻破了南臨最後一座城池,而且活捉了何夏。最重要的是,範天北渡海找到了當年公西意避居的小島。
“看來昨晚越芒丹沒告訴你。”樑簡喃喃自語道。
“什麼?”
“拂塵谷論武,方戈一人佔盡風頭,最後卻輸給了一個女人。”
公西意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你說的不會是越芒丹吧?”
樑簡笑着點頭:“西意,你想回慶州嗎?範天北坐鎮南臨,我打算把大梁南邊的行宮定在慶州,依着你的上水園,皇兄的狩獵山,還有方戈的樓宇……”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慶州行宮,他送給西意的禮物。
少安山的環山閣樓,盤旋而起,像是懸掛在空中。成百的眺望臺上,都可以看到西南對奇美的風景,青山秀水。幾百年來,世間從未如此平靜過。不過是真的歸寧,還是暴風前的沉寂。
“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看着?”忽哲格期待方戈的一個指示,他迫不及待要做些什麼。
方戈彷彿又變成了消失好久的公西二少,沉默沉默又是沉默。
“何夏落在樑簡手裡了,要是再不動手,南臨就真的完了。”忽哲格生怕方戈不清楚似的,迫切地解釋,希望方戈能給一些反應。
“南臨,不該完嗎?”方戈擡頭,靜靜地看着忽哲格。
“可……”忽哲格憋悶,“我總是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這些年也算是大動干戈,擺出一副要和大梁決一死戰的態度,可突然間,就變了。舵主,總是變來變去的,會失去人心的。”
方戈看着忽哲格認真無比的態度,輕輕問了一句:“你還真陷進去了?”方戈默默地搖頭,人啊,就是這麼容易陷入自己給自己設置的華麗的牢籠裡。連一向放‘蕩不羈的忽哲格都如此,世人誰又能避開?
“這麼多年的努力,就這麼白費了?範天北的大軍都殺到海島去了,那可是你當初廢了大工夫纔開闢的海島,還有慶州,如今也變成大梁的行宮選址……我們辛辛苦苦……”
“無色。”方戈已很少叫忽哲格這個名字,“我做事情,從來就不是領土的紛爭。只有低級的禽獸,纔會爲了領土而流血喪命。”
忽哲格泄氣:“那你爲了什麼?組建這麼一支龐大的軍隊?你不要告訴我,你只是在玩弄大家的性命!”
“是又如何?”方戈露出了危險的姿態,“就算如此,他們的榮耀,他們的地位,他們在意的一切,哪一個不是我創造出來的?你去問問納孜的王,問問達烏的王,問問西南部落的首領……我只要點頭,隨時血流成河,我只要搖頭,天下太平。”
“那我呢?”忽哲格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麼愚蠢的問題。
“你?你忘了?”方戈扯着嘴角一笑,“你是我的。”
“那你爲什麼不……不把大梁也變成青門的利爪?樑簡爲什麼例外?”忽哲格想要看清楚,方戈到底在想什麼。然而,方戈又沉默了。
少安山的日子,變得無聊而又無趣,至少在忽哲格眼裡是這樣。他聽說忽哲宇被樑簡架空了軍權,曾經輝煌一時的大將軍,不知如今在哪裡駐守。他以爲他終有一天,能和忽哲宇一決高下,能親自絆倒忽家。卻沒想到,會實現的如此虛無。
若是方戈的目的已經達到,他的目的呢?他不知道。
而方戈的日子,卻變得更加神秘,更加神出鬼沒。最嚴重的時候,連青門門主花鬼,也不知方戈的蹤跡,青門的重心一下子傾倒在花鬼這一側,時間長了,門徒們甚至懷疑,青門真的有方戈這個人嗎?傳說般的存在。
零組出身的二十四位,也蛻變成了零組的軸心人物,將這個神秘組織不斷擴張。這是方戈手中,唯一和青門沒有關係的王牌,但是好像也被主人遺忘了。
“誠,誠兒?”高雨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虛顫着嗓子,看着眼前這高大英俊的男人。這是她的孩子嗎?這麼多年了,她認出來卻又不敢認。
“娘。”極小的聲音,淹沒在盛夏的知了聲中。
高雨無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即使他高大、挺拔、英俊、獨當一面……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個孩子。她不在意了,不管外面說什麼,怎麼說,更無論誠兒做過什麼,做錯還是做對什麼,這都是她的孩子啊。
可是,她還是小心翼翼地:“你……哎,當心別讓你爹看到。”
方戈道:“我只是路過。”
他路過了很多地方,路過了烽火連天的納孜,路過了純然質樸的達烏,路過了詭計千般的西南,路過了源京……一切都是從慶州開始的,他卻說自己只是路過。
“誠兒……陪娘吃頓飯再走吧……”高雨試探道,也許他就答應了呢。
“好。”方戈點點頭,他跟着高雨,彷彿是一位客人。就像是十三年前,第一次走進這裡的公西意一樣,陌生而又熟悉。誰還記得,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是他親手設計的,這園子是他送給蜥蜴的十二歲的生辰禮物。
高雨找了個藉口,瞞住了公西洪。親自洗手下廚,給兒子做了一桌子的菜。
“娘知道,你在外面什麼山珍海味都吃過,這飯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高雨高興地給方戈佈菜,早就忘了當初,這孩子一紙書文,和公西家斷絕關係了。
“你爹這些年身子也不太好,這人啊,說老就老了。”高雨無奈道,“誠兒,爲娘了不知你心裡在想些什麼,但娘只是希望……你,你大哥,還有意兒,能一生和順,平平安安的。”
方戈默不作聲,他何嘗不希望,蜥蜴能一生和順,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