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運數

八王爺離開長春宮後,見趙禎心事重重,當先告辭。趙禎神色漠漠,也不多言。八王爺出了皇宮,上了馬車,直接回轉王府。

馬車悠悠而行,因爲八王爺並不着急。沒有人會留意八王爺。很多人都知道,八王爺是個半瘋,沒病的時候可能送你一把寶刀,可有病的時候,很可能就拿起送你的刀宰了你。八王爺有病,宰了你也是白宰。所有人對他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惹,就不惹。

幸好,八王爺也很少招惹別人。他下了馬車,迴轉府邸,一路上都很安靜。他的客廳中,有個極大的屏風,上面濃墨重彩,畫的一塌糊塗。那是八王爺的手筆,所有人都看不懂畫的是什麼。但那是八王爺的客廳,就算他畫一坨牛糞在上面,來人也只能看着。

客廳沒人,只有面屏風。八王爺親自烹茶,倒茶,然後喝了口茶。他的舉止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瘋子,因此很難讓人相信,當年竹歌樓前的那個瘋子,就是他。可若不是瘋子,堂堂的一個王爺,烹茶爲何要自己動手?

“趙禎已信你了?”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空曠的客廳中,突然傳來另外一人的聲音。

八王爺連手都不抖一下,慢慢地抿了口茶,“他現在好像也沒有誰可以信了。”他在望着屏風,似乎那屏風上的畫,是丹青妙手。聲音是從屏風後傳來,屏風後原來有人。

“可他如何會信你?”那聲音有些溫和,有些卑謙,又帶了分嘲諷。

八王爺嘆口氣道:“他一直覺得,我既然到開封府救了狄青,就應該和他站在一起。他還年輕。”

那人笑了起來,“是呀,他還太年輕,什麼都不懂。他也沒有誰能夠相信了,所以還希望拉攏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說太后病了,和他說太后驚夢,他就一定能編出個好故事。可我也沒有想到,他編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說到這裡,那人語氣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燒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頭……這個謊言到底有什麼深意?爲何太后聽起來,竟很錯愕的樣子呢?趙禎到底是真的做夢了,還是在說謊?”

當初趙禎說夢的時候,太后牀榻前的人屈指可數,但屏風後那人卻如身臨其境。

八王爺搖搖頭道:“我只會做夢,不會解夢。”

那人嘆口氣道:“無論如何,趙禎已經準備出京。他不出汴京,沒有人會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來了。”那人語氣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帶了分釋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夢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爺淡淡道:“我只奇怪一點。”

“奇怪什麼?”那人好奇道。

八王爺道:“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也不會再來第三個人,你爲何一定要坐在屏風後和我說話?難道你覺得,屏風後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嗎?”

那人哈哈一笑,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屏風後不但有茶,還有小點。方纔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風後,喝着茶,吃着點心,看起來,比在自己的府上還愜意。

走出那人,劍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帶着溫和的笑,臉上帶着卑謙的神情。那人竟是趙允升!八王爺仍在喝着茶。趙允升走過來,坐在八王爺面前,給八王爺滿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趙禎爲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趙禎一樣,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爺爲皇叔,也都姓趙。

八王爺搖頭道:“我沒有問,也不必問。”

“爲什麼呢?”趙允升皺起了眉頭。

八王爺嘆口氣道:“因爲我只想活着,而你……”他目光在趙允升臉上一掃,沒有多說下去。

趙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個聰明人。”

“聰明的人,不會受人擺佈。”八王爺臉上已有痛苦之意,“聰明的人,也不會整日惶惶難安。”他端茶的手,驀地顫抖起來,好像用盡全身的氣力,這才壓得住驚懼,“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趙允升愜意的嘆口氣道:“趙禎以爲你是和他一起的,卻不知道,你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沒有我的話,太后很快就會找個緣由,賜死你!”

八王爺沒有說話,可手還是不停地抖。趙允升抿了口茶,突然問,“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爲何會那麼恨你?看起來恨不得你死!”

八王爺霍然擡頭,眼中滿是驚懼,嗄聲道:“你莫要問了,我求求你……”他臉色蒼白,神色驚怖,突然用手抓亂頭髮,掐住喉嚨,眼中竟有瘋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瘋了。他像是懷着極深的恐懼,在那一刻釋放了出來。他經受不起恐懼,只能發狂。

趙允升吃了一驚,但安坐那裡,竟動也不動。面對個瘋子,趙允升的表情突然變得冷靜非常。他不再溫和,不再卑謙,一雙眼眸,有如鷹隼。

八王爺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還燙,他竟渾然不覺,一口氣喝了下去,將那茶杯摔在地上。趙允升眼中也充滿了驚詫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爺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着趙允升,嘶聲道:“你走!快走!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趙允升盯着八王爺片刻,霍然轉身,才待離去。廳外有個老漢急匆匆地趕來,正是王府的趙管家。趙管家對趙允升視而不見,匆匆地跑到八王爺的身前。

八王爺嗄聲道:“藥……藥……”

趙管家趕緊遞過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八王爺接過那瓷瓶,一口氣將藥灌了下去。瓷瓶裡裝滿了黑色的液體,瓶塞一拔,廳中竟滿是奇異的香氣。

香氣如麝。趙允升鼻翼忍不住動了下,臉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爺喝了藥,突然長舒了口氣,終於平靜下來,倒了下去。那地上還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軀已被割出了血,但渾然不覺。

八王爺竟然睡了。趙管家望着八王爺,蒼老的臉上,突然有了種難名的悲哀。那渾濁的眼,已蘊含了淚水。他輕輕地爲八王爺包紮傷口,全神貫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趙允升的存在。

趙允升終於走了,他沒辦法再留在這裡,他雖然知道八王爺間歇性地發瘋,但不知道發作起來,竟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隨着夜墜入黑暗之中。

八王爺躺在地上,趙管家蹲在旁邊,二人就那麼呆在廳中,有如幽靈。他們並沒有留意到,夜色裡,還有隻幽靈浮了出來,坐在牆外的高樹上,冷冷地望着二人。許久,那幽靈才搖搖頭,從樹上一躍而下。輕如落葉,隨風沒入黑暗之中。

狄青望着落葉,心中滿是不捨。他就要離開京城了,雖然他知道,他肯定不會離開太久,因爲趙禎是不會離開汴京太久的。但他怎捨得和楊羽裳分別?

他喜歡楊羽裳的溫柔,喜歡楊羽裳的淺笑,喜歡楊羽裳的凝眸……

只要能在楊羽裳身邊,他就算整日什麼都不做,也滿心歡喜。楊羽裳亦是如此。熱戀的情人,就算是一個眼神,都比蜜甜。

可狄青不能不走,清晨,日頭未升,他已趕到了楊羽裳的家中。楊羽裳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門前,她像早知道狄青要來。心有靈犀的情人,很多話根本不用多說,就已明瞭。

狄青本有滿腹話說,可見到楊羽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心的情人,本就說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話來。真心雖淡,但經得起風浪,虛情越甜,就越不能夾雜着苦澀辛酸。

楊羽裳纖手拉拉狄青的衣領,又爲他拍拍身上的灰塵。狄青身上本沒有塵土,狄青動也不動,等楊羽裳終於望過來的時候,狄青才發現那眼眸中也滿是不捨。但楊羽裳什麼都沒有說,她本期冀心愛的男子振翅高飛,一個有大志的男兒,豈不應該傲嘯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嗯。”

“我每天都會惦記你的。”狄青說得很艱難,但這是他說過的最甜的一句話。

楊羽裳盈盈秋波望着狄青的眼,再也捨不得離開,“我也是。”聲音雖柔,可其中濃濃相思,已等不到離別。

“你要小心。”

“哦。”

“記得照顧自己。”

“哦。”

“我等你回來。”楊羽裳輕輕依偎在狄青懷中,感受着那熱烈的心跳。

春風吹柳,滿是離別之意。狄青摟着那溫暖的嬌軀,突然扳住楊羽裳的肩頭,盯着那霧氣朦朧的眼,沉聲道:“羽裳,我一回來,就會向楊伯父提親,娶你過門。狄青無財無勢,只有一顆真心。”

楊羽裳笑了,眼角帶淚,是欣慰的淚。她早在等着這句話,狄青只以爲說得早,她卻覺得太晚。這個木訥的狄大哥,楊羽裳心中想笑,她望着狄青,雖不捨,但終於狠下心,低聲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歡別人送我。”

狄青用力點頭,楊羽裳轉身入了朱門,頭不再回。咯吱輕響,朱門已掩,狄青一顆心,卻隨着那升起的日頭明朗起來。分別是爲了再次相遇,他狄青明白楊羽裳的心意。

不再多說,狄青轉身大踏步的離去,過了長街,終於消失不見。他並沒有見到,在他離去的時候,朱門又已悄無聲息的打開。那黑白分明,有如山水的眸子,就那麼癡癡的望,如春風般,追隨着狄青的身影,遲遲不肯離去。

春風暖暖,豔陽高照。

這一日,狄青已到了鞏縣。他在到鞏縣的時候,才知道趙禎是要去永定陵。

永定陵就在鞏縣。

鞏縣離汴京本就不遠,如果馬快的話,一天一夜就到了。趙禎沒有出過遠門,也騎不了快馬,但他還是盡力策馬,兩天的時間,已趕到了鞏縣。

鞏縣位於西京、汴京之間,北有天險黃河,南鄰巍巍嵩山,東有羣山綿綿,而洛水自西向東穿過,風景絕勝。

這裡素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但如今,大宋皇陵卻埋在這裡。

不只先帝趙恆陵寢在此,就是高祖、太祖等人亦悉數葬於此地。

趙禎凝望青山巍峨,卻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不會葬在這裡!

衆侍衛均是才入選班直的侍衛。這些人基本都是經過郭遵篩選,重義氣,知感恩,默默地跟隨着趙禎。他們很多人從未想過有這種機會,但機會既然來了,所有人都想抓住。

趙禎此舉,雖說不上驚世駭俗,但也讓太多人錯愕不已。很多人只以爲趙禎微服來永定陵祭拜祖先,可狄青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趙禎爲何要到永定陵?只怕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趙禎微服,衆人自然也去了侍衛的裝束。衆人策馬而行,倒像是某富家公子哥的親隨,眼下正在遊春出獵。

衆人由東行來,要去永定陵,先過鞏家集。趙禎一直奮力催馬,看來恨不得立即到了先帝的陵前,但近了永定陵的時候,反倒放緩了馬蹄,神色中,竟有遲疑之意。

衆侍衛不解皇上的心意,只是留意四周的動靜。眼下雖說天下太平,但小亂不斷,彌勒教徒總在汴京、西京左近出沒,衆侍衛不得不防。

這些侍衛中,要以狄青最受衆人尊敬,因爲衆人都知道,若非狄青提名,他們就算再熬十年,也不見得有今日的風光,是以衆人嘴上雖不說,心中卻感激莫名。

衆侍衛中,若論武技當以王珪最猛。狄青有自知之明,雖衆侍衛都推舉狄青爲首護衛皇上,不過狄青還是請王珪主持大局。王珪出身行伍,文武雙全,見狄青推讓,也不推搪,領了衛護皇上的主責。他讓狄青、張玉、李禹亨三人貼身護駕,又請閻文應和李用和侍奉趙禎的起居飲食。其餘衆人,有前哨,有斷後,錯落地分佈在趙禎的身邊,留意近前之人。這一番佈置,已和行軍作戰無異。不過作戰求勝,王珪求的卻是把趙禎平安的送到永定陵,再無恙的送回汴京。

趙禎這次來永定陵,除了命新提拔的侍衛跟隨外,只帶着閻文應、李用和二箇舊人。衆人都已知道閻文應是趙禎的貼身太監,但卻不知道李用和到底什麼來頭。

李用和是個散直,當初狄青就見過他。此人沉默寡言,少和旁人說話,但趙禎既然信任他,衆人當然也要信任此人。

路過鞏家集時,趙禎見路邊有一酒肆,一路奔波,倒有些餓了,說道:“大夥弄點吃的吧,一路都辛苦了。對了,再來些好酒給大夥喝。”

趙禎說得輕鬆,可眼中憂鬱更濃,狄青瞥見,心中不解。暗想趙禎既然到了永定陵,還憂心什麼?

王珪向李簡點頭示意,李簡向那賣酒的老頭道:“來兩斤上好的酒,再來十斤馮翊的羊肉,若有肥雞鮮魚,也上來幾盤吧。”

賣酒的老頭爲難道:“客官,我這是小店,不要說馮翊的羊肉,就算本地的羊肉都沒有。”

原來大宋禁殺耕牛,富貴人家都以吃羊肉爲貴,而天下以陝西馮翊出產的羊肉最爲鮮嫩。朝中的御廚,每年都要從馮翊取羊數萬以供宮內享用,李簡當上散直沒有多久,卻已熟悉了宮中的規矩,心道聖上在此,當然務求最好,哪裡想到這種偏僻之地簡陋非常,有吃的就不錯了。

李簡有些爲難,趙禎反倒並不介意,說道:“有什麼上什麼好了,只要吃飽。”

賣酒的老頭道:“小店只有些滷味,還有些麪條可吃。”

趙禎微笑道:“那就上些滷味,一人來碗麪就好。”

老頭見趙禎如此好說話,心中大喜,一會兒工夫已捧了一罈子酒上來。王珪取出銀針試酒,見酒水無毒,這才爲趙禎斟酒。斟酒的時候,王珪斜睨到酒肆內還有個伏案而睡的酒客,皺了下眉頭。

趙禎帶着一幫人來,鮮衣怒馬,旁的百姓見狀,早就躲避離去,唯獨那酒客酣然而睡,全然沒把來人放在心中。那酒客伏案而睡,看不清面容,只見他頭髮黝黑,身形消瘦,似乎還很年輕。這人是誰?若是尋常百姓,恁地有這種膽量?

王珪向幾個侍衛使個眼色,那幾人點頭示意,已裝作漫不經心地坐在了那食客的周圍,他們倒不是想生事,只是以防萬一。

趙禎卻沒有留意太多,喝了一口酒,只覺得那酒辛辣非常,極爲低劣,嗆得咳嗽連連,眼淚都流淌了出來,卻大聲讚道:“好酒!”

他久在深宮,第一次這麼痛快的飲酒,心中煩悶,只想圖個一醉。但他眼下心事重重,來到永定陵,是爲個極大的秘密,又怕無功而返,是以放不開心情。見王珪等人還站着,趙禎說道:“都坐呀,站着幹什麼!這酒不錯,你們也喝些吧。”

王珪道:“聖公子,我等職責在身,不能飲酒。大夥都坐下吃麪吧。”趙禎微服私訪,還是用尚聖之名。王珪當着外人,也就稱呼趙禎爲聖公子。衆侍衛這才三三五五據桌而坐。趙禎獨自飲酒無甚樂趣,才待招呼狄青過來飲酒,突聽集市盡頭有馬蹄聲急驟傳來。

王珪心中微凜,舉目望過去,見到路那頭煙塵揚起,有幾騎飛奔而來。爲首那人玉勒雕鞍,舉止輕狂,後面幾人則是家丁打扮,衆人鞍上各掛着幾隻兔子和山雞,看樣子像是紈絝子弟野外狩獵方歸。

爲首那公子哥到了酒鋪旁,一勒馬繮,說道:“今日打的野物,就在這兒吃了好了。”衆家丁都是叫好,可下了馬,才發現酒鋪坐滿了人。有一肥胖的家丁喝道:“你們吃完了就快滾!”

這時有的侍衛點的滷麪還沒有端上來,聞言大怒,暗想老子在京城吃飯都沒人敢攆,你們區區一個鞏縣的百姓竟也敢對老子如此囂張?

王珪不想多事,對手下吩咐道:“你們幾個擠擠,空出兩張桌子來。”那被指到的幾個侍衛雖有些不情願,還是起身挪出兩張空桌子。可那胖家丁竟得寸進尺,對趙禎一指道:“你這地方最好,也把桌子空出來吧。”那胖家丁話音未落,只聽砰的一聲響,慘叫一聲,已飛了出去。

衆人皆驚,只見到王珪活動了下拳頭,說道:“還有誰需要讓桌子嗎?”王珪本想息事寧人,可見那家丁竟敢指着皇上的鼻子,如何能忍?

公子哥臉色鉅變,見家丁都要上前,止住衆人道:“各位哪裡來的?”

王珪不答,只是冷哼一聲,緩緩坐下。公子哥心中大恨,強笑道:“在下打擾了,你們慢慢吃。”說完竟上馬離去,衆家丁將那胖家丁扶上馬,也跟隨公子哥離去。

衆侍衛痛快中又有些詫異,暗想這公子哥如何看都不像好相與的人,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走?狄青倒是常見這種陣仗,立即道:“這些人多半去找幫手了。”

衆侍衛都道:“就算來了千軍萬馬,我們還怕他們不成?”衆人說話的時候,都望向趙禎,暗想皇上在此,還有這些侍衛,若真的退縮,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王珪向趙禎施禮道:“聖公子,在下不得已出手,還請聖公子恕罪。眼下如何來做,還請聖公子定奪。”

趙禎本來心中煩悶,見王珪小懲惡奴,心中痛快,淡淡道:“吃完飯再走吧。”那惡公子雖去找幫手,趙禎也正想看看手下侍衛的本事,心道我在宮中逃得多了,難道到了這裡還要躲避?

王珪已明白了趙禎的用意,吩咐道:“吃飯。”他慢慢地挑着麪條,用意明瞭,就是要等那惡公子復返。衆侍衛亦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時突然有人打個哈欠道:“唉,天地如蓋軫,覆載何高極。日月如磨蟻,往來無休息。日月穿梭,求靜不得,凡人想求安穩也是難了。”

衆人望過去,只見伏案而睡那人伸個懶腰,已站起身來。那人額頭寬廣,雙眸明亮,頦下短髭。他衣着尋常,不過粗衣麻布,但隨意站在那裡,卻有着說不出的出塵之意。

王珪見了那人,已放鬆了警惕。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那人有種淡然的態度,不但不把趙禎帶領的這些侍衛放在眼裡,甚至不把天下萬物放在眼中,任何人面對那人時,都很難興起敵意。偏偏那人的眼中,深邃的有如無底的湖水,似乎蘊藏着無窮無盡的秘密。

那人目光從衆人身上掃過,落在趙禎身上,微有驚奇,喃喃道:“你自顧不暇,爲何偏生惹這麼多閒事呢?”

趙禎心頭一跳,感覺那人竟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時間手足冒汗。那人卻已移開了目光,就要離去。陡然間身形頓了下,王珪心中凜然,如虎臥高崗,只怕那人突然發難。他雖覺得那人平和,但職責所在,怎能不防?

只見那人緩緩轉身,目光從張玉、李禹亨二人身上掠過,已定在狄青的身上。他對衆侍衛均是隻看一眼,但看狄青的時候,卻上下打量了許久,目光隱有驚奇之意。

狄青被他看得發毛,勉強笑笑,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那人喃喃道:“既往盡歸閒指點,未來須俟別支梧。不知造化誰爲主?生得許多奇丈夫!”他說的聲音很輕,狄青卻聽得清楚,一時間不明白那人所言何指。

那人拱拱手道:“兄臺高姓大名?”

狄青茫然道:“狄青。”

那人喃喃道:“狄青……狄青?”驀地眼前一亮,輕呼道:“你就是狄青?”他目光從狄青額頭掃到腳下,五指卻在不停地屈伸。

狄青不知道這人練的哪門子功夫,暗自戒備。那人五指陡頓,長長嘆口氣道:“狄青,你當爲天下英雄。”

趙禎和衆侍衛聽了,都很不贊同。若說狄青是人中丈夫,他們還算同意,但“天下英雄”四個字,怎是狄青能夠擔得起的?

狄青啞然道:“先生說笑了。”

那人眼中已有了憐憫之意,又道:“可惜你命中多磨。”

狄青心頭一震,失聲道:“先生此話怎講?”

那人又看了眼狄青,搖搖頭,又點點頭道:“但蒼天終究不會那麼無情。你好自爲之。”他說完後,緩步離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片刻的功夫,已消失不見。

衆人都覺得那人危言聳聽,王珪見那人離去,鬆了口氣。狄青也一頭霧水,莫名地心驚肉跳,突然想起一事,向那賣酒老漢問道:“老丈,你可知道方纔那人叫什麼名字?”

賣酒老漢道:“哎呀,你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嗎?那他怎麼會給你們看命?”

張玉冷哼道:“他是誰?總不成是皇帝吧?”

賣酒老漢賠笑道:“他倒不是皇帝,但他是個神仙。他叫邵雍,算命很準的……”老漢不等說完,狄青和趙禎就異口同聲道:“什麼?他就是邵雍?”

趙禎滿是錯愕,心道聽說邵雍極具仙氣,解夢精準,斷命如神,不然趙允升也不會說要請邵雍解夢。自己一直想要見邵雍一面,哪知失之交臂。邵雍果然名不虛傳,一眼就能看出他有極重的心事……

狄青心中激盪,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人竟是邵雍?

他當然聽過邵雍的名字,是從郭遵口中得知。邵雍是陳摶的隔代弟子,也是預言五龍之人。只有邵雍才知道五龍的奧妙。

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龍重出,淚滴不絕!這本是邵雍的讖語。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也只有邵雍才知道!

邵雍今日又對他狄青另眼相看,難道已猜到他和五龍有些秘密?邵雍爲何說他命中多磨,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機,可推知他的後事?五龍到底有什麼神奇?爲何他狄青神力突有,轉瞬又消失?

狄青思緒如潮,一時間心亂如麻……

趙禎已道:“王珪,速派人請邵先生迴轉。”

狄青才待要請纓,王珪已道:“李簡、武英,你們二人前去尋找。”

李簡本是郭遵的手下,做事老練,武英年少老成,可堪大任。王珪掌控這些禁軍,早就將這些人的秉性熟悉。他本待讓狄青前去,但見他失魂落魄,只怕誤事,因此沒有吩咐。

李簡、武英二人應令,騎馬向邵雍離去的方向奔去。

王珪沒有狄青想的那麼多,只是想着邵雍方纔所言,“狄青,你當爲天下英雄!”忍不住又望了狄青一眼,見狄青神色恍惚,皺了下眉頭。

陡然間,遠處馬蹄聲響,有六七匹馬兒當先奔來,後面又跟着十數人,看其裝束,應是鞏縣的衙役。

王珪見這些人氣勢洶洶,來意不善,又見爲首那人正是那惡公子,心想要來的還是會來,低聲喝道:“保護聖公子!”衆侍衛稍向內靠攏,王珪卻挺身站出去,心中琢磨,這要臉不要命的公子不知是什麼來頭,竟差使得動衙役?

那幫衙役見到王珪屹立當場,虎踞龍蟠,大有威勢,不由都緩下了腳步。那公子一指王珪,喝道:“就是他打傷了我的家丁,還要打我,幸虧我跑得快,你們快把他拿下!”

那些衙役上前一步,爲首的衙役頭頂微禿,一揮鐵鏈,喝道:“你們竟敢打錢公子的人!真是不要命了。若是識相,束手就擒,跟我去衙門走一趟。”

王珪冷冷道:“若是不識相呢?”

禿頂那人一怔,喝道:“大膽狂徒!如此囂張,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王珪本戴斗笠遮住刺青,聞言摘下斗笠,冷笑道:“你可知道王法何在?”

禿頂那人一見到王珪額頭上的刺字,心中一寒,顫聲問道:“你……你是禁軍?”

王珪冷笑着解開衣襟,露出大內服飾,緩緩道:“我不但是禁軍,還是殿前侍衛,你還要我去衙門走一趟嗎?”

禿頂那人慌忙單膝跪地道:“卑職不知大人身份,請大人恕罪。”

王珪質問道:“有身份就不用秉公處理了?”

禿頂那人手足失措,忙不迭道:“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他左右爲難,錢公子來頭是不小,可對方竟然是殿前侍衛,他一個鞏縣的衙役,就算向天借膽,也不敢得罪王珪。

錢公子見狀傻了眼,王珪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問道:“鞏縣縣令何在?”

那禿頂衙役忙回道:“大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要追究了。”

王珪道:“我倒是不想追究,但若不追究,王法何在?”

錢公子本有退縮之意,見王珪抓個蛤蟆竟要捏出尿來,斗膽喝道:“禁軍又如何?難道禁軍就沒有錯處?我爹在太后面前都能說得上話,區區一個禁軍算得了什麼?”

趙禎向狄青低聲道:“這人是何來頭?”

狄青終於回過神來,也搞不懂錢公子的來頭,暫時放下疑惑,索性喝道:“你爹是誰?這裡有你爹嗎?”

衆侍衛轟然而笑,錢公子大怒道:“小子,有種就站出來!”

狄青譏笑道:“我可沒你這樣的種。”他有皇帝撐腰,暗想這小子的老子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用怕。

錢公子大怒,嗆啷一聲拔出長劍,就向狄青刺來。王珪見狀,伸手就抓住錢公子的手腕,隨即用力一拗,倒剪了他的手臂。錢公子雖會耍個兩下子拳腳,可哪裡是王珪的對手?他頭一歪,見到路的盡頭處又有三騎向此行來,不由大喜高聲呼道:“爹爹救我!”

三騎上之人,一人面白無須,一人面白長鬚,另外一人臉色黝黑。面白長鬚那人聽到錢公子叫喊,慌忙催馬過來,急問道:“發生何事?”

錢公子叫道:“爹,這幫不知哪裡來的盜匪,竟然挾持我,你定要爲我……”話未說完,啪的一聲大響,錢公子滿眼金星,卻是被父親重重打了個耳光。

錢公子糊塗間,見父親已跪倒在一公子面前,顫聲道:“臣接駕來遲,請聖上恕罪。”

衆衙役正疑惑時,見鞏縣附近跺下腳,地面都要震三顫的錢大人,竟然對那公子稱呼聖上,不由大驚,紛紛跪倒。禿頭衙役更是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出來。錢公子的一張嘴都可以塞進個拳頭進去,眼前一陣發黑,做夢也想不到,他得罪的竟然是皇帝!

趙禎笑道:“原來是孝義宮使呀,我聽令郎之言,一直在琢磨,他爹到底是誰,讓他這般囂張呢?”

長鬚那人額頭冒汗,五體伏地,連聲請罪道:“臣該死,臣管教不嚴,理當受罰,請聖上嚴懲!”

原來長鬚那人叫做錢惟濟,本是鞏縣孝義宮的宮使,也就是個祠祿官,沒什麼實權。錢惟濟本人沒什麼可說,但他哥哥錢惟演曾任樞密使,錢惟濟跟着水漲船高,也有了些權勢。錢惟演這人極擅鑽營,當初和劉太后之兄劉美攀親,一路坐到樞密使之位,後來朝臣極力反對,說是外戚不掌兵權,劉太后無奈,這才解了錢惟演的兵權。

趙禎本厭惡劉太后的親戚,可想到還要用此人做事,和聲道:“都起來吧。”

衆人起身,錢惟濟早將兒子拎到趙禎面前,又是一腳重重地踢過去,流淚道:“請聖上重責犬子。老臣雖就這一個兒子,可是……他既然得罪了聖上,老臣也不敢求情。”

趙禎嘆了口氣,說道:“錢宮使,以後莫要讓令公子再惹事生非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他暗想,入永定陵,還需要這個錢惟濟指點,饒了他兒子,也能讓此人盡心做事。

錢惟濟有些難以置信,連忙叩頭道:“謝聖上。”錢公子也是喜出望外,連連叩頭。

趙禎對那面白無鬚之人道:“文應,宮中準備得如何了?”

原來和錢惟濟一道快馬趕來的兩人,正是閻文應和李用和。

趙禎雖是微服出巡,但祭拜先祖仍要按照規矩行事。大宋皇帝每次祭陵,均要在孝義、永安、會聖選一行宮沐浴齋戒,然後才行祭拜之禮。

趙禎微服至鞏縣,早就讓閻文應到孝義宮找宮使先行準備,且反覆叮嚀不讓這些人聲張擾民。錢惟濟聽得聖上蒞臨此地,哪敢怠慢,是以急急到此,不想兒子囂張無狀,竟衝撞了皇上。

閻文應道:“回聖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聖上前往。”

趙禎才待前行,武英已趕回來道:“聖上,一時間找不到邵雍邵先生。李簡還在尋找,臣先回轉稟告情況。”

狄青有些失神,暗想自己真的命運多磨,好不容易見到邵雍,卻不識真身。

錢惟濟聽到“邵雍”兩字,臉色微變。忙問,“聖上有何事?不知道臣可有效勞的地方?”

趙禎將方纔的事情簡略說了,錢惟濟立即道:“還請聖上起駕孝義宮。臣會派人尋訪此人,一有消息,立即稟告聖上。”

趙禎無奈,點頭道:“好,那你派人去找,我們走吧。”他當先上馬,錢惟濟忙在前面領路,衆侍衛簇擁,衆人已向孝義宮的方向行去。

要到孝義宮,得先過臥龍崗。臥龍崗氣勢恢宏,東靠青龍山,正照少室主峰,有臥虎藏龍之勢。趙禎過崗之時,遠望羣山巍峨,心中默默祈禱道,“求父皇保佑孩兒,早親政事。孩兒定當勵精圖治,不負天子之位,保天下太平。”

趙禎之父——真宗趙恆就葬在鞏縣的臥龍崗中,皇陵形勝地佳,地勢高於太祖太宗之陵,名曰永定。永定陵周邊,松柏蒼天,青綠滴翠,林木森然,如槍戟聳刺。

趙禎要進陵園前,必須沐浴齋戒三日,因此並不入陵園。在錢惟濟領路下,趙禎抄近路斜斜地進崗,到了孝義行宮之前這才下馬。

王珪環視孝義宮,見這裡的守陵侍衛不過數十人,而孝義宮極大,只怕防備不周,對錢惟濟道:“錢宮使,聖上這次微服出京,侍衛人手並不太多。這護衛聖駕一事……”

錢惟濟忙道:“這點儘可放心,我已通告鞏縣張縣令,讓他調動縣中人手前來護衛,此時已兼程趕來,守住臥龍崗要道,一般人不得出入。聖上叮囑此行要嚴密行事,因此我不敢讓他們到宮前護駕。”

王珪雖見錢惟濟考慮周到,還是不敢大意,將跟隨的侍衛分爲三撥,按在京城大內輪換的次序進行守宮。

等安排妥當,王珪這纔對狄青道:“狄兄,聽說我之所以能到殿前,還是因爲狄兄向聖上舉薦的緣故?”

狄青笑道:“舉手之勞而已。”

王珪沉吟道:“在下和狄兄素無交情,卻不知道狄兄爲何要舉薦我呢?”

狄青正色道:“正是因爲你我素無交情,我才更要推薦王兄。數載磨勘,王兄不怨不忿,爲人耿正,一級級的升到副都頭的位置,我狄青若不舉薦這種人才,那舉薦哪個呢?”

王珪凝望狄青良久,才道:“狄兄,這次我等得聖上提拔,無以爲報,當求盡心保聖上平安。聖上若是少走動,我等壓力自然輕些。我知道狄兄和聖上交好,不知能否在這三日,就守在聖上房前,順便規勸聖上莫要隨意走動呢?”

狄青笑道:“這有何難?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珪舒了口氣,深施一禮道:“那有勞了。”

王珪本以爲勸皇上靜心並非易事,因此請狄青幫手。不想趙禎三日內,竟不出宮半步,趙禎一直都在寢室中,誰也不知道他想着什麼。

轉瞬已過去兩日,孝義宮平安無事,衆侍衛雖百無聊賴,可心中歡喜。狄青更是禱告一直平安,然後早點回去見楊羽裳。

第三日晚,明月初上,破雲弄影。狄青照常在殿前守衛,他坐在殿前,擡頭望過去,見皎月上隱約有暗影起伏,暗想,“古老傳說,這月宮上有吳剛伐桂,終日艱辛,難見意中人一面。我也像吳剛一樣,許久不見羽裳了,她還好吧?她一定會好的,這有什麼疑問呢?唉。”狄青不由自責,又想,“我這般想着羽裳,她這時候當然也在想着我。只是她多半又會念着什麼相思的詩句。那會是什麼呢?”

他正想拿出《詩經》看看,突然見前方遠處花叢好似晃動了下。狄青微凜,定睛望過去,見到花叢如初。本待過去看看,轉念一想,別中了對手的調虎離山之計。說不定是風吹花動,再說,宮外要道也有侍衛把守,誰又能潛到這裡?

狄青安坐不動,見到那月兒漸漸地過了中天,撒下清冷的光輝,嘴角浮出絲微笑,心道這月兒照着我,也照着羽裳,她可安睡了?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響起,狄青恢復警覺,低聲問,“崇德。”

對面答道:“延慶。”

狄青舒了口氣,問道:“誰?”

張玉笑道:“是我。”

崇德、延慶都是京城大內的宮殿,王珪以此爲口令,大內宮殿無數,賊人就算混進來,也絕不知曉如何應對。

張玉道:“狄青,聖上睡了吧?”

狄青回頭望去,見到趙禎的房間還亮着燈,說道:“聖上多半還未休息,他這幾日總是很晚才睡。”

張玉嘆口氣道:“他這個皇帝當的,也真累呀。”

狄青低聲笑罵,“難道你我在這裡當值就不累了?好啦,別多管閒事了,打起精神來。”張玉前來,卻是和狄青換班,當值守衛。

狄青交代了幾句,還是惦記着方纔的事情。他緩步向那花叢處走去,突然聽到撲的一聲響,不由一驚,手按刀柄望過去,只見一道黑影順着牆角跑出去,看外形倒像個兔子。狄青暗自好笑,心道“原來是個兔子,倒把老子嚇了一跳。”才待離去,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在花叢之間。

這時候月光正明,照在花叢之上,暗香浮動中,狄青注意到有兩截被踩斷的花枝。狄青蹲下來,看了花枝良久,心想,“方纔一定是有人躲在這裡,若是野兔,絕對踩不斷這花枝。是誰躲在這裡?他又是如何能到得了這裡?目的何在?”狄青驚疑不定,突然伸手在花叢中一抹,從花枝上摘下條布來,那布條似綢非綢,色澤灰暗,好像是來人不經意間,被花枝刮破了衣服。

狄青此時已確定一點,這裡的確有人來過!來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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