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兩男人在大門相遇。
一老一少都很默契地移步到後院的石桌, 宋徵拎着一袋啤酒擺在桌面上，拿了兩瓶罐，遞了一罐給虎二。
虎二接過, 打開喝了一口, 冰冷入心。
宋徵自顧自地喝了一會, 突然問：“聽說你今天帶回來了一個人。”
“是。”
宋徵放下啤酒, 幽幽地嘆說：“小子你比我這個當父親的勇敢, 做得又比我個父親好呀！”難怪小淨這丫頭會挑中你！他在心中暗補一句。
虎二搖搖頭，喝了幾口啤酒。
宋徵又說：“我請老朋友搞到一臺析腎機，打算長期抗爭。老子就不信, 這老天爺真會沒眼，要把我乖女弄死。”
他頓了一頓接着說：“她小時候很苦……真得很苦, 陪着我有一餐沒一頓的, 甚至在深山裡迷了路只能啃野果子……她很少哭。有一回施老三, 就是那賣古玩的那個。他掉到一個深坑裡，我們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把他弄上來, 他又摔斷了腿，不能自己爬，到了第三天小淨就在那坑口哭了，結果大夥怕她傷心，趕緊找人跳下去把老三給扯上來了。當場老莫臭罵了他一頓。不過幸好她這麼一哭, 再晚了老三的腿就要鋸掉, 小命也危險……我不是一名好爸爸, 每次只是嘴巴說說, 沒有真正爲她想過——”宋徵說到此已哽咽。
“伯父！”
靜了一小會, 宋徵突然大笑：“哈哈……我當然知道我家閨女是愛我的。她很乖，只是我……”
他自己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 那邊一直催他回去。他既不能不管女兒的死活，也不能不負責任丟下工作。
現在他倒欣慰虎二這小子在，陪着他可憐的女兒。
“小子你等我一年，一年後我會結束那邊的工作專心地陪着她，起碼等我回來了再撒手不管。”
虎二繃緊臉，咬緊牙關說：“伯父。我不是開玩笑，我對淨之是認真的。”
“小子別把話說得這麼輕鬆。哪家的父母會同意兒子娶個藥罐子回家當兒媳。你再堅持一年就夠了。她是我的責任，是我心甘情願揹負的責任。”
虎二差點咬碎了牙，這的確是事實。
他父親可以理解，但虎夫人說風是雨的性格誰也猜不到。
但他估計她不會同意。
宋徵沒有說話又遞了一罐啤酒，兩人繼續喝，沒有再說話，但已達成了一個共識，只是這兩人似乎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宋鶴望。
宋淨之十八歲生日前兩天，宋鶴望沒有等母親，自己先回到了X城的家裡，但家中無人，他問巧姨說宋家爸爸去了看朋友，宋家小弟剛拿了湯送給姐姐。
宋鶴望微怔，點頭道謝，退回房間馬上命人送來宋淨之的消息。
黑暗的小路，寂靜無聲，夜空中星光幾點，月兒隱退。
宋鶴望已在別墅外站了兩小時，一小時前他甚至很冷靜地看着虎二出來倒垃圾，像住家男孩般休閒。
他可以無視他的出現，卻無法抹去消息當中那短短的幾行字。
二樓的燈突然亮了，窗簾映着一道人纖影。宋鶴望知道她最喜歡靠在窗邊畫畫……
淨，你真得生病了嗎？
致命的病。
這是真的嗎？
宋鶴望靜靜地站在暗昏的街燈下等待，或許她會拉開窗簾，推開窗，或許她便會看到他。
結果沒一會宋鶴望的願望成真了，只不過推開窗戶的人是虎二。
虎二把宋淨之推到窗前，從後圈住她，微擡頭說：“淨之你瞧今晚很多星星……”
宋淨之視線持平，空洞無神的大眼是一片深山野林的濃霧，不知何時消散。
她眨了眨眼，眼皮垂下，宋鶴望怔忡地回望，兩人的目光相接，他以爲這裡頭應該是激盪，震驚……但什麼都沒有。
宋淨之的眼睛什麼都沒有，死一般的沉寂。
這是怎麼回事？！
資料上並沒有提起這一點。
他往前一步，擡頭望着窗前親密卻透着神秘的兩人。
虎二很快發現了他，緊張地抓緊宋淨之的雙肩在空中與他對望。
屋內的客廳，宋淨之抱着那束像牙齒的白花坐在窗邊，她甚至對自己的畫都沒有興趣。宋鶴望怔了好一會，才能接受這個事實。
當他得知原因是源於那件綁架案，他便明白了。
果然這世界上並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她的病也是真的？”
虎二答：“我也希望是假的。”
“她從小就討厭打針吃藥……她如何受得治療……”宋鶴望哽咽了，看着窗邊癡傻的姐姐他無法再言語。
一段沉長的靜默，他突然說：“方家神祭的祭器突然消失了，祭禮也隨之取消，得過五百年再舉行。我以爲這一切都過去了。”
“淨之會沒事的。”
宋鶴望一怔，扁嘴說：“虎二我真討厭你。”
“我沒指望你會喜歡我。”
兩人靜了一會，宋鶴望很彆扭地丟下一句：“謝謝你在她身邊。”
“喂……少噁心了。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虎二打了個冷顫，叫道。
宋鶴望白了他一眼，應道：“你別以爲我會同意你們的事。淨就算不嫁人，宋家也養得起她。”擺明就是挑釁。
“小子你想找茬？”
“哼！有本事就和莫哲打去。野蠻人，不良的黑社會分子。”罵完，他走到姐姐身邊握住她的小手，俯在她耳邊柔聲地喚道：“姐，你回來吧！快回來！”
虎二見此冷冷地瞪着他，宋鶴望見此突然摟着姐姐不放，虎二氣呼呼地上前拉開他，他才作罷。
離開前宋鶴望丟下一句：“你真幼稚！”
虎二斜睨他，回道：“彼此彼此。”
回到香港方家，他找上了方琳的媽媽詢問能否消除淨的記憶。
姨娘說人的記憶是有分層，記憶分深淺只因引火點不一樣。有些記憶雖然可以上鎖，但每一道鎖，都會有鑰匙，這鑰匙沒人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現。但它一出現人常常會因爲錯亂而瘋癲。
宋鶴望一聽，不敢再有這念頭。
“小望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嗎？”
宋鶴望點頭說：“因爲爸爸喜歡的鶴望蘭，所以取名的，不是嗎？”
方姨娘搖搖頭給宋鶴望講了一段長長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傳說有一種鳥生活在天堂，但終身無法飛翔棲息。他不會餓，但沒有翅膀，也沒有雙腳，只能張開的飾羽在天空飄移。
有天他終於厭了天堂的生活偷偷地來人間，首先來到美麗的山谷看見一隻美麗的蝴蝶。他問蝴蝶：“可以生活在這麼美麗的地方一定很幸福吧！”蝴蝶卻說：“這並不一定。因爲我有色盲。”
接着他看到一條逆流而上的魚。他問魚：“你爲什麼不飛？”魚告訴他：“我沒有翅膀不能飛。但我不氣餒，因爲我知道每種生物都有他們各自的生活方式及命運。我一生都在水裡生活，正如你一生都得飛翔。”
他又問魚：“你有缺憾嗎？”
魚說：“我無法分辨氣味。”
這個答案他很滿意，於是他又起程到了森林，聽到一隻“不不”地叫。於是他問一隻鳥。鳥答：“那是我弟弟，叫聲像竹筒，稱爲筒鳥。”
這鳥突然“布穀，布穀”地叫着離開。
他上前問筒鳥這麼叫的原因。
筒鳥答：“因爲我高興啊！”
他不能理解高興是什麼？
筒鳥說：“高興就是某些可以讓你滿意的事。”
他想起了魚說他的缺憾時，當時他感覺滿意，這應該就是高興了。
他又問筒鳥有什麼缺憾。筒鳥說：“我不會築巢。”這個答案也令他滿意，於是他到了沙漠遇見一條蛇，蛇剛開始擔心他會吃掉自己，最後見他沒有爪子，也沒有腳，就放心了。
蛇說：“他不需要玩，但他有權力是否讓別的生命遊玩。”
他不懂權力是什麼。
蛇說：“那是跟上帝一樣支配人於無形的力量。”
他想起是上帝讓他沒有翅膀和腳，於是有點恨起上帝及眼前的蛇。他想趕緊離開，又問了蛇有沒有缺憾？
蛇答：“我沒有感情。”他覺得蛇很可憐，他的憐憫是從蝴蝶學來的。但這回聽到蛇的答案，他並沒有感覺滿意，即高興。
沙漠太乾燥了於是他來到了城市，見到困在籠中的逸鳥。他勸逸鳥到外面的世界，逸鳥卻說他曾經去過很地方，但家最舒服。
他討厭自己眼前的這同伴被人支配着生活，他還說自己很快樂。他忍着厭惡問：“你心中有缺憾嗎？”
逸鳥說：“我無法自己找食物。”
他想起了魚的話。
每種生物都有他的生活方式及命運。
或許這隻在籠中的鳥覺得這就是他的幸福呀！
這一次他自己問了自己這個問題：你有什麼缺憾？
他答：“有，我沒有翅膀，沒有雙腳無法棲息。”
他產生一種很想停下來的想法，他飛到海邊，用自己的長長的飾羽抱住岩石，風也吹不走他，於是他真的棲息了並進入睡眠。足足七年他的飾羽長成了根和莖，羽毛化成美麗的花瓣。他成爲了一朵花，一朵橘色花瓣、藍色雌蕊，花形如展翅高飛的彩翼天堂鳥。
他又問自己有沒有缺憾？
他答：“嚮往自由！”他又接着說：“但沒關係！美麗的事物始終有缺憾！接受缺憾吧，其實又何必注意缺憾？生命中我們所擁有的幸福，已經足夠我們好好珍惜了。 ”他這麼告訴自己。
宋鶴望沉靜地聽完故事，腦海中突然像被海浪衝刷過，露出河牀一眼見盡。
姨娘說了這個故事是告訴他，他不能和自己姐姐相愛的缺憾，但能擁有她在自己身邊的幸福，希望他好好珍惜。
他沉靜了好幾天，終於下定決心，與其失去她，不如成爲她的鶴望蘭，給她想要的幸福及自由。
看着車窗外明亮不一的街燈照亮回家方向，宋鶴望心中的明燈已亮。那麼宋淨之何時才能夠看到那盞爲她而亮的燈，照亮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