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血是冷的,這血竟是冰冷的。我重重一聲咳嗽,胸口仿如被錘子敲了一下,有種恍然大悟的痛。我猛地清醒過來,緩緩一點一點艱難地睜開眼。
不出所料,索庫正坐在對面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茶金色的眼睛忽明忽暗,一如主人幽深難測的心神。我又咳了幾聲,勉強掙扎着從地上坐起來,臉上身上都是水,溼答答的粘冷,好不難受。
不過現在可沒有我挑剔的餘地,我迅速拂去額前的溼發,儘量擺出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與他對望。索庫這個人我熟悉不敢說,卻還是有幾分認識的。初見時只覺他冷酷無情,陰狠難測,真正認識了會發現他其實更像個霸道任性的少年,會因爲被觸到逆鱗而惱羞成怒,會因爲真心的誇獎而尷尬臉紅,會對朋友推心置腹,會抱怨他父親的……
“你說你是秦洛的師妹?”索庫的耐心終於在我的回想中告罄,冷冷問道,“哪個秦洛?”
其實我心中也是忐忑,無法肯定索庫是否把臨宇當成朋友,更無法確信自己是否能再準確把握五年後伊修大陸的局勢,但這種情況下,賭一把卻勢在必行。
我定了定神,微笑道:“殿下說笑了,除了我師兄臨宇,這世間還有誰敢自稱爲少年丞相秦洛?”
索庫臉色微變,眼底盡是驚疑不定之色,沉吟了半晌才道:“以何爲證?”
我笑笑,發衫盡溼的狼狽絲毫不能擾亂我的從容:“世間知我師兄字臨宇者本就不多,更何況,數年前師兄與我通信,還恰好提起過索庫殿下。”
索庫一愣,神思有些恍惚,有些神往:“臨宇當真和你提起過我?”頓了頓,他又道:“他如何形容我的?”聲音竟有些緊張。
我不覺好笑,心底又隱隱有些暖意。當年只是短短半月的相處,我本意也不過是利用他實施反間計,想不到時至今日,他竟仍將我當作朋友。
這樣想着,心底越發歉疚,甚至無法直視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我撇過頭,低低道:“那是一個倨傲而脆弱的男子,倨傲是因爲他與生俱來的身份和自尊,脆弱是因爲人們畏懼着他的身份卻從不懂他那明淨如水、剛強似鐵的自尊。然而不管怎麼說,他有一雙漂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的眼睛,茶金閃爍,驕陽似他,他卻更甚驕陽。”
我頓了頓,在心底迴環吐息,纔回首笑道:“我師兄信中就是這般形容你的……”
我的聲音猛然一頓,索庫的表情幾乎讓我無法直視,眼底不知是被震驚還是被震撼的洶涌波濤,讓本就耀眼的茶金雙眸,真正比那驕陽更璀璨奪目。
我低下頭苦笑嘆息,聲音再不能維繫。那樣單純坦率,卻能真正灼傷人的光芒,終究,還是讓我對他抱了羞慚歉疚。這個外表冷酷,內心純淨的男子,是真心視我爲友,纔會一次次助我和風吟。而我曾欺瞞他利用他,如今,竟仍是要欺他騙他。
良久,索庫終於收拾起心緒,聲音再度冷下來:“就算你真是臨宇的師妹,潛伏在我車上,意欲何爲?還有這奇怪的穿着,我怎麼想不起是何地的風俗?”
我心神同時斂起,抓了抓頭,擺出很是懊惱無奈的表情,頹然道:“我若說是我師父趁我睡着將我丟在殿下車頂的,殿下可信?至於這衣服,是……是我師門的規定穿着,我也無可奈何。”
見他露出疑忌的表情,我忙道:“我根本不會武功,如何能無聲無息落在疾馳的馬車頂上?殿下不信,儘可命人查探我脈息。”
索庫將目光投向身旁,那在馬車中狠狠踹過我一腳的魁梧男點頭道:“此人確實沒有半分內力,舉手投足也不見練過武的跡象。”
索庫沉吟着,不知是在考量是否要相信我,還是在琢磨如何處置我。我有些惴惴,這裡不知是何處,以我孤身一人,想抵達紫都尋找亦寒,只怕還沒到半路就先死於非命了。所以,我必須獲得索庫相助。
“你師父爲何要將你放在我車頂?”
索庫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我忙擡頭,愣愣看了他半晌,才醒起他在問我,連忙把方纔在腦海中杜撰了好幾遍的故事說出來:“我師父天機老人有靈系鬼神,通徹天地之能,他說我只要跟着你便能到達紫都,取回師兄遺物。”
索庫似是愣了一下,喃喃重複着“遺物”二字,忽地渾身一顫,呆呆地再說不出話來。半晌,他才略低下頭,深深看着我,似要洞穿我的心神,聲音卻是一字一句,仿如催眠:“你終究還是露出破綻了。臨宇明明未死,你竟說什麼取回他遺物。”
“什麼?!”我大驚失色地站起來,隨即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有人在我身後暴喝一聲“大膽”,狠狠一腳踢向我膝彎,膝蓋重重撞在冰冷的地上。我痛得冷汗直流,卻也讓我清醒過來。
我直視着索庫,沉聲問:“我師兄當真未死?”
索庫忽地雙手抱胸,雙眉緊皺,斜睨着我:“風吟從未傳出臨宇死訊,每日朝儀他也必然出席,你說他是死是活?”
我心神俱震,幾乎可以預見到血色褪盡後自己慘白的面色,連索庫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神情也再無法分辨其深意。
從未傳出臨宇死訊,每日朝儀必然出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在我死去的瞬間又有靈魂進駐臨宇體內?不!這怎麼可能?所謂穿越,是在時空裂縫中碰巧遇到的那億億分之一的機會,外加契合的身體,執念深徹的靈魂和神魔之力的誘導。赤非曾說過,我和宇飛是變數中的變數,伊修大陸再沒有,也不會容許再有變數存在。
可是,如果一切是真的呢?亦寒……他能分辨出來嗎?在他最傷心絕望的時候,陡然看到深愛的人回覆氣息,那是怎樣的欣喜若狂?一開始或許會發現判若兩人的異處,可是隻要一想到早有先例的失憶和失去摯愛的餘悸,他的心就會柔軟下來,哪怕明知是欺騙自己,也不肯放手。天長日久,滴水穿石,再剛硬的心也會被融化,時間沖淡心底的傷,直到某一天將我徹底遺忘,愛上另一個人。
“啪嗒”聲響,淚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無法抑制淚水的墜落,更無法遮掩心中的傷痛。離開這世界,我最痛心他的悲苦,卻也最眷戀他的深情啊。痛,或者是因爲想到他愛上別人的可能,眼淚,卻只是忽然漫溢的思念之苦。
眼前忽然一暗,還未擡頭,已有一雙粗糙的手掐上我下顎,迫得我擡起頭來。
我淚眼朦朧中看到索庫喜怒莫測的臉,心中一驚,方纔的彷徨恐懼仿如被一陣颶風吹散了,渾身痛着,卻異常清醒。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無論臨宇的體內是否進駐旁的靈魂,我都必須再見亦寒一面,逃避根本不是秦洛會有的行爲,還是在林伽藍體內連我的靈魂也變得懦弱了?
“你哭什麼?”索庫問道。
我努力扯出個悲喜交集的笑容,哽聲道:“我以爲師兄他死了,我真的以爲他死了……求你帶我去見我師兄,求求你。”
索庫一愣,慢慢鬆開了鉗制着我的手,半晌無語,只是幾分動容,幾分狐疑地看着我。
此時此刻,無須假裝我也能擺出再真誠不過的表情,我挺直了身子,深深跪拜下去,沉聲道:“索庫殿下,求你帶我去見師兄一面。”
“你叫什麼名字?”索庫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我。
我愣了一下,忙答道:“林藍,森林的林,藍色的藍。”伽這個字在伊修大陸只用於佛語,不可能作爲名字,我便將其去掉。
我回答後索庫卻沒有再說什麼。房間裡一時靜的嚇人,只餘我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聲,呼哧呼哧夾雜着彭咚彭咚,像是最沒有音質可言的混亂交響樂,吵得我心煩意亂。
“好,林藍,你便跟着我去紫都吧。”索庫終於開口,聲音淡淡,不知他在計較些什麼,“維慕,帶她下去洗漱休息,別怠慢了。”
那被叫做維慕的魁梧男一驚,脫口道:“少爺,我們此行可是要去……”
“夠了!”索庫一個眼神把維慕的聲音給瞪了回去,冷哼道,“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維慕垂下眼簾,一副恭敬溫順的模樣:“姑娘請跟我來。”
我頹然鬆了口氣,幾乎癱軟在地上,終究,還是尋到前往風吟皇宮的方法了。
亦寒,亦寒,我離你又近了一步,你呢?可還在那寂寞清冷的轉角,繼續等着牽起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