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 筵 席/看書閣

胤禛心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擡眼一看,太子正似笑非笑地望向這頭,連帶着將康熙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

“你派人去江南做什麼?”康熙微微皺眉。

胤禩知道太子必是先去查看了禮單,纔會有此一問,若自己承認曾派人去江南,又是爲了做買賣,可想而知康熙必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但此時此刻,已容不得自己不答。

衆目睽睽,騎虎難下。

心念電轉,飛快思索着對策,面上卻依舊平靜沉穩,他起身拱手行禮:“回皇阿瑪,兒臣從江南搗鼓了一些小玩意回來,又盤下一間鋪子,打算做些買賣。”

果不其然,康熙的臉色立時難看起來,似乎又想起什麼,勉強壓抑下怒氣,淡淡道:“你的眼傷如何了?”

胤禩低眉斂目。“太醫說不能久視,須得慢慢調理。”

“你不安生待在府裡,卻做起買賣來了,堂堂皇子阿哥,與民爭利,成何體統!”康熙的語調愈發冰冷,眼神也跟着凌厲起來。

方纔胤禩與胤禎聯袂進來,胤禛第一眼便看見了,雖然心頭微有不快,但此時此刻,擔憂的心情卻是佔了上風,他也顧不得許多,忙起身道:“皇阿瑪息怒,這些都是兒臣的主意。”

胤禛心想自己總不可能說是因爲父親吝嗇,不肯撥莊子給兒子,這才需要兒子去自食其力。康熙最要面子,若他真這麼說了,只怕惹來的不是愧疚或憐惜,而是遷怒。

胤禩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這種時候他卻是不願胤禛摻和進來的,說得越多,只怕錯得越多。

“兒臣知錯。”他離席下跪,額頭抵地。“今日是大喜,請皇阿瑪息怒,不要爲了兒臣的錯處而影響心情。”

康熙悶哼一聲,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也不叫起,轉頭朝福全道:“朕真是羨慕你,兒子個個孝順。”

這話聽起來卻似意有所指,衆阿哥俱都噤若寒蟬,福全笑道:“這話該是臣弟說纔是,臣弟家中那兩個兒子,都是不讓人省心的,就拿保綬來說好了,前陣子迷上玩鳥,居然買了一大堆鳥兒回來,弄得府裡成天嘰嘰喳喳,沒個安寧。”說吧嘴角適時露出一抹苦笑,似是無可奈何。

康熙果然被吸引過去,奇道:“竟有此事?”

福全揉揉額頭:“臣弟訓斥他,他還說這是要訓練這些鳥兒唱歌,等到皇上大壽的時候出來獻禮,臣弟實在沒轍,看他平時也沒耽誤差事,也就隨他去了。”

康熙哈哈大笑:“這保綬是個真性情的。”

原本僵凝的氣氛隨着這一笑煙消雲散,衆人鬆了口氣,也漸漸活絡起來。

只是從頭到尾,康熙沒再往胤禩那裡看過一眼。

他靜靜地跪伏在那裡,沒有發出聲音。

胤禛握緊拳頭,忍下爲他求情的衝動。

這時開口,只會令康熙更加反感。

“皇阿瑪,您讓八哥起來吧!”胤禟還能沉住氣,胤俄卻騰地站起來,大聲道。

大阿哥暗罵他魯莽,場面明明已經轉圜過來了,他卻偏偏還要煞風景,這個十弟真是從來不做好事。

康熙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太子道:“老十,你跟着摻和什麼,坐下!”

胤俄梗着脖子,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眼神。“二哥,你這樣做就不厚道了,我還聽說你在江南也斂了不少好東西呢,怎麼沒拿來孝敬皇阿瑪,八哥只不過是做點小買賣,就被你拿出來說!”

胤禟暗笑,十弟你行啊,平日裡沒見你腦袋這麼靈光,這會兒竟也學會一招借力用力,轉移話題了。

太子沒想到這個弟弟居然敢頂撞他,不由怒道:“你知道什麼,少信口雌黃!”

胤俄哼了一聲:“難道你不是因爲八哥在江南查到鹽商與官員勾結斂財而記恨他嗎?”

“你……”

“夠了!”

砰的一聲,酒杯摔至地上,碎片四濺,也打斷了太子的話。

康熙冷冷看向胤禩。“胤禩,你有什麼話說?”

“都是兒臣的錯,兒臣只願皇阿瑪息怒,萬壽過後,無論要如何處置兒臣,兒臣都甘願受罰。”胤禩重重嗑了個頭,慢慢地直起身子。

康熙清楚地看見他額頭上的紅痕,因爲用力過猛,正滲出絲絲血跡。

他也正直視着自己,卻帶着隱隱的關切與愧疚之意,目光清明,不似作僞。

從前溫潤如玉的少年,不知何時眉目多了些棱角出來,卻更顯清瘦。

康熙的心驀地一軟。

面上卻依舊是喜怒不辨的冷然。“起來吧。”

“謝皇阿瑪。”

康熙沒再說什麼,衆人也識趣的不再去捻龍鬚,筵席得以順利繼續下去,就連樑九功也偷偷抹了把汗。

大阿哥看着太子嘴角微揚的弧度,不由暗自冷哼一聲。

你能得意的日子,也不多了。

胤禛並不曉得康熙究竟是什麼心思,筵席散後,竟還將胤禩單獨叫去。

在外頭等了半天,正當他滿心憂慮逐漸演化爲焦躁的時候,胤禩終於退了出來。

“沒事吧?”胤禛並作幾步上前。

胤禩搖搖頭,低聲道:“出宮再說。”

兩人頂着滿天星斗,慢慢地往回路上走。

陸九他們得了吩咐,綴在後面,拉了很長一段距離,兩人則在前面並肩而行。

“皇阿瑪與你說了什麼?”

“讓我停了做買賣的心思,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胤禩的語氣很淡,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胤禛挑眉,勉強壓下陡然冒出來的怒火,沉聲道:“明日我便去上奏求情。”

胤禩苦笑道:“四哥可別爲我費這個心,你這麼做皇阿瑪只會更加生氣,再說……”

再說這種事情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上輩子甚至還跪在地上,當着所有人的面,聽那個人,一聲又一聲的說自己是“辛者庫賤婦所出,自幼陰險”。

相比之下,現在這種處境已是好上太多,起碼自己沒有爭儲之心,也就不會覺得太過失落。

何況方纔與康熙四目相對的時候,自己所表達出來的感情,向來也打動了他一二分,否則皇阿瑪也不會沒有繼續訓斥下去,反而讓他起身。

前世經歷種種,胤禩早已練得心志堅忍,能夠重活一趟,看到額娘,與眼前這人冰釋前嫌,已經算是意外的收穫。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其他法子可想,康熙現下雖然厭棄他,可胤禩也深知這位皇阿瑪的喜好心情素來變化無常,指不定哪天又想起復自己,所以他懊惱的只是買賣被停,府中生計無以爲繼,卻不是方纔當衆被訓斥的事情。

胤禛心頭痛楚,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就算生爲皇子,也一樣有無能爲力的時候,至少面對太子,面對康熙,他完完全全處於劣勢。

“晚上在我那裡歇息吧,有點事情想和你說。”

胤禩見他說得鄭重,想是有什麼事情與自己商量,便也點頭答應了,讓陸九到府上給八福晉報個信,自己隨着胤禛走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宮裡的事情,筵席還沒結束,四福晉這邊也聽到了風聲,見胤禛二人聯袂回來,本還有些憂慮,待看到胤禛面色沉凝,胤禩卻反而顯得淡然,不免奇怪。

“爺,八弟。”那拉氏上前,取下胤禛身上的披風,又吩咐下人端來早已準備好的熱水毛巾,讓兩人淨面。

胤禛點點頭。“胤禩今晚在我這兒歇下,在鬆院就行。”

“好。”那拉氏看看兩人,左右沒有外人,她與胤禩熟稔,也無須顧忌。“宮裡頭……沒什麼事吧?”

“八弟遭了皇阿瑪訓斥,”胤禛沒有瞞她。“讓他停了鋪子買賣。”

那拉氏只知道前面的事情,聽及後面半句,不由低呼出聲:“什麼!那……”

胤禛吐了口氣,彷彿要將胸中煩悶一吐而空。“哪個阿哥名下沒有幾個莊子鋪子,皇阿瑪明明知道,卻還偏偏要針對你!”

胤禩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對那拉氏道:“四嫂,這事可能要麻煩你了。”

那拉氏一怔,忙道:“八弟說的哪兒話,有事只管說,又不是外人。”

胤禩一笑:“也沒什麼,只是我想了個耍滑的伎倆,那鋪子雖然是廷姝的,可是皇阿瑪既已發話,再讓她管着,怕也不合適,不如把鋪子暫且先轉到你那兒,讓你幫我們夫妻倆看管一二,至於盈利進項,悉數都歸四嫂。”

那拉氏擰眉道:“鋪子明明是你的,進項又怎可歸我,我暫且幫你們看着也就是了。”

胤禛也點點頭:“你這法子也算得宜,便讓你四嫂先管着,每月的進項再送到你府上去,待以後皇阿瑪不盯着了,再將鋪子拿回去。”

胤禩搖首:“太子現在既然盯住這裡,我們這招暗度陳倉,他也很容易發現,到時候告到皇阿瑪那裡,也能令我們吃不完兜着走,四哥四嫂就甭和我客氣了,我們府裡短了用度,自然會厚着臉皮上你們這要點施捨。”

那拉氏被他說得撲哧一笑:“你倒沒所謂,連累你媳婦也被你說成乞丐似的了。”

胤禩笑道:“長嫂如母,少不得要勞煩四嫂多擔當些了,誰讓你攤上這麼個弟弟。”

胤禛瞪了他一眼,臉上陰霾倒是散去不少。

又說了幾句家常,那拉氏見他們倆似乎有事要說,便先退了下去,臨走前知道他們在筵席上必定沒吃多少,還不忘讓下人端了些點心上來。

胤禛道:“你可知道陝西官員貪污賑銀之事?”

胤禩點頭:“略有耳聞,但詳情並不清楚,四哥說一說罷。”

“此事本是因咸陽百姓張拱而起,他上京叩閽,狀告原陝西巡撫布喀在康熙三十二年陝西旱災時,將朝廷賑銀據爲己有,不發給百姓買糧播種。之後,布喀大呼冤枉,又咬出川陝總督吳赫來,說他在百姓種子銀中侵吞近四十萬兩,皇阿瑪派人去查,最後卻只查幾個知縣與知州來,別說吳赫,縱連布喀,也成了無罪被冤之人。”

胤禛本就管着戶部,這種事情自然如數家珍,他臉上帶着一絲諷意,續道:“據我所知,這布喀卻是太子的人,他能脫困,多半是太子之功,只可憐了幾個被墊背的,到時候起碼也是個斬監侯的罪名。”

胤禩靜靜聽着,待他說完,才問道:“四哥想做什麼?”

胤禛看了他一眼,道:“這個布喀據說在什剎海邊上有座宅子,裡頭放了不少財物珍寶,還有他一個極其愛重的美妾,若是皇阿瑪知道……”

“不可!”胤禩打斷他,搖頭道:“四哥若想讓御史出面彈劾,此事不可爲,屆時被皇阿瑪發現是你在背後慫恿,只怕要疑到你頭上。”

胤禛知道胤禩此話是爲了自己好,心中不免感動,卻仍是道:“我自然會做得天衣無縫,布喀若被抄家,太子一定會有所舉動,到時候無論怎樣,都能找到一些把柄。”

胤禩嘆了口氣:“這只是我們的假設,太子身邊的索額圖,素來是老成持重的,若他決定棄卒保車,我們就等於白費力氣,這事他們之前也不是沒做過,平陽之事,難道四哥忘了?”

胤禛冷冷道:“他們如此欺你,總該付出點代價。”

胤禩聞言笑了起來,眼角眉間泛起淡淡柔和,看得胤禛心頭一動,只聽他道:“我自然四哥是爲了我好,如今我已經賦閒在家,不能再連累四哥也無所事事,來日方長,無須急於一時。過兩年,年羹堯也該考科舉了吧?”

胤禛見他忽然轉了話題,問起自己這個門人,不知用意,便點點頭道:“聽他說起過,怎麼?”

“我看他才識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別說在漢軍旗,就算是放眼滿八旗,也沒幾個與他年齡相當的人能比得上的,此番若能高中,以後也算前途有望,四哥得此助力,也能如虎添翼。”

胤禛聽出他話中有話,正想出聲詢問,胤禩話鋒一轉,又道:“四哥如今得皇阿瑪重用,又有年羹堯這樣的門人,在朝堂上就算不能說春風得意,也是無風無浪,實在沒有必要在此時平白樹起一個大敵,自然有人比我們更看太子不順眼。”

胤禛只是一時憤怒,並非看不清形勢,聞言思忖片刻,方道:“你是說,我們知道的事情,大阿哥更早知道?”

胤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無論是與不是,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壞處,皇阿瑪是明君,自然會有所決斷的,我卻不願四哥涉險。”

胤禛心頭一陣苦澀,這位所謂的明君,卻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將沒有犯錯的兒子貶得一無是處。

“我知道了,聽你的罷。”

鬆院並沒有種滿松樹,反而種了不少柳樹,只因胤禛欣賞青松挺直高潔,故而取名鬆院。

胤禛提出兩人同睡一榻時,胤禩只是看了他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卻也沒有提出反對,胤禛便將他視爲默認,心中禁不住欣喜起來。

方纔一心爲他着急擔心,這一停歇下來,才突然想起一事,於是素來冷面冷心的四阿哥忍不住有些吃醋。

“晚上筵席未開的時候,我見你和十四,從偏殿出來……”

兩人也不是沒有同榻而眠過,胤禛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胤禩只是略略詫異,卻並非太過抗拒,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他似乎在潛移默化中已經慢慢對這個人產生了親近甚至依賴,一直以來告訴自己對這個人即便不是仇恨,也該敬而遠之的心理,逐漸瓦解。

待那人的手伸過來,輕輕覆在自己腰上,耳邊傳來一句酸不溜秋的話時,胤禩只覺得哭笑不得。

“十四說他頭暈,我帶他去偏殿歇會兒。”

“那怎麼不喊太醫?”

“他說並不嚴重,皇阿瑪萬壽之日,不好折騰。”

“那你喊個太監扶他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去?”

“他抓着我的衣角不放。”胤禩無可奈何,冷靜的面具隨之崩落。

彼此在人前明明都是穩重成熟的模樣,尤其他這個四哥,雖然思慮也許還不如自己縝密,但自幼生在皇家的人,又會簡單到哪裡去,偏偏剩下兩人獨處的時候,就總是變得如此令人發笑。

“我並不想你與他多相處。”胤禛埋入他的頸窩,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悶。

胤禩正想笑,卻又聽到一句話,不由怔住。

“你還記得康熙三十五年十四落水的事嗎,那一次並不是我做的,而是他自己跳下水去的。”

胤禩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性,但是當事實發生在眼前時,他還是有點意外。

就像當年自己送的海東青,卻在康熙面前離奇變成死鷹,貫來與他親厚的十四偏還有嫌疑時,他便知道,無論多好的兄弟,都不能扯上利益二字,一旦野心橫亙在彼此中間,感情就已經變質。

正是因爲他這輩子與胤禛並沒有利益衝突,所以彼此相得,感情融洽。

想到胤禛,他又嘆了口氣。

佟皇后去世,這人就沒了依靠,就算有親額娘,也等同沒有一般,就連皇阿瑪,他眼中稱得上疼惜的,不過是太子一人,其他兒子,他傾注的心血既少,也就沒有那麼多的感情。

說來說去,胤禛能有今日,也都是靠了自己。

不像太子,一人便佔了康熙七分寵愛,也不想大阿哥,是佔了長子的優勢。

“我跟你說這個,只是想讓你多加小心,皇宮裡頭,動輒便是陷阱,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如果不是今天看見他與十四從偏殿出來,胤禛也不會說起這件往事,當時他選擇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是因爲他知道必然沒有人會相信那麼小的十四會自己跳進水中。

自己活了四十多年,竟還要一個少年來告訴自己人心險惡。胤禩有點想笑,但聽他語調低沉,又笑不出來。

“四哥放心罷。”

“其實……”

後面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胤禩微微側頭。“嗯?”

冷不防溫熱的感覺印在脣上,那人沒再說話,雙手卻緊緊箍着他的手腕不放。

其實我不喜歡十四接近你。

這句話終究沒說出來,被湮沒在兩人脣舌交纏的喘息中。

胤禛趁着對方怔住的當口,咬上他的耳垂,留下喃喃細語。

“四哥很想你。”

想看他白皙的肌膚染上□的色彩。

想看他在自己懷裡喘息失神的樣子。

想看平素冷靜鎮定的他慌亂無措的模樣。

從平陽之行到現在,他們有多少年沒這般親密相處過了,就算前些日子在莊子上,他也待之以禮,苦苦忍耐。

但今晚,內心深處卻彷彿有一隻嫉妒的獸,在反覆啃噬着自己的心,拼命呼喚着想要破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