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
雍正十三年的時候,胤禛生了場大病,情勢洶洶,幾近險惡,他卻毫無知覺,兀自沉睡,將旁人嚇得不輕,
他站在一旁,看着七八歲模樣的胤禩站在牆邊低聲抽噎,哭得傷心,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頭,誰知手穿過對方身體,終是無法碰觸。
胤禩亦看不見他,哭了半晌,遠遠走來一行人,爲首的小孩兒錦衣玉帶,皇子打扮。
他端詳打量,認出那是幼時的自己,那會兒小小年紀面容肅穆,看上去少年老成,已有了日後冷麪王的雛形。
胤禩見有人靠近,迅速擦乾眼淚,低頭行禮,輕輕喊了一聲四哥。
胤禛亦淡淡點頭,也並不問他怎麼了,兩人甚至沒什麼交流,便錯身而過,漸行漸遠。
那頭胤禩見胤禛走遠,擡起頭來,露出悵然羨慕的眼神,單薄身影倍加寂寥。
他看着這一幕,只覺得古怪,照理說那時他們早已交好,又怎會如此陌生。
搜遍記憶,也不曾想出過有這麼一段。
冥思苦想之際,眼前場面一轉,完全變了樣。
帳幔低垂,綴滿流蘇,龍涎香自爐子裡飄出來,溫暖而旖旎。
這是……毓慶宮?
眼前擺設熟悉而又陌生,赫然正是當年東宮仍有主子時的模樣,他一邊打量,一邊熟稔地穿過那些院門閣室,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都顧着自己手頭上的活計,對他視若無睹。
他初時以爲自己是在夢中回到過去,可現在看來,卻又似乎不像。
捺下心頭異樣,腳步踱至太子時常議事的書房,左右也無人看得見他,索性穿過緊閉的殿門走進去。
屋裡有兩個人,一站一坐。
坐着的,是三十多歲的太子,俊美無儔,意氣風發。
站着的,則像極了自己,一身蟒袍補服,冷肅不失恭謹。
“你等着吧,這招一出,保管老八他們手足無措,元氣大傷!”太子哈哈大笑,眉眼之間盡是得意。
站着的人跟着微微揚起嘴角,不着痕跡地掩飾眸中的不屑,淡淡附和,提醒對方莫忘了皇阿瑪的反應。
太子不以爲然:“老四,你太一板一眼了,這樣是成不了大事的,上回戶部餉銀的事情,你爲了賑災,不惜得罪老八那幫人,若不是本宮從中轉圜,只怕你現在已經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人垂下頭,不言語。
太子面色轉爲和煦,又親熱地留他用膳。
這不對,一切都不對。
他明明不曾與太子說過這樣的話,更不曾與太子這般親近過,怎會……
眉頭緊緊擰起,眼前兩人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他趨前幾步正想聽得更清楚些,場景一變,又換了模樣。
怒容滿面的帝王站在乾清宮內,正指着跪伏在他面前的人訓斥,眼底露出厭惡之色。
他一震,立時認出跪在康熙面前的,正是胤禩。
眼前場景比之前要模糊許多,連周遭衆人的表情也看得不甚清晰,可康熙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傳入耳中。
“朕這一生,最恨結黨營私,可八阿哥,偏偏犯了朕的忌諱,他是縲紲罪人,母家又是辛者庫賤籍,何德何能,竟讓你們一個兩個都舉薦他爲太子?!此等假仁假義,不忠不孝之子,留之何用?!”
他震驚地瞧着這一切,瞧着胤禩身體微微一顫,按在地磚上的手慢慢收緊,掐入掌心,瞧着康熙繼續怒罵,字字誅心,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那人踩入泥淖。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捱至下朝,帝王早已拂袖而去,殿中閒雜人等,亦散得乾乾淨淨,只餘下那人依舊跪在地上,動也不動。
他蹲在對方身邊,心痛難耐。
胤禛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這些場景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他難以將自己當作旁觀者。
一次次地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場夢,可仍不由自主地去安慰他,觸摸他,雖然對方統統感覺不到。
那人跪了許久,這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往外面走去。
他不知如何是好,起身便跟上去。
那之後場景未曾再跳轉過。
胤禛跟着他回去,看着他關起門獨自一人舔舐傷口,看着他與老九和老十商量着如何給太子和自己下絆子,看着他步步爲營,費盡心機,卻被帝王貶得一無是處,又看着太子兩立兩廢,那人與自己相爭帝位,終是輸了一籌,屈居人下,看着自己爲了折辱他,故意將他封爲和碩親王,又讓他去辦最棘手的差事,然後藉機打壓,把那人逼至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眼睜睜地看着,卻無能爲力,這並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過往,但它殘酷得更像一場事實,多少次他忍不住衝上去想要抱住那個人,擁住的卻只是虛空。
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無法阻止,只能旁觀。
胤禩,胤禩……
他忍不住蹲下身,手抓着心口,那地方如同撕裂了許多次再也無法痊癒一般,汩汩流着血淚。
如果這是夢境,那麼他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眼皮微微一動,耳邊立時涌入人聲,嘈雜而紛亂,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皇阿瑪!皇阿瑪!您醒醒!”
知覺一旦恢復,便能感覺到喉嚨一片滾燙乾澀,如被火灼燒過一般。
他用盡力氣撐開眼睛,弘暉的身影立時映入眼簾。
“皇阿瑪!”弘暉又驚又喜,轉頭吼道,“太醫快來看看!”
太醫匆匆上前,跪着幫他把脈,又查看一番,這才說到皇上已無大礙,只需多加休養即可。
“……”朕這是怎麼了?
弘暉彷彿看出他的疑惑,忙道:“皇阿瑪,您起了熱症,昏睡了整整三日三夜!”
說話時,臉上猶有驚悸未退的神色。
胤禛閉了閉眼,勉力環視一圈,卻沒有發現熟悉的身影,心下不由一驚,下意識抓住弘暉的袖子。
“……他、呢?”
即便沒說名字,弘暉也知他指的是誰,臉上不由浮現起一絲古怪。
胤禛看在眼裡,更覺心驚,不顧自己渾身乏力,硬撐着要起身下榻。
弘暉忙扶住他:“皇阿瑪要什麼,兒臣去拿便是。”
“胤……禩……”
自己生了病,他怎麼會不在身邊,除非……
除非……
夢中景象一一重現,胤禛不自覺發起抖來。
弘暉卻只當他身上冷,忙將他按回牀,又蓋上被子。
“皇阿瑪稍安勿躁,八叔不在。”
“……去哪裡了?”
弘暉眼見瞞不住,只得無奈道:“八叔守了您三夜,這會兒乏得不行,兒臣在他用的飯裡下了點安神的藥,讓他好好睡一覺了。”
胤禛一怔,不由端詳了兒子半晌,見他不似扯謊,仍是不放心:“朕要去看看他……”
“皇阿瑪大病初癒,不若等八叔醒了,兒臣再讓他過來吧。”
胤禛搖搖頭,異常堅持。
弘暉無法,只得喊人來服侍帝王穿戴洗漱,又親自攙扶着去胤禩歇息的偏殿。
那人正靜靜地躺着,雙目緊閉,睡容平靜。
胤禛在牀邊坐下,貪婪地看着他,手不自覺輕顫起來。
“你們都退下。”
他頭也不回,聽着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方伸出手摸上對方的臉。
幸好是夢而已。
幸好……
壓抑着激動,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輩子,你別忘了這個承諾,不許比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