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詔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 遺 詔/看書閣

胤禩甫進門,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大對頭。

“希賢可是又手氣不好了,別是把身家都押上了?”胤禩見戴鐸臉色不好,打趣道。

戴鐸此人有個小毛病,便是好賭,但所幸並不沉溺其中,每次下注的銀錢也甚少,只是圖個樂子,三不五時總要上賭館轉一圈。

戴鐸打起精神,強笑道:“哪能呢……八爺此來,想必有要事與主子商談,奴才就先告退了。”

“等等,”胤禩從袖中拿出一份名單,遞給胤禛。“這是十三在莊子上手抄的名單,說裡面有些人,是他當年掌管兵部時,交好或提拔的,也許可用,希賢素來爲四哥倚重,也一道看看吧?”

胤禛接過名單,瞥了戴鐸一眼,淡道:“既是如此,便留下罷。”

戴鐸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只恨自己沒法把剛纔說過的話全塞回肚子裡去,他一時急功近利,就讓主子對自己有了不滿之意。

這一想,便盼着趕緊將功折罪,此時胤禛正好看完名單,順手遞給了他。

他本是聰明之輩,不過幾眼,就已看出不妥。

“這幾人,皆不可用。”

胤禛皺眉。

戴鐸看到他的神色,忙道:“十三爺此舉,誠意拳拳,已然對主子表了忠心,只是這幾個人,有些已經外調了別處,有些雖還負責京畿防務,卻只怕已是投靠了十四爺那邊。”

胤禩點點頭,與自己料想的一樣。

“四哥,其實京畿防務,皆在九門提督一人身上,旁的即便人手再多,屆時京城九門一關,一時也奈何不得,等到大勢成了定局,便……”

他沒再說下去,胤禛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也只有如此了,老爺子尚在,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大動作,我們這般經營已是不易。”

他緩了一緩,對戴鐸道:“你先退下罷。”

戴鐸如獲大赦,應聲離開,臨走前下意識看了胤禩一眼,卻正好對上對方的視線,不由心頭一跳,忙低下頭退了出去。

待出了門外,才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一邊回想着方纔廉郡王意味深長的那一瞥,總覺得對方似乎瞧出什麼端倪來。

諸皇子中,早年風光的,今日或潦倒或平庸,而八阿哥卻能居高位數十年屹立不倒,必非尋常之輩,自己居然頭腦一熱,就三番兩次在主子面前給這位爺下絆子,實在是有欠考慮。

這麼一想,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對先前失言之舉,實在懊悔之極。

“昨日皇阿瑪召我進宮,問我對儲位有何想法。”

屋內只他們二人,胤禩說話也放開了些。

胤禛呼吸一滯。

戴鐸密報此事之後,他曾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卻還是沒料到老爺子會如此直截了當。

“你如何作答?”

胤禩見他也如自己當時一般意外,嘆了口氣:“我能如何作答,無非是說不論誰做皇帝,定當肝腦塗地便是。”

胤禛擰眉。“皇阿瑪怎會突然問起這個……”

“西北那邊,可有何異狀?”胤禩也想不通,卻突然心念一動。

胤禛沉吟道:“如今大軍還在跟策妄阿拉布坦膠着着,並無捷報傳來,皇阿瑪也沒有下旨讓十四回來的意思,若是聖體有恙,定不至於如此平靜……”

皇帝的安康,維繫着整個天下的太平,所以康熙的診脈方子,向來是被嚴密保管起來,不會允許旁人輕易查看,如此一來,便少了一個窺探帝王身體狀況的極好途徑。

“先不急着動,以免一個不好落了把柄,可讓隆科多那邊密切留意京畿防務動向,若十四要派人回京,必然逃不過隆科多的耳目。”

胤禛嗯了一聲,凝目去看胤禩,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事,微微一喟。

“記得當年你我比如今弘暉弘旺還要小些,一晃眼,竟也這麼多年了。”

胤禩笑道:“可不正是歲月不饒人,再過幾年,弘旺都能娶媳婦了。”

胤禛看着他眉目清雋儒雅,舉止雍容沉穩,憶起前日裡那拉氏曾與他說過,自富察氏去世之後,府裡子嗣單薄,張氏雖然進了側福晉,可畢竟出身低,這麼多年來,胤禩一邊忙着朝廷上的事情,回到府裡還要處理內務,竟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若不是兩人糾纏這麼多年,這人府裡怕是兒女都成羣了。

心裡終究存了一份虧欠,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

“你府裡那兩個人,還安分吧?”

他指的是先前進府的兩名格格,章佳氏和郭絡羅氏。

原本這二人是宮裡指的,郭絡羅氏還是宜妃遠親,饒是胤禩也要給幾分面子,只是如今老爺子身體不好,顧不上過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再者胤禩不喜這兩人剛進府便一邊對弘旺曲意奉承,一邊不將張氏放在眼裡,故而也從未去她們房中過夜。

似乎沒料到他會提起這一茬,胤禩皺了皺眉,方道:“嗯,尚可,四哥怎的想起他們來?”

胤禛有點不自然,躊躇半他晌。“你府中至今只有弘旺一子……”

胤禩揚眉,見他難得吞吞吐吐的模樣,有些好笑。

記得前些年,他也曾提起這件事,那會兒讓自己再納新人進府,說得好像要從自己身上割肉似的心疼,怎麼這會兒倒是心懷愧疚了?

三妻四妾,子孫成羣,對世人來說是值得欣羨,且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胤禩並不願意過那種日子,且不說屆時內宅便如老九府上一般,三天兩頭沒個安靜,即便是胤禛那般嚴厲的人,也阻攔不了旁人對弘暉下手,那個早夭的六阿哥,就是明證。

胤禩既當爹,又當娘,早已將弘旺看得心肝寶貝一般,雖不溺愛他,卻也不容許旁人欺侮他,郭絡羅氏的事情讓他知道,若是將來府裡進了人,又或者誕下一兒半女,到時候弘旺必然會立身不穩。

如果這樣,他寧可府裡冷冷清清的,即便子嗣單薄,有弘旺孝順聽話,也已勝過旁人無數了。

何況上輩子落得妻離子散,連家都保不住,他早就把這些看得很淡,心底深處,總覺得若終有一天重蹈前世覆轍,家人越少,自然牽掛越少,也犯不着讓一大堆人跟着自個兒一塊赴死。

這一番解釋入耳,胤禛神色古怪起來。

他只當胤禩性喜清靜,不耐煩內宅爭寵這些事,卻沒想到他爲兒子做出如此打算,不由心頭微酸。

我和弘旺來說,哪個對你重要些?

這個問題在心中縈繞數遍,還是問不出口。

胤禛咬咬牙道:“自年氏入府之後,我也未納過新人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這不明擺着跟對方說,自己是爲了他麼?

胤禩頓了頓,半晌才明白過來,眼底不由染上笑意。

這個人,或許多疑猜忌,卻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

“四哥。”

“作甚?”冷硬而彆扭的迴應。

胤禩好笑,握住他的手,熱度透過掌心傳遞過來,乾燥而炙熱。

胤禛一怔,下意識反手握住。

溫潤微涼,恰如其人。

這個人……

他舒了口氣,略顯焦躁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這個人,是要陪自己過一輩子的。

所以……

所以,偶爾在他面前丟個臉,說個實話,也是無妨的。

樑九功那邊,卻並不好過。

實際上,從康熙四十八年起,康熙的手就不怎麼利索,奏摺上的硃批有時候落筆無力,歪歪扭扭,以致於不得不找人代筆。

代筆之人,少看少說少問,非嘴巴嚴實之人不能勝任,康熙看中張廷玉的低調沉默,便找了他來。

然而今日,卻未免有些蹊蹺。

樑九功伺候在旁,沒有帝王之令,自然不能離開,他看着康熙在御案上寫了一半的東西,思索片刻,終是嘆息一聲,棄了筆,讓他召來張廷玉。

樑九功心中疑惑,卻不敢耽擱,急急忙忙出去傳令,張廷玉兩年來幫帝王草擬詔令甚至代筆硃批,早已習慣,可見了這麼匆忙的陣仗,仍舊忍不住低聲詢問。

“樑公公,這是……?”

樑九功站在門口,搖搖頭,聲音低沉而急促:“張大人就別問了。”

裡頭傳來康熙的聲音:“可是張廷玉來了?”

張廷玉不敢耽擱,忙道:“臣在。”

“進來吧。”

樑九功守在門口,看着張廷玉入內,又關上門,親自守在外面,胸口微微起伏,禁不住暗自心驚。

清朝確立統治之後,鑑於前朝重用宦官,導致閹奴干政的種種混亂,便限制太監習字,且將宦官歸於內務府敬事房管轄,嚴禁太監干預朝政,所以樑九功雖然算得上康熙跟前的紅人,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太監。

先帝順治爺時,曾寵幸太監吳良輔,順治十五年,吳良輔與官員勾結涉賄,因先帝庇護而未獲罪,結果新帝登基,立時以變易祖宗制度之罪被處死。樑九功一直記得這樁宮闈變故,是以將吳良輔的下場牢牢記在心裡,縱然那些王公大臣對他禮遇三分,他也絲毫不敢僭越自己的本分。

只是現在,他卻不得不爲自己打算起來。

他雖目不識丁,僅僅能讀出自己的名字,但在康熙左右多年,就算是猜,也能零零碎碎認得出一些字的輪廓意思,

便如剛纔,康熙親自提筆寫下的幾個字,他認得的就有“子孫”、“皇子”等。

這些字,並不罕見,平日奏摺裡間或也有出現,只是結合近日帝王的身體狀況,神色舉止,又接二連三召見廉郡王,張廷玉密見,卻不得不令人浮想聯翩。

樑九功捺下心頭洶涌,幾不可聞地喘了口氣。

有時候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是堪憂。

本朝有殉葬的傳統,而他這般的隨身近侍,看到太多秘密,屆時新皇登基,如何還容得下他?

思及此,樑九功生生打了個寒噤,頓時手腳冰涼。

西暖閣內,張廷玉跪了半晌,發現帝王並沒有喊他起身,也沒有其他聲音,禁不住微微擡頭窺了一眼,發現康熙正歪在榻上,神色忡怔,又帶了一絲茫然,渾然不復年輕時的精明幹練,如果不是身上那身龍袍,看上去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尋常老人。

皇上還是老了。

張廷玉暗暗嘆息,他想起當年自己剛中進士,入直南書房,皇帝帶着笑意問道,這就是張家的千里駒嗎,你父親是朕的肱骨之臣,你可要青出於藍。

一晃眼,就是十一年,自己將銳氣漸漸磨平,帝王也到了耳順之年。

一炷香時間過去,縱是張廷玉這樣的好耐性,也忍不住出聲輕喚:“皇上?”

康熙沒有反應,他擡起頭來,這才發現帝王託着腮,雙目微閉,似乎睡覺了。

張廷玉無法,只好又喚了幾聲,康熙眼皮一動,睜開眼,坐直身體,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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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臣來了啊,起來吧。”

“謝皇上。”

張廷玉起身,見他神思不屬的模樣,忽然想起家中老父去世前,也總是時醒時睡。

“朕近來時時夢見從前的事兒,”康熙嘆了口氣,“昨夜還見着了你父親張英,那模樣年輕得很,朕差點都不認得了,最後還跟他下了盤棋……”

張廷玉聽得心驚,忙道:“皇上,先父地下有靈,必也不願見您爲了他如此費心勞神,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康熙搖搖頭,沒有接他的話。“朕身邊的人,太皇太后,太后她們,一個個都走了,連康熙朝的老臣們,也沒剩下幾個了……”

張廷玉聽他感慨,張了張口,卻不知能說什麼,只好一徑沉默着傾聽。

只怕帝王心裡,不僅僅在緬懷那些已經不在人世的老人,也是想起自己那段意氣風發的崢嶸歲月。

康熙說了幾句,聲音也沉寂下來,悵然地望着窗外,半晌,穿靴下榻,走了幾步。

“你來幫朕,擬一份詔書吧。”

“是。”張廷玉走至案前,磨墨提筆,靜待康熙開口。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爲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康熙頓了頓,一邊措辭,一邊道:“……今朕年屆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

這是遺詔!

張廷玉筆尖一顫,差點在紙上留下墨跡瑕疵,所幸十數年曆練閱歷,仍能讓他勉強穩下心,凝神去聽康熙的聲音。

“歷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帝王的語氣帶上了一絲驕傲。

他確實可以引以爲傲,縱觀史冊,也只有漢武帝劉徹在位五十四年,連前朝在位時間最長的萬曆帝,也不過四十八年而已。

“今朕年屆耳順,富有四海,子孫百五十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

聲音夏然而止,張廷玉頓筆,擡首望向康熙。

卻見帝王又走了幾步,長嘆一聲,半晌,擺手道:“燒了。”

言語之間,神情蕭索,意興闌珊。

張廷玉一怔,回過神,忙將寫了一半的東西放在燭火上焚燬。

“罷了,你先退下吧。”

“嗻。”

他小心翼翼道,正想退出去,卻聽見康熙道:“今日之事,若傳他人之耳,就不要怪朕不念情份了。”

語調冷然,隱隱帶着殺意。

張廷玉心頭微顫,忙跪下道:“臣知曉。”

見康熙沒再發話,這才起身離去。

跨出門檻之際,他忍不住擡頭往康熙的方向瞧去,只見帝王依舊站在那裡,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