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官署的任命文書的確在衛簡父女登門後的第二天就送達洛西城手上,提升了一階,也的確外放知州,任地是沈留郡的鄆州。沈留郡在蘇郡東北方,和蘇郡一樣,屬於安靖中原腹地,也是安靖素凰族文明的發源地,白水江在沈留南面蜿蜒而過,到沈留邊界忽然一個轉折,南北流過百餘里又是一折,接着便是浩浩蕩蕩一直到鳴鳳江口縣入海。鄆州就在白水江彎折的河套上,是沈留最爲富庶而民風也最爲文雅好學的一州。從外放來看,能夠派到這樣的州縣是上選,一來離京城近,快馬七八天,二來地方富裕,少天災人禍,地方官樂得清閒又有油水;這第三麼,位處要道,南來北往的官員都要途徑,雖然多一些應酬麻煩,可人見得多了也給自己多幾條路,且蘇郡是蘇臺發祥之地、沈留是素凰起源之所,朝廷對這兩郡格外重視,每年都要派幾個欽差或欽命巡查使往來一番,在這些地方爲官自比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多幾分提升機會。單說敬、雅這兩代皇帝,蘇與沈留兩郡的地方官中十之八九在三五年間得以高升,或調任京官。洛西城這樣的年資,又不是京考一等出身而能拿到鄆州知州的肥缺,聽到的人都感慨一聲:“到底是蘇臺五大名門中數一數二的人家,連側室的侄子都能沾光至此。”

水影是在秋水清那裡聽說這件事的,那時她應邀進宮給妃子們講授一堂史學課,耗費一個多時辰後到秋水清的宮內陪她偷閒半日。兩人一面下棋一面聊天,先拿玉藻前的婚事消遣娛樂了好半天,此時衆人都知道玉藻前不止是成親在即,還臨盆在即。說到這個兩人都是大笑着搖頭不已,秋水清還幸災樂禍的說:“我就說白皖這樣傲氣的人怎麼會再嫁一個浪子,大概是捨不得玉藻前肚子裡那個孩子才委屈自己的吧。希望我們玉藻大人稍微爭氣那麼一點點,不要讓白皖二次休妻了。”

水影笑得幾乎趴在棋盤上好半天才喘息着道:“不會不會,我倒覺得玉藻前是個謹慎且明白的人。她既然娶了就會好好待自己的夫婿,不會作出讓男人傷心又讓自己丟臉的事。再說了,我覺得白皖是個出色男子,有資格讓玉藻前收心。”

秋水清不置可否的搖搖頭,兩人又說起玉藻前定的婚期就在十日後,且帖子已經發遍京城名門。秋水清笑道:“這兩個人也算是門當戶對的婚姻,一個位在二階下,另一個位在四階,都是出色的秋官,本該讓天下人羨慕,可爲什麼就變成了讓天下人娛樂呢?”

“那是我們這些人都太不厚道。”

“準備好禮物沒?”

“早被好了,另外還被昭彤影那個可恨的傢伙拖去跟她一起丟臉。真不知我是倒的什麼黴才交上這麼個朋友。這傢伙跑去嘲笑玉藻前玩得過火了,被人拖住充當喜娘,明明是自己活該,結果呢,丟臉還要拖人下水!”

“你要去當喜娘?來來,說說我聽聽,你是端火盆呢?還是收紅包?”

“收紅包的是昭彤影……”她掙扎了一下,不情不願道:“我幫忙拉一下轎簾。”

“還好還好,我還以爲玉藻讓你幫新郎燒掉綠羅帶呢!”

水影翻了個白眼:“胡言亂語,燒綠羅帶這種事只有成了親的男性長輩才能作。大概是迦嵐殿下找人來幫忙吧。”

說到這裡秋水清笑了笑後話鋒一轉提起洛西城獲得的任命,水影微微挑了一下眉:“不錯的地方,看來天官裡那幾個老前輩還有那麼點看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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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不錯,不過你那未過門的夫婿好像不這麼看。”

“他不喜歡沈留郡?”

“他已經在專心致志等你迎娶了,我的少王傅大人。”

這段對話後一天水影來到了西城府邸,而且是帶着重禮專程來拜訪洛遠。西城照容這天早上起來有些不適請了假在家,也陪着洛遠見客。在照容心中洛西城早就可以算是她的第四個孩子。當年洛西城的母親——被寄予希望的嫡女——喜歡上了自家的一個家奴,爲了逃避本家定下的姻緣,在擔任天官署文書的第四個年頭,也就是她服禮後的第二年和家奴私奔,從而失去了即將到手的位階且被洛家掃地出門。這對年輕的戀人並沒能“幸福的度過一生”,富裕人家長大的小姐和一貧如洗的青年沒超過兩年就開始面對現實的生活壓力。在極端的貧苦中洛家小姐連續失去了幾個孩子,等第四個孩子也就是洛西城出生後沒幾個月便在貧病交加中去世,那是她私奔後的第七年,也是洛遠出嫁後的第三年。她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扶棺回洛家,等了一天一夜才總算有人見他一面,那人將孩子往洛家人手中一塞,就一頭撞在牆上殉妻了。而那個甚至還沒有一個正式名字的嬰兒,不但雙親皆失,且繼任家主拒絕承認他是洛家的血脈。

這個時候,洛遠回到了闊別三年家中,抱起襁褓中的嬰兒用驕傲的神情宣佈:“姐姐的孩子我來養,將來他是要繼承洛家家業的人。”

那時洛遠在西城家已經立穩了腳跟,衛方度過了最初那段動不動吃醋的適應期;而他的乖巧柔順和心細入微更爲他贏得婆婆的疼愛及妻子的尊敬。照容是真心想和他生一個孩子,這樣他一生都能有依靠。然而無論怎樣都不能如願,甚至其中照容外放,他陪伴在側整整一年半還是不見半點希望。這一下照容也覺得不對,請了大夫過來,一診斷徹底絕了洛遠的希望。這之後洛遠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照容也心疼他,等他帶回那襁褓中嬰兒西城家其他的人看着奇怪,照容反而打心底裡高興,下定決心要當這孩子自家子侄,也算給洛遠留一個依靠。象西城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別說洛遠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侄子,就是本家的孩子,父母姊妹裡沒有個成大器的,連在傭人面前都擺不起主子的架子。照容深怕這孩子被人輕視,故而用自己的家名“西城”給這個孩子命名。這倒是從文成王朝起就有的傳統,若是用家名爲別家的孩子命名,就代表對這個家族至高的尊敬,同時也有認其爲養子的意思。就是靠着這個當時被照容雙親極力反對的決定,洛西城在這個蘇臺數一數二的家族中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水影給洛遠準備的都是些補藥,還有一些從凜霜帶回來的特產,三人先說會閒話,洛遠首先把話題轉到洛西城的任命上。水影笑道:“晚輩今日就是爲此事而來。昨天在宮裡求水清都告訴我了,她說西城並不高興,我到覺得是莫大的好機會。”

洛遠淡淡笑道:“換了別人自是高興都來不及,不過少王傅已經向我家西城提親了,迎娶也就在眼前了吧。難不成你們一成親就天各一方,所以西城那孩子爲難的很。”

照容這兩天已經發現自己這側室對這段婚姻的態度很曖昧,一時也摸不清他的想法,她自己倒很滿意,當下打圓場道:“其實也不用那麼爲難,遠啊,大不了我去找人提提,把西城放在京城就是了。”

“夫人別爲這孩子壞了您的規矩。再說了,求下來又怎樣,人在官場去留都是官家一句話,今天不外放,難道就一輩子不外放?王傅別怪我說話不好聽,即便西城一輩子當京官,王傅也不見得永不外放。”

水影笑道:“洛叔叔說的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所以,這兩日我也和西城談了幾回,西城他已經有所決定。”

“哦?”

“未嫁從母,即嫁從妻,男兒家既然成了親,相妻教子爲第一,西城那孩子準備這兩日就向朝廷辭官。”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初秋,洛西城正式在天官接下官憑及文書出任沈留郡鄆州知州,位在五階。任期定在兩個月後,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之前正式到任,與前任知州交接官印。在此之前並沒有其他公務,可以陪着家人偷閒月餘。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這一年象是洛西城的幸運年,婚姻得償所願,升了官,而其中最讓洛遠高興得是這一年九月初洛西城正式接任了洛家家主的地位。前一任洛家家主從家族排行上算是洛遠的遠房姑姑,只因爲洛遠姐姐那一場不負責任的私奔使他得到意料之外的地位。然而,就像洛遠抱走西城時候宣告的那樣,洛家第三代沒有任何出色的孩子,繼任家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乎賠上一半家產想要給她那不成器的女兒換一個見習進階的機會。可惜這位洛家小姐實在是太不成器,在地官文書位置上見習了兩年就被上司忍無可忍的趕走了,白費了洛家大把銀子。眼看着具有七十多年曆史的洛家要從此消失,就在這時洛西城京考進階,爲那四十多個同姓親戚保住“洛”字,而他作爲洛家第三代唯一進階的孩子自然的成爲家主的繼任。這年八月末前任家主以七十二歲的高齡壽終正寢,幾天後經過春官審覈,洛西城正式接受洛家,並在春官的貴族碟譜上留下名字。

洛西城接受家主的儀式上洛遠和西城照容還有照容的三個孩子都出席了,這是洛遠出嫁後第三次回孃家,也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了一番。他當年說洛西城是“將來要繼承洛家的孩子”,本族親戚也就是敬畏西城家的勢力才只用沉默應付而非當場破口大罵。然而事實便是那個當年連“洛”這個家名都要通過西城照容的聲威得到的孩子成了洛家最爭氣的一個。洛西城當上家主的同時,他的雙親也重新回到洛家家譜上,洛遠長久以來的願望得以實現,而且不是靠攀一個好女人的方式。彷彿是印證了衛方當年勸他的話“西城是個有志氣的孩子,說不定能靠自己讓洛家發揚光大,未必要靠嫁人。”

然而,洛西城的新身份又爲他帶來了新的心病,那就是,他和水影的嫁娶關係與家主身份有了微妙衝突。通常來說,他這樣家主只娶不嫁,當然這個娶也就是迎入當戶的女子。可水影並沒有讓自己嫁人的打算,儘管沒有明白說過,可雙方心照不宣。更不要說其中還有一個日照的存在。迎門當戶的女子沒有娶側納侍的道理,否則何以確保當戶那家血脈的純潔。所以蓮舫的生母在丹霞任地偷娶歌伎被結髮丈夫打上門來,連自己的小女兒被打瞎一個眼睛都不敢發怒還要在丈夫面前賠小心就是因爲這個規矩。換句話說,如果水影要承擔洛家家業,就必須將日照從身邊送走。

果然,在這個問題上水影沒有讓步的打算,儘管出面協商的是西城照容,她也明確表示不願嫁人。洛遠自然唉聲嘆氣了好久,忍不住罵西城說“還說你那個王傅疼你,連冠你的家名都不肯,疼什麼呢。又不是有家名的人家怕丟臉!”私下裡又對玉臺築說果然還是昭彤影可靠,當年昭彤影就說過如果洛西城繼承家業,她願意冠西城的家名,光大洛家的門楣。幾天後水影又登了一次西城家的門,與洛遠密談一個下午,那天晚上洛遠終於又露出那麼點笑容,對照容說:“也只有這樣了,現在我要是說退婚,西城那孩子準定恨我一輩子。”原來水影答應說不管自己以後是不是立戶,她的孩子中一定挑一個姓洛,繼承洛家的家業。要是他們夫妻不幸只有一個孩子,那就讓孫子姓洛,總之不會讓洛家斷絕。

第一個知道洛遠如此輕易“妥協”的人反而是遠在丹霞郡的衛方,他在照容的家書中得知西城婚事的種種波折寫了一封信給洛遠,信裡自然幫水影說了無數好話,分析了這樁親事的種種好處。其間真正打動洛遠的是他對水影勸說洛西城接受官職的解釋。

在洛遠看來,水影勸說洛西城接受知州之位是爲了名正言順的讓這個“礙事”的正室離她遠點,不妨礙她和日照的卿卿我我。衛方的信裡卻給出完全不同的解釋。他告訴洛遠,西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純真”的“京師第一美少年”,或許是西城家二十年來的影響,洛西城和玉臺築一樣有着超出“相妻教子”的人生理想。衛方說,在經歷了數年邊關烽煙之後這個少年壯志的一面已經被喚醒,他會爲邊關戰火或是州縣中的某一樁政務而激動,希望用自己的雙手去改變些什麼,一場戰爭,或者爲一個家庭帶來正義,給與一個人未來……衛方說洛西城在丹霞郡的那些日子表現出了一個優秀官員的素質,而他在洛西城身上看到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影子。二十年前壯志凌雲的衛方,不想在家務事中度過一生的青年的自己。他告訴洛遠自己青年時代的夢想,並與洛西城的才華和過往的成就相對應。他告訴洛遠,在安靖並不是每一個女子都有支持自己丈夫青雲直上的胸襟,而水影正這麼做着,至少她是瞭解洛西城內心的志向而且有足夠的胸懷去接納。

洛遠旁敲側擊了幾次,證實衛方對於西城“是個有抱負的孩子”的判斷,對水影的態度也略微有了那麼點改觀。最終洛遠只能對自己說“孩子的事管了也不見得肯聽,隨他去算了”。

洛西城赴任定在十月下旬,爲了把這樁婚事在他赴任前徹底確定,水影也修改了原定的時間表。於是這一年九月第一個旬假,水影請丹舒遙出面,備齊全部聘禮正式向洛家下聘。而在此之前,玉藻前的婚禮熱熱鬧鬧的舉行了。

玉藻前和白皖的婚禮如衆人希望的那樣娛樂了整個京城,排場宏大,來賓幾乎雲集了京城全部名門貴族。連蘇臺皇族都出席了不少人,兩位正親王,一位和親王均先後到達,雖然其中的兩位都只露個面對新娘說兩句吉祥話,送上禮物即告辭,可對一個沒有家世的四位官來說已經是前所未有的盛況。此外還有幾個蘇臺皇族的王和郡王,或者自己,或派世子前來道賀。玉藻前雖然忙得半死,還是忍不住對幫忙收紅包的昭彤影嘀咕說:“我娶了個燙手的男人回家”朝賓客們努努嘴:“我該說榮幸呢,還是該爲自己的將來哀嘆?”

昭彤影很嚴肅認真的回答:“妻以夫貴,青雲直上。你娶了個升官捷徑還不滿足。”然後眯起眼睛瞄瞄寬鬆的大紅吉服都擋不住的隆起的腹部:“連繼承人都一併給了你,羨煞我也。”

蘇臺王朝禮法上男子無論下堂還是休妻都要佩綠羅帶,如果再娶終生不能解下,只不過邊緣增加一條白色,說明是已婚。如果下堂後再嫁,拜堂之後由年長的男子爲新郎解下屈辱的綠色腰帶並放到火盆裡燒掉,表示這個男子再度獲得一個女子的青睞,重新開始。

原本這個燒腰帶的工作應該由新郎的父親或者族親來做,然而當年他和秋之離緣官司弄得滿城風雨,他的雙親和兩個姐姐一怒之下將他趕出家門。事後這家人當然是後悔了,尤其他在鶴舞一路升到三階上之後,當年最疼愛他的小姐姐兩次到鶴舞看望,白皖客客氣氣接待了,客氣得完全不是對家人的態度。而此次成親玉藻前辛苦打聽到他家各種親戚關係連請柬都在鶴舞寫好了,還好心的附帶路費銀,喜滋滋拿去討好夫婿時被白皖一巴掌拍在地上,鐵青個臉就往外走。於是,這個燒腰帶的重要使命就交給了沒親沒故的一位官員,最終代勞的那個就是漣明蘇。

迦嵐和蘊初二人對這位一度婚姻不幸、命途多舛的鶴舞功勳重臣格外優待。尤其是蘊初,大筆一揮慷慨得給了半年假,讓他安心成親,安心伺候妻子生產,再好好抱抱自己的孩子纔回鶴舞不遲。迦嵐和蘊初都考慮過是不是請皇上將白皖調任京城,然而當事人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而且是兩個一起跳出來反對。白皖的理由是不願爲私事誤公務,身爲鶴舞司寇受正親王大恩,在兩位殿下沒有找到更合適的繼任之前不能捨鶴舞而去。玉藻前則一撇嘴嘀咕道:“我纔不要一大早的就在朝房裡稱呼他‘大人’。”

秋林葉聲和昭彤影當然也反對,這兩個人是從鶴舞的安危出發,覺得皇帝早就恨不得把鶴舞重臣一一收到身邊,或者分散各地以斷迦嵐手足。以前花子夜就有過暗地裡給白皖送禮物的“前科”,如今將他調任京城不是白白送到皇帝手上。要是皇帝真的能重用倒也罷了,好歹給蘇臺填一能臣,就怕皇帝根本當他眼中釘,變着法子讓他犯錯,問罪、下獄、充軍甚至斬首,那就荒唐透頂了。

迦嵐也就是一時的衝動,她當然也明白將白皖送到朝廷是不合適的,昭彤影提一個頭立刻從善如流。讓昭彤影懷疑她是不是就等着自己爲她擺這麼個臺階往下走。

婚禮之後,一切都恢復到正常。玉藻前早已不復前幾個月嘔吐不已的悲慘,每天乖乖的回到自己秋官司刑的公署中複閱全天下送來的隨便什麼時候都能堆的和小山一樣高的文件。白皖反而無所事事起來,幸好打從他回到京城那天起請柬就像雪花一樣飛過來,其中來的最勤快的就是當年他落難時嘲笑的最盡興的那羣。這一次白皖倒是一點不任性了,每天認真的研究那堆請柬和拜貼,然後挑選上幾家或登門拜訪或允許對方在合適的時候到自家喝一杯茶。玉藻前看他那個樣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對自己說:“原來皖最心痛的還是被自己家人拋棄那件事,要想個辦法讓他們和解纔好……”

婚禮過後玉藻前和白皖的故事漸漸平靜下來,能夠被用來增添晚餐後家庭談話樂趣的題材都被拿來說過不止一次後京城名門貴族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可以預見,玉藻前要再一次贏得注意力大概會在繼承人出生後,或者在她和白皖第一次激烈衝突後。關於後者,朝官們還有金額不大的賭注,關於時間以及誰纔是被趕出家門的那個。

蘇檯曆兩百二十六年的上半年可以說波瀾不驚,而下半年卻在平淡中透着一份緊張。凜霜那一場動盪之後新任都督對破寒軍的接收並沒有朝廷期待的那樣順利,最糟糕的是這位在京城駐營中表現最爲出色的停雲營主將在破寒軍那些驍勇將士看來還是太文弱了一點。而在邯鄲琪眼中,這位新任都督好像有強硬了一些,至少在對待她這個凜霜平叛功臣的態度上。短短一個月,天、地、夏三官官長就苦笑着面臨四十年來凜霜都督和郡守間最嚴重的對立局勢。沒過幾天,冬官大司空也嚐到了這種對立的麻煩。安靖和西珉一樣是以農耕爲主的國家,嚴格遵守春耕、秋收、冬藏的農事,每年十月秋收結束,白雪開始慢慢籠罩一半以上的國土時,農作的節令結束,國家絕大多數的百姓進入一年中最休閒的日子。而這個時候正是冬官們開始忙碌的時段,沒有田間勞作壓力,各地就理所當然的能開始調用徭役,各地都有爭取不能種莊稼的幾個月完成全年的工程建築。例如修補修補城牆,增設一座烽火臺或者翻修敵樓,開挖水渠或是整修堤壩。當然還有營建官署、宮室之類的更爲嚴肅的工作。大司馬總是在每年這個“冬官季節”開始之前要求各郡承報最重要的營建工作,所需人力和銀兩;同時下達京城冬官屬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出來的“重大工程”。這一年對凜霜,冬官的命令是整修飛雲河堤壩沿途最重要的兩條水渠。飛雲河是凜霜第一大水系,也是土地貧瘠的凜霜郡最珍貴的自然財富,飛雲河流經地段集中了凜霜郡70%的人口,以及90%的經濟來源。而凜霜大都督上報朝廷要求整修長河關、楊柳關的關城,並在楊柳關外新增兩座碉堡。這倒沒什麼,問題是兩天後地官收到凜霜郡守邯鄲琪的上書,其中遍數這一年凜霜遭遇的天災人禍,然後說百姓疲憊、郡治無錢,拒絕去修長河關、楊柳關的關城,而那兩座碉堡更被她稱爲“全無價值”。相反,邯鄲琪請求皇帝下旨將撥給破寒軍修關城的銀兩改作賑災,以及“明年春耕所需”。

地官將這份上書轉到冬官,冬官剛剛批准凜霜都督的請求,面對新問題自然頭痛欲裂,下屬們無力處理兩位高官之間的糾紛,只能整理好文書放到衛簡面前。衛簡自然是大怒,而且把滿肚子火氣帶回家一股腦發到妻子衛暗如身上,說他們天官任人不當,凜霜權責不明,拿着文書在大宰書桌上用力拍着道:“一個要銀子,一個不許給銀子。一個說不修關城北辰會長驅直入,一個說再不給錢賑災明年老百姓就要揭竿而起。我是冬官,只管城防水渠的粗活,這種國計民生的精細事做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郡守和大都督鬧到這麼大的事都南轅北轍你們居然連知都不知道,還好意思丟到我案牘上,你們天官的人都吃的什麼飯!”

天、地、夏、冬四官官長都被凜霜文武對立局面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皇帝偌娜依然沉醉於輕歌曼舞、青青子衿之間。隨着年齡增長,蘇臺偌娜對於自己職責的理解沒有任何進步反而在直線下降中。剛剛繼承皇位時那個尚未服禮的少女在兄長花子夜和母親琴林皇太后輔佐下戰戰兢兢的登上凰座,那個時候她好像還能信仰自己在皇宮內書房以及太學院東閣收到的那些教育“皇族的使命感”。那個時候花子夜和琴林皇太后教導她“爲君者當視天下百姓爲子女”,太傅告訴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個時候她還年幼不足以親政,卻能每天乖乖的看完所有奏章並認真的和花子夜商議國事,她對花子夜說:“朕要做嘉綾聖皇帝和本朝端皇帝那樣的天子,千秋百代被臣民敬仰,成爲後代皇帝的典範。”

端皇帝也就是蘇臺王朝第五代天子蘇臺秋澄,在正親王寧若和大宰流雲錯輔佐下將蘇臺王朝帶入第一個全盛的偉大君王。聖皇帝嘉綾也就是清渺王朝第六代皇帝鳳嘉綾,在她的統治下安靖國出現了前無古人至少到此時尚未有來者的盛世,在她的統治下安靖在所有國境線上獲得勝利,使北方困擾安靖長達一百餘年的瀚海族分崩離析,並最終消失在歷史的卷軸之中,安靖北邊關出現了五十年太平歲月,而安靖版圖向北、向西拓展了五六百里。對於後代的君王,這兩位君主各自代表一個王朝的巔峰,也成了子孫們想要學習卻始終無法逾越的巔峰。這兩位君王的繼承人在面對自己母親的豐功偉績時都感到無力,於是他們用了最讓人苦笑的方式來驗證自己的能力——戰爭。對於清渺王朝,這一效仿將前六代君王勵精圖治下的國力消耗殆盡,若不是她的太子忍無可忍發動宮廷政變將戰爭狂一樣的母親軟禁於皇陵取而代之,清渺的歷史大概會在一百三十年的時候畫上休止符。而蘇臺秋澄的繼任者略微聰明一點,三次“掃蕩北辰”失敗後,吸收前朝教訓停止用兵,然而蘇臺的國力也已經大受損傷。

相比較這兩個君王,蘇臺偌娜的雄心壯志其實在很不錯的平臺上展開,蘇臺王朝自端皇帝秋澄之後始終未出現過光芒耀目的君王,其中第七代、第十代皇帝雖有所成就卻不足以稱爲稀世明君。在偌娜之前,其祖母敬皇帝和父親愛紋鏡雅皇帝在位期間都發生過宮廷政變,在對外戰爭中也沒有驚動人心的重大勝利。可以說,偌娜只要盡心盡力,想要超過前兩代君王在蘇檯曆史上留下明君稱號並不是很困難。然而,偌娜做爲明君的志向從她親政的那一天起彷彿就停止了。

很多年後秋水清這樣評價偌娜的改變,她說:“皇帝的悲劇在於,皇太后將自己作爲後宮妃子的無奈和不甘放到身爲皇帝的女兒身上。”

作爲後宮女官長,秋水清對於宮廷的瞭解遠在其他人之上,她的評價也是公允的。前一代,蘇臺王朝迎來的是一個男帝,不管臣民們多麼不願意,皇帝必須有皇帝的禮儀,三宮六院七十二側。爲男帝點綴後宮的當然是名門貴族家的小姐們,而且還是家系顯赫的那些,那樣的人家,哪個女子不是壯志凌雲、夫側成羣;卻要在深深宮苑裡和無數女子一起爭奪一個男子的垂青,其中的寂寞、無奈和不甘遠比女帝后宮中的妃側更爲強烈。皇太后琴林正是如此,或許是積累了太多不甘,當女兒登基後這位皇太后想要在女兒親政之前享受一下指點江山的樂趣;她本以爲性格溫順的花子夜會聽話的將朝政交由她處置,然而花子夜卻從一開始就堅決地要履行自己攝政王的權利。花子夜三年攝政和母親琴林皇太后之間的關係日漸惡化,皇太后對兒子“不聽話”的憤怒漸漸轉變成強烈的懷疑和憂慮,隨着偌娜長大成人,皇太后莫名其妙的擔心起兒子是不是肯還政於皇帝,然後就轉變爲“兒子想要奪位”。這種轉變進行的非常緩慢,以至於當事人自己都沒意識到,皇太后很快就把對兒子的憂慮轉化爲對女兒偌娜的無限縱容,不但不以母親的權威教導皇帝勤政愛民,甚至和女兒聯合起來阻止花子夜的正面努力。與此同時,和親王蘇臺清揚回京的時間也選擇得恰到好處。偌娜早已忘卻清揚一度是她登基的最大阻礙,而清揚則扮演與花子夜截然相反的角色,她竭盡可能的讚美、頌揚年輕皇帝的每一個決定,並慫恿她及時享樂;而偌娜最信任的臣子,也就是外戚琴林家族,同樣對皇帝無限縱容。

這種縱容讓偌娜也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一個明君必不可少的條件——自我約束,以及對百姓的畏懼——也就是對失去權力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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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宰等官員歷數凜霜文武不合帶來的種種麻煩的時候,偌娜心不在焉的想着前一天清揚送進宮的一隻異常漂亮的長尾鳥,據說是永州纔有的品種,且訓練得能繞着人翩翩飛舞,還能按照主人的手勢叼取一些小玩意。她前一日和皇后逗鳥玩到三更才睡,如今心還在這個新鮮玩意上,什麼文武不合根本不想聽。聽衛暗如如此這般、如此那般分析了好半天,一揮手:“既然文武不合,那就調走一個。那個什麼邯鄲琪——朕記得前兩天沈留郡郡守告老還鄉還沒有人頂替,就調她爲沈留郡守。至於凜霜——讓拂霄暫代郡守之職,卿等速選可靠之人報與朕。便照此辦理,朕累了,卿等下去吧——”不等衛暗如開口起身就往裡面走。等那些被這道命令的荒唐程度嚇壞了的大臣們回過神來,由大宰出面請求進宮面君的時候,宮內傳出話來,說“皇帝身子不適,不見外臣,明日停朝一天。”

花子夜得知皇帝這驚人決定的時候有氣無力的點點頭說:“聖上已經決定,卿等作臣子的遵命便是,找本王做什麼?”說完了丟下來求援的大臣們也是一轉身就往裡面走,大宰和大司空兩個只能對看着苦笑。花子夜回到內院,王妃帶着三歲的孩子正在花園裡玩,孩子見到父親要撲過來,王妃見他臉色不善,一把抱住孩子低聲道:“別吵你父王。”孩子不依不饒的扭動身子,嬌滴滴叫着“父王”。花子夜被叫聲驚動,忽然笑着走過來抱起孩子,蹭蹭他紅撲撲的笑臉聽他咯咯的笑聲,父子倆玩了好半天他才把兒子交給旁邊的宮女,臉色很快又沉下來,一個人朝花徑深處走去。

臣子們帶來的聖旨驚動了他,他禁不住冷笑起來,暗道:“做得漂亮啊,我的聖上。一個轉眼凜霜全部都成了琴林家的人——對,還有一個暫時什麼人家都不屬於的凜霜都督。不過,在琴林家包圍下,要麼順從要麼會象邯鄲琪一樣,快速的被趕出凜霜,然後再換上一個琴林的家的人當都督。這一次是誰呢?難道還是拂霄?也不是不可能,陛下能讓一個五位官去當郡守代理,提拔成都督也不用太驚訝。”

“看來,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心目中只有孃家的人才是最可靠的……比自己的兒子還可靠……”被後一個念頭刺了一下,他用力扯下手邊一段枝條在手中揉成一團,又重重摔在地下。覺得還是不解氣,又要去扯,手卻被人拉住,聽到王妃輕輕柔柔的聲音:“王別糟蹋自己。”

花子夜對這句話感到奇怪,可一個瞬間他便感覺到手掌上傳來的細微但密密麻麻的刺痛,轉目望去這才發現自己拔下來在手裡捏來捏去的居然是小薔薇,幸好是一條嫩枝。王妃抓住他的手連聲叫人拿細針過來,皺着眉道:“別動別動,刺都進去了。”

花子夜坐在後花園的花架下,他的妻子拿着繡花針細細的挑出刺入他肌膚的刺,她的手柔軟而溫暖,神情專注,動作輕柔小心。在這樣的目光下,針尖帶來的輕微刺痛很容易被忽略。他忽然有了一點點滿足感,爲了這個全心全意喜歡着他的女子。

“皇上把我爲凜霜挑選的官員全部調走了,包括以往選定的那些。”

“邯鄲琪?”

“不錯。換上的……都是你們家的人。”

正親王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並沒有開口,很快又專注到活計中。

“邯鄲琪是個人才,爲凜霜也費了不少心力,受了好幾年委屈。沈留郡雖然是比凜霜好得多的地方,可是這樣調走她,只怕她覺得不平。而破寒軍……唉,我便不明白皇上爲什麼就是不肯起用丹舒遙。”

“王別想那麼多了,朝廷上的是到朝房裡在想也來得及,好不容易在家裡休息一天,殿下——”

“王妃說的是,”他微笑道:“本王只是想讓王妃知道,本王的心情鬱積並非因爲這兩日人人都在談論的那個定親。”

正親王妃擡起頭,臉上已經紅成一片,望着花子夜的眼睛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身子顫抖着,越來越厲害,直到宛如風中落葉。

花子夜看着她痛苦的樣子,內心中說不出哀傷還是心痛,略微掙扎了一下伸出手將面前顫抖着的女子擁入懷中,輕輕在她背上撫摸着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何止是知道“那個定親”,甚至那就是他的建議。

在皇太后上演那個“捉姦”鬧劇後不久,他下了一張帖子將水影約到皎原,謹慎的借了紫千一處私人的宅子。兩人不談國事,風花雪月的過了兩天,回京前的那一夜,月色明媚。水影叫人在窗下襬了瓜果和他對坐賞月,一開始只是談論詩文,兩人還作聯句遊戲,說說笑笑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說了什麼話題,兩人忽然都靜了下來,而房中頓時瀰漫着讓人壓抑的氣息。

過了一會水影起身命下人收拾東西,自己徑直往內室走,花子夜也跟了進去,見她坐在牀邊目光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忽然下定了決心,走上前去低聲道:“卿想過成親麼?”

“成親?”她嬌媚一笑:“殿下想迎娶我過門?”

他冷笑一聲:“納自己姊妹兄弟的王傅當側妃?本王還不想背萬世罵名!”

“那麼,王想要水影和什麼人成親?”

“本王聽說……聽說當年昭彤影定親後又退婚,是因爲洛西城看上了卿。”

“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與我無干。”

花子夜神色微變,想到聽說的,洛西城爲了她不惜放棄和昭彤影的大好婚姻,甚至河洛遠鬧翻無奈遠走扶風邊關的種種經歷,再聽這麼一句話,忍不住暗道:“好無情的一個人!”原想諷刺兩句,可又想真的開了口,那個人十之八九一聲冷笑說:“我就是這樣無情的人,殿下才知道麼?有情有意的人能從宮女掙扎到女官長?”接着媚眼如絲的忘定他加一句:“殿下看不慣,犯不着留我這種無情無義的在身邊。”這樣的遭遇也不是沒發生過,他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的好。過了一會又道:“洛西城身家清白,容貌俊美、性格溫雅,既然對卿一往情深,卿便沒半點動心?”

水影忽然坐正身子,臉色端正,緊緊盯了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殿下今日所說可是出於真心?”

花子夜苦笑起來:“本王豈會拿這種事和卿玩笑?”

“這麼說,殿下爲我看中的就是洛西城?”

“卿……”他嘆了口氣:“卿不喜歡,選別的人也可以,本王……不在乎。”

她靜靜的看着他,又看了很長時間忽然一笑,起身盈盈拜倒,口中道:“水影謝正親王殿下大恩。殿下既然這麼說了,臣領命。”

那一刻他有一種一個巴掌甩上去的衝動,想要抓着她的衣領搖晃,問她到底有沒有那麼一點點的良心,就算是裝也好,就不能至少拒絕那麼一下讓他略微好過一些麼。

最終他還是忍住了,轉身向外,重重摔上房門,當夜留宿在客房中,他知道,在那個人的心中,恐怕真的是認爲不值得爲了他的“好過”而委屈自己演戲。

而他,實在沒有勇氣去求證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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