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凝川再度甦醒過來的那幾天,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要說一句“姑娘真是福大命大”,有的還要加一句“奇蹟”“實在稀罕得很”……

她也知道是奇蹟,被人用匕首從後心部位刺入,居然還能活下來已經稀罕的緊,更不要說她二十七年中兩次遭遇都活了下來。

那日在雲雀谷搶救她的人是昭彤影,這又是她的福大命大。水影來看她的時候說“彤影的醫術之佳不遜太醫”,又說:“當年我中刀重傷,也是昭彤影搶救,若非她當機立斷,等太醫趕到早斷氣。”又說她能保住命還因爲昭彤影隨身帶着一截千年人蔘,拔刀的時候讓她含在口中提神續命。安靖能產千年人蔘的主要是北關凜霜的深山,物稀而價高。昭彤影東山再起前想方設法高價弄到一支切成小段隨身攜帶,本意是上戰場的時候防萬一,結果第一次用上就不是爲自己。

當然,最大的奇蹟來源於她本身,用昭彤影的話來說就是“萬中無一”。能讓她兩次逃脫鬼門關的原因是——她的心生長的方向和一般人相反,在右邊。

這一點乃是遺傳自她的父親宛明期,卻是在六歲時從刺客刀下撿回一條性命後才知道,宛明期一直囑咐她要保密,說我們這樣身份的人難保哪一日再遇危險,少一個人知道都是好的。

其實,當年宛明期下定決心叛逃也就是因爲她這個女兒的遇刺,有兩次他醉酒後喃喃自語說:“那是你十月懷胎的親生女兒,爲什麼不認她,爲什麼連她都要殺……”那個時候她已經懂事,這才知道當年讓六歲的自己差一點死掉的人並不是什麼朝廷上的仇敵,更不是父親所謂的玉瓏山賊、敵國奸細,而是自己天天盼望的親生母親。第一次聽到,她只有十一歲,還不懂得體諒父親,當場放聲大哭,撲在父親懷裡說“孃親爲什麼要殺川兒,孃親爲什麼不喜歡川兒——”她哀哀哭泣,宛明期也哭,父女兩個抱成一團放聲大哭,直讓府裡的下人手足無措,最後居然是南平皇帝——當時還是四皇子的路臻來收場。

昭彤影來看過她兩次,晉王府的司殿水影則是天天來探望,開始幾天只問她身子好些沒有,有什麼不舒服之類。等太醫宣判她已經徹底逃出鬼門關後,那人拉椅子坐在她旁邊,淡淡道:“凝川姑娘那天遇到了什麼事,可以告訴水影麼?”

“能有什麼事,說來丟臉,幾個強盜罷了。”

“強盜?幾個強盜能讓丹霞大營的凝川重傷如此?俗話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凝川姑娘懷抱着怎樣的美玉能讓如此厲害的強盜跟上?”

“王傅大人說笑了。”她苦笑起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道:“王傅是聰明人,凝川不敢欺瞞。只是,這件事說出來太丟臉……唉,反正也算是盜匪。”

水影眼珠子一轉,輕笑道:“丹霞大營的爭權奪勢鬧到永寧城外了麼?”

“家門之恥,不提也罷。”

她微微笑着望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看的凝川心裡發慌,幸好這個時候她只是“剛剛從鬼門關逃出來”而已,實在被看得心慌了還能閉上眼睛裝體力不支。水影見她眼睛緊閉着一盞茶功夫還不準備睜開,知道這人是準備裝睡到底了,微微一笑起身出房。凝川並沒有在她一離開就跳起來,相反裝着裝着就真的睡着了。

水影剛一踏出房間就有兩個人迎上來,都是發現凝川時的當事人,朝廷殿上書記昭彤影和迦嵐正親王府司殿黎安璇璐。另外兩個當事人則在晉王府偏殿等着她們來說明。

璇璐也就罷了,王府司殿說忙不忙說閒不閒,東南西北跟着主子跑也算是薪俸裡的一部分。昭彤影不管從名義上還是實際薪俸支領上都屬於朝廷所有,乃是偌娜皇帝的臣子,而非從迦嵐那裡支領薪俸的王府屬官,堂堂一個殿上書記不在天官府處理公務,反而東奔西跑遊獵賞花,只能被稱爲不務正業。然而,昭彤影打從那次一道摺子彈劾秋官大小司寇後和琴林家的樑子越結越大,更得罪了“皇后的母親”。打那之後一個多月一直沒有什麼有價值的工作出現,她照樣三五天一道摺子的彈劾參諫盡一個臣子的本分,只不過不管遞上去什麼摺子都沒有迴音。殿上書記雖然是諫官,又有彈劾權,也不是專靠着這個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參人玩。她更重要的職責是在朝廷批准她的彈劾後督促相應部門給與當事者必要的處罰,並且補充調查取證。皇帝一道摺子都不準——其實是完全漠視——她這個殿上書記自也就清閒無聊,樂得領着薪俸逍遙自在。

“怎麼樣,問出些什麼?”

“丹霞大營的自相殘殺,如何?”

“已經比我進不多了,水影啊,你果然應該去秋官任職。如我這般盤問了好幾次還是上下不沾邊的‘強盜’、‘寡不敵衆’。”

談話間三人進殿見過迦嵐,卻沒見到晉王,正親王說這個王弟前一夜貪看傳奇快四更才睡,剛剛哈欠連天被她趕去休息了。水影笑笑,遂將和凝川的對話一一說了一遍。蘇臺迦嵐望一眼昭彤影:“卿看呢?”

“聽上去像那麼回事多了。只可惜啊……臣若非親手爲她診治,大概就相信了。她那個傷口……”眼珠子一轉,望向水影:“借你用一下,來來,配合我……”

水影一臉狐疑,還是走到她面前。昭彤影也站起身,她比水影略微高那麼幾分,忽然將她抱住手上不知道拿了個什麼東西往她後心了一個刺入動作,然後放開手望向迦嵐:“那個傷口是這樣造成的。”

水影狠狠白了她一眼,嘴脣微微動了幾下最終沒有出聲,回到下首坐下,看樣子是礙於迦嵐在場。

“看來那個所謂的姊妹欹牆也立不住腳,除非派來的殺手還是這位丹霞三當家的知交好友,見了面親熱地要抱作一團的。”

“凝川防備他們那個所謂的二當家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是一上山就彼此看不順眼,只不過始終口蜜腹劍。能夠被派出來的刺殺的必定是所謂二當家的親信,這樣的人能和凝川有如此交情?”

昭彤影說話時目光望定水影,後者微微一笑:“恐怕不會。”

“哦?”

“相知相許談何容易。面對有救命之恩的人都滿口謊話,此人戒備心極重。如此這樣的人能推心置腹斷不會是朝秦暮楚之輩。”

“言之有理。”說話間目光炯炯神采飛揚。蘇臺迦嵐一邊看着忽然想起昭彤影前些時候論及水影的一句話“天性涼薄、反覆無常之人的摯情豈非比旁人更爲珍貴?”

望一眼已經消掉怒容和昭彤影你一言我一語推斷事實真相的女子,迦嵐忍不住在脣邊揚起一絲笑容,心道:“能夠得到這樣一個人的忠誠,或許真是件有趣的事……”想着忽然聽到昭彤影道:“所以我已經寫信給玉藻前,她既然到了明州,或許能幫我們打聽清楚。”

“要知道明州的事何必捨近求遠?”

“玉藻前的能幹就是能打聽出連當事人自己都不見的重視的隱秘事!或者說,她這個人天生就有看到別人隱秘事的命吧……”

凝川在蘇臺皇都永寧城晉王府西廂養傷,玉藻前在鶴舞治所明州司寇府爲自己懷孕的事反覆思慮的時候,蘇臺四大邊關中的三處都出現動盪不安的跡象。

西關扶風在經過去年的白鶴關之圍後安靜了幾個月,在一片祥和中度過新年,卻在這一年四月初,都督邯鄲蓼從幕僚手中收到一封細作送來的信。

自古而來相鄰的國家,不管是敵國還是所謂的“生生世世互不侵犯”,都會向對方派出細作,成功地細作運行能夠將觸角延伸到對方朝廷高官。扶風作爲邊關自然不例外,向所有鄰國都排出奸細,探察從朝廷動向,帝位更替直到風土人情、山川地形的各種情報。

這一次,邯鄲蓼收到的所有回覆都讓她高興不起來。

宿敵的烏方自不用說,雙方亡對方之心都不曾消失過。經過一年多修正,松原之戰失利的陰影消失了,國君又開始秣馬厲兵爲下一次征戰準備。邯鄲蓼對烏方的挑釁已經很習慣,每年至少一次,規模都不會太大,烏方來碰運氣,安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烏方和北辰不同,消滅安靖的野心沒有那麼大,平均50年會發作一次,遇到某一個腦子發熱的皇帝在位時就出現了。

讓邯鄲蓼擔心的反而是老牌盟國西珉,兩國之間五、六十年沒發生戰爭,安靖不少人真的認爲這個國家天生就應該和自己睦鄰友好,卻忘了就在蘇臺建國後不久兩國還數度交戰。甚至在端皇帝時正親王寧若爲了聯合烏方對抗西珉而迎娶烏方十一皇子燕城。

邯鄲蓼擔任扶風都督已經三年光陰,在此之前作爲丹舒遙的副將又在這西面邊疆度過了自己整個青春年華。其間十餘年西珉與安靖之間不曾有過征戰,直到西珉內亂開始。西珉那場內亂邯鄲蓼一直在關注,不僅如此,在西珉皇太子——現任的國君——處於劣勢的時候,她幾次上書朝廷請求派兵援助這位皇太子奪位,只因爲,邯鄲蓼從那個叛逆者身上看到不限於西珉一國的野心。

內亂的結束讓邯鄲蓼送了口氣,可直到現在,西珉國內並沒有真正恢復平靜,叛逆者依然有不少支持者,潛伏在邊境羣山間伺機而動,並與烏方密謀。更讓邯鄲蓼擔心的是,西珉傳出年輕國君病重的消息。

奪回皇位三年不到的西珉國君是一個未滿三十的年輕女子,邯鄲蓼見過她一次,雖然還在寥寥數人東西奔命的困境中,依然氣宇軒昂風姿傲人,簡直是天生的皇者。邯鄲蓼相信,這個年輕皇帝有能力讓西珉恢復繁榮,更能理智處理和安靖之間的關係。然而,國君如果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病逝,據她所知,皇太子只有三、四歲,更有三個成年的親王,西珉必定又一次陷入內亂深淵,而扶風又會出現前些年那種流寇不斷的局面。

邯鄲蓼這一年三十九歲,作爲女性將領,已經過了自己的黃金年代。她身材高大,天生力量驚人,臂力上大半男子都無法相比,簡直生來就該衝鋒陷陣。她的人生經歷也符合武將身份,單純而乾脆。出於武系家族的旁支,從下級軍官開始層層上升,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殺敵奪旗,除了南平遼朝元,未曾在刀槍上輸與旁人。她二十四歲成親,屬於不早不晚的年齡。夫婿卻是個讀書人,這對夫妻的結合過程扶風軍中的高層都知道,且傳爲美談。

傳說十五年前某個邊關長大的平民青年勤奮好學、書畫雙全,只可惜幾次趕考都落榜,家境貧寒除了耕作幾畝薄田,只有在趕集的時候擺攤賣字畫。某日當地豪強子弟醉酒砸了他的畫攤,恰好年輕的將領邯鄲蓼在場,一次英雄救美。那青年千恩萬謝,戰場上豪情萬種,私生活裡卻異常害羞的邯鄲蓼搓着手說“一定要謝,就給我畫幅畫像吧,我寄回故鄉給母親。”不久後,畫像化成了,畫像的那個人也進了邯鄲家的門。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插曲衆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青年來送畫像的時候是到第二天午後才被人看到離開。而邯鄲蓼那天一大早就跑到丹舒遙那裡紅着臉請他幫忙提親下聘。此中旖旎可想而知,只不知這兩個人到底是哪一個先心繫對方。

邯鄲蓼在軍中有不少朋友,其中比較知己的就是北關現任都督紫筠。前兩天丹舒遙通過驛站給她送來書信,提起凜霜的不穩跡象,問她在扶風可聽說過端倪。她一見大吃一驚,命心腹之人去打探。這一打探不要緊,得來的消息讓她目瞪口呆。從細作的打探來看,紫筠已不是不穩定這麼簡單,而是已經暗地裡囤積糧草,又從北辰私買了一批軍馬等等。邯鄲蓼正猶豫要不要將這些事上報朝廷,又顧忌朝廷素來不喜四關都督相互牽連,便在猶豫之時這天早上心腹飛奔來報說“破寒軍殺了朝廷勞軍使!”

這些天處於莫名其妙困境中的不僅是擔心同袍的邯鄲蓼,還有蘇臺王朝大司徒的西城照容。和邯鄲蓼不同,西城照容的煩惱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家庭,而且是她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兩日前剛剛散朝,大司徒回到官署沒來得及看完一份公文就被傳到宮裡,大宰、大司馬都在,皇帝鐵青着臉讓大司馬說明。迦嵐也是臉色凝重,嘆息着說:“凜霜都督斬殺了勞軍使。當然不是大都督親自動手,是他手下一個將領,罪名是踐踏破寒軍軍旗,污辱破寒軍。”

本來就對勞軍使人員任命不滿的西城照容聽到這個比意料還糟糕的消息心情已經極度不快,回到家中看到側室洛遠在她書房裡,且看到昨天衛方寄來的家書被用來墊一個茶碗洛遠本在整理她的書櫃,聽到人聲笑吟吟回過頭,斷起碗道:“夫人,給您送參茶來了。”照容一眼就看到衛方的家書被水溼了一半,想來是碗底沒有擦乾淨,字跡已經化開來,頓時怒從心頭起。洛遠偏偏還靠近了她撒嬌的要把碗往她手中塞,照容一翻手將茶水打翻在地,罵道:“混賬,誰讓你進來亂翻!”一邊搶過衛方書信心痛的展開放在嘴邊吹。洛遠被罵得先是莫名其妙,等看到書信上的字跡臉上頓時蒼白,瞪着西城照容,可過了一會終究沒有說什麼奪門而出。

照容罵了人後沒多久就後悔了,尤其是聞到一屋子的參茶味,想到洛遠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更是後悔。最最糟糕的是一個在外面目睹這一場景的心腹家人後來偷偷告訴她說早上就看到衛方那封書信掉在桌角邊,她想到上朝前她還在看信,顯然是那時候忙亂中弄掉在地上,洛遠當是廢紙纔拿來墊杯子。思來想去愧疚不已,本想晚上吃飯的時候悄悄說兩句好聽話安慰一番,上了桌一看側室的位置空着。問下人,回話說小姑爺不舒服,不想吃飯了。照容知道他在生氣,也只能苦笑一番,哪想到洛遠不但這天沒出來吃飯,其後兩天也都閉門不出。

到第三天,西城照容簡直悔恨到無地自容。連自己的三個孩子因爲好奇拐彎抹角打聽出一半原委後都怪她,尤其是幼子,幾次纏着她說:“遠叔叔怎麼還不出來?遠叔叔生了什麼病?”潛臺詞便是“娘,你去說說好話吧……”

其實,西城照容也不是沒有哄男人的經驗。衛方剛和她成親的時候典型的貴族公子脾氣,加上在母家被寵壞了,時不時對她發火生氣。輕則趕她出房,重則甩門回孃家。次次都是她陪着笑臉說盡好話哄到展顏,幾次後照容也有了經驗,衛方這個人,越是哄越得寸進尺,還不如倒過來撒嬌耍賴,他倒反而容易高興。然而,這麼多年來她還真沒有哄洛遠的經驗。這個側室年輕漂亮,性子一等一的柔順,對她百依百順,剛進門時候衛方難免吃醋給他臉色,也一一忍下,時間長了衛方倒也敬重他。她還真沒想到洛遠也有發怒的時候,而到了這個年紀也沒有年輕時撒嬌耍賴的皮厚了。

這日傍晚從官署回來,心腹迎上來說“小姑爺中午又沒吃飯,主子想想辦法,這樣下去小姑爺的身子可熬不住”。照容終於下定決心到了洛遠門前,敲了幾下沒人應,湊到門邊喊了兩聲“遠——”還是寂靜無聲。她害怕起來,心想這人好幾天沒安分吃飯,平常身體也不是很好,不定暈倒在房中,正要找人來砸門,卻見洛西城走過來,對她笑笑道:“夫人找我叔叔麼?叔叔在後花園涼亭那裡。”

照容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花園,並沒有看到想象中美人獨泣的悽慘,相反洛遠一身利落打扮,站在一處工地旁指指點點。那裡本有一座照容非常喜歡的竹涼亭,去年夏天一場冰雹狂風塌了,這些天命管家找人重新修建,夏天好拿來乘涼讀書。洛遠在場地裡走來走去,和工頭說話,看看材料好壞,一轉頭見一個工人扛着一捆竹子沒走穩一個箭步上去扶住下滑的竹竿,還拍了拍那人肩膀。或許是管家看不過去這種驚險場面,對洛遠說了幾句,見他哈哈一笑點點頭,轉身走時大聲道:“給我作仔細些,這是夫人夏天最喜歡的地方,那些彎彎曲曲的不好的材料都丟了,再塌了一個個家法伺候!”下人們應一聲,洛遠這才一邊拍着衣服一邊往外走,走了沒幾步看到照容在他跟前,臉上一紅,下意識拽了拽衣襟,低聲笑道:“弄得一身泥……夫人什麼時候回來的?”

西城照容看他笑吟吟的樣子萬般愛憐皆上心頭,陪着他往回走,一邊低聲道:“那日讓你受委屈了,全是我不好。”

洛遠的神色有一瞬間僵硬,隨即微笑道:“一定是夫人在朝廷上遇到不順心的事,遠不在乎的。”

“哎,就算有不順心的事我也不該拿你出氣。”

“若是大哥在就好了,能替夫人分憂。”

照容掙扎了一下,終於違心的說了這麼句話:“你也能替我分憂,來,我說給你聽聽。”雖然一說完就開始後悔,她還是在洛遠房中將凜霜邊關的事說了一遍。洛遠靜靜聽完道:“斬殺了勞軍使,朝廷不能對那個軍官問罪麼?”

“蘇臺律令上,邊關四鎮都督在軍營中都有生殺大權。雖然是朝廷派出的勞軍使,卻沒有欽差名號,論位階還在那殺人的將領之下。軍中最重就是軍威和士氣。觸犯軍威,有傷士氣本當殺無赦。勞軍使若是真的踐踏軍旗,死不足惜。作爲比她位階更高的破寒軍軍官,將她立斬也不過分。”

“真的是踐踏軍旗?那個勞軍使到我們家來過,我看是個老實人,走路說話都小心翼翼,最守規矩不過。”

聽到洛遠這個形容,照容忍不住笑了笑,想到這人來一次到自己府邸赴宴,後花園裡不小心和洛遠撞在一起,洛遠還沒什麼,此人拱手作揖賠禮半天,還跑到自己面前請罪,說“冒犯了尊夫婿”之類,被靜選嘲笑爲三百年前的古董。

“朝廷上人人懷疑,可拿不出證據。可能在場的幾個隨員也被扣下了。且這個殺人的也不是平民子弟,而是黎安家的旁系,沒有真憑實據一般的動不了。”

“那就再派人去啊——”隨口說完,看到照容臉色變了,脫口道:“我隨口說的,富人別當真。”

“不,的確要再派人,就是這個人選——”

“上次到正親王府赴宴,聽幾個人閒話,好像少王傅一度有意出使。夫人覺得呢,少王傅好像是凜霜五城寒關縣人,自己故鄉總熟門熟路。”說吧自己笑了起來,擺手道:“我胡亂說的,我不懂朝廷上的事。”

這一日西城照容自然陪在年輕側室身邊,有時候她自己想想哭笑不得,她自己的幾個姊妹也說她有趣。別人家多是愛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悲,洛遠這個小妾容貌性情都是上上之選,尤其容貌出色,但想他的侄兒能被人稱作京城第一美少年,叔侄二人頗多相像,便可想他年輕時的光彩照人。當初京城貴族女子裡貪慕洛遠容貌的不少,他姐姐——就是洛西城的母親——拋棄家名私奔後家道中落,有的是趁火打劫要一親芳澤的,都被他一一拒絕。其中也有真心誠意地,據說有一個年輕的七位官對他一見鍾情,數度上門提親,甚至爲見佳人一面寒夜立門前。最後洛遠偏偏毫不猶豫地接了西城家的聘禮,甘心給比他大十歲的照容當側室,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這麼一個少年,到了別人家還不被寵愛有加,偏偏她的心一點都用不到洛遠身上,知道他年輕漂亮性情好,作爲一個夫婿,樣樣比衛方出色,可此心眷戀之人還是隻有結髮的衛方。但有好東西,第一個就想到衛方,二十多年夫妻依然纏綿入骨。

洛遠倒一直清楚自己的在西城家的地位,不爭不求,這日送照容上朝後整理一下書房,回到自己房中坐着喝茶看書,剛翻了兩頁忽然擡起頭微笑道:“探頭探腦的,進來吧——”隨着話音洛西城笑吟吟掀簾而入,先給他行了個禮,然後坐一邊只是笑。洛遠狠狠白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兩句,類似於“越來越沒有規矩”之類。然後道:“今天來做什麼?給我這個叔叔請安問好?”

“叔叔安好?”

他冷笑一聲:“罷了,少裝模作樣。你在想什麼還能瞞過我,不就是來探聽的麼。行了,前些天你說的那件事我向夫人提了,成不成我可不管,你也別再來求我。”

洛西城笑逐顏開,連聲道謝,又道:“一定能成,我不信還有更好的人選。”

他又冷笑,臉色一沉:“你這個孩子……”連連搖頭,終究沒有說下去。西城早習慣了,嬉皮笑臉的應付着,而洛遠在經過他上一次遠走邊關三年後倒也真的不敢再逼。那次西城被他嚇得遠走扶風,他氣得病了一場,還是衛方在牀邊勸解說:“再怎麼着,西城都是你的親侄兒,你疼他自己孩子一樣,難道爲了這麼件事就不要了這個孩子?西城聰明能幹,在軍前闖出一番事業豈不也是一條光大門楣的道路。再說,我看那個昭彤影,雖然是少有的漂亮人物,到底還是浪蕩了些,不是一個好男兒的終身依靠,西城看不上或許就在此。”洛遠也想到自己年輕時的選擇,放棄衆多追求者甘心給人做側室,看重的也正是西城照容嚴謹認真的性格,足以託付終身。

洛西城從邊關回來後性情變了不少,當年是如他這樣的溫婉貴公子,而今頗有幾分像玉臺築,倜儻瀟灑,談笑生姿。在他面前也不避諱對水影的迷戀,回來後第三天來請安的時候忽然跪在他面前說:“西城知道叔叔一直疼我,也知道叔叔一直爲西城着想。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西城心裡還是隻有少王傅一個,盼叔叔別逼我了。”他愣了半天沒說出話,就這麼默認了。然而心底裡他還是反對,一來怎麼看都是西城單戀,二來那個少王傅和正親王糾纏不親,洛西城又怎能和正親王爭寵。看一眼侄兒喜形於色的樣子,忍不住又冷笑一聲:“西城啊,那個少王傅讓你幫他做這做那,然後呢?”

洛西城一愣,笑了起來:“不,不,王傅不曾和我提過半句。是侄兒自己想幫忙。”

“你要她去邊關做什麼,你既喜歡她,那就天天守着纏着,一城住着都不見來提親,千山萬水反倒想起你了不成?”

他低下頭掙扎了一會,又偷眼看門的方向,確定門開着這才道:“其實……侄兒想跟着一起去——”說完下意識的縮了下頭,等着狂風驟雨的到來,可好半天沒有動靜。正驚疑間聽到洛遠清朗溫柔的聲音,緩緩道:“你這個孩子。你是朝廷裡有位階的官員,說跟着就能跟着麼?”

他擡起頭:“只要王傅能成行,侄兒自然有法子讓人推薦。”

洛遠皺起眉頭看了他一陣,一字字道:“是丹老將軍還是丹少將軍?”

“……”

洛遠低下頭喝了口茶,用不經意的口氣道:“你叔叔好歹跟了朝廷大司徒快二十年。朝廷裡的人,沒見過也聽過人名。”

“不——丹將軍一定肯幫忙,不過,提出的人是殿上書記。”

“昭彤影?”

“嗯。”

“我就是想不明白,殿上書記這個人有什麼地方不好。論相貌、家世、位階都勝少王傅許多,確實是個浪子,可你那少王傅也不是心如止水,一往情深的人,怎麼你就偏偏只喜歡她一個。殿上書記,何等的漂亮人物啊,京城裡怕有一半貴族子弟想嫁給她,不過……”他忽然搖了搖頭,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這世上的事也就如此,不喜歡或許真是沒法子的,再好也沒用……”

洛西城心中一陣寒意,沒敢開口,過了一會兒聽到洛遠的聲音:“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靜。你和少王傅的事,我會向夫人提提,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寧城的五月被破寒軍斬殺朝廷勞軍使的新聞弄得支離破碎,名門貴族的子弟也因此少了幾分瀲灩池上歌舞月夜的興致。若只是一段邊關風雲,是很難讓鐘鳴鼎食人家的子弟動容的,邊關動盪也好,四海紛爭也罷,只要兵將未到永寧城下,照樣歌舞昇平、章臺柳下。

觸動貴族子弟心緒的只有他們自家的事,而叛亂恰恰是各種事情中最讓貴族們害怕的,昨夜鐘鳴鼎食,今朝血灑長街,這樣的劇目在永寧城上演過無數,其中一大半和叛逆兩個字有牽連。

凜霜的變故驚動京城,就在於有關於叛亂,且牽連在內都是鐘鳴鼎食、王侯貴胄。凜霜都督四十七歲的紫筠乃是紫家大系的女婿,妻子是當家紫名彥堂妹,在蘇郡立業,爲當地數一數二的名門。這樣人家的千金本當出將入相,可這位千金小姐自幼體弱多病到根本無力進階,於是家人爲她迎娶了一名破落貴族出身,在軍旅上初見成績的年輕軍官。軍官進門後改名紫筠,以蘇郡紫家強大的實力爲後盾迅速攀升,三五年間從一個七位的下級軍官一路成爲四位將軍,一方鎮守。那體弱多病的當家小姐成親後八年病逝,總算生下一子一女延續血脈。妻子故後,紫筠繼承當家,軍旅上繼續一帆風順,只在蘇檯曆史兩百一十七年凜霜都督叛逃一案後因本家受牽連降級遠調三年,其後又獲重用,偌娜登基第二年出任凜霜大都督。然而,紫家的男人只要進軍旅的就像是被“叛亂”這個罪名詛咒了一樣,前一任紫家公子於兩百十七年因私賣軍械事敗後叛逃未遂而死。後一任紫筠又傳出不穩跡象,更斬殺了勞軍使。更糟糕的是,被殺的勞軍使是平民,可殺人的那個將軍乃是永寧五大名門中黎安家的旁系小姐。

永寧五大名門,也被稱作蘇臺五大世家,分別是衛、西城、琴林、紫和黎安。其中三家都有將近百年曆史,歷經五代君王而屹立不倒,琴林、黎安年輕一些,立系六十餘年,發跡則不滿四十年。在十餘年前人們說的是蘇臺七大名門,在此之上還有歷史更爲悠久的蘭臺,以及與衛家同時立系的恆楚。愛紋鏡登基時這幾家子弟遍佈朝廷,上到朝堂下到地方,四位以上有一半出於七姓。宮變之後蘭臺、恆楚兩家消亡大半,餘下的紛紛改投他系或放棄家名,然而這並不是說世家對朝廷的影響有所下降,以五大名門爲首,蘇臺大小官職,尤其是高位官員依然有一半以上出自那麼十來個名門家系。這些家系彼此通婚,勾勒出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牽一髮而動全身。

世家之間彼此勾心鬥角在所難免,有時候鬧得你死我活,甚至有家系老死不相往來,彼此詛咒對方斷子絕孫的仇恨。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難,幾大家系隨即同心協力,其實力甚至連皇帝都不敢輕視。最著名的就是發生於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的衛澄事件。

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衛家已經被稱作永寧第一名門,家主冊封侯爵準世代襲承,女配皇子,男爲王妃。是時,家主迎娶蘭臺公子,其子許配西城世子。作爲永寧第一名門,沒有仇家是不可能的,且在前一輪爭儲之鬥中衛家當家錯站在失敗的那一方。新主——也就是敬皇帝——從登基第一天起就將衛家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皇帝有所圖,自有臣子服其勞。當時後宮司儀女官想要通過扳道衛家給自己建立遠大前程,她聰明的將突破口放到衛家旁系之中,經過一番堪稱經典的運作後,衛澄進入她的視線。衛澄於蘇檯曆一百八十五年見習進階,後在青州任司庫。她這一支在衛家屬小系,家境並不理想,爲了讓她見習進階更賣掉了祖產。這樣的衛澄在青州任上沒能抵抗住金錢慾望,與上下官吏勾結私吞庫銀,倒賣官糧。蘇檯曆一百九十二年,青州大水,朝廷下令開倉濟民,青州官吏原以爲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能將虧空錢糧掩飾過去。然而,早有注意的司儀女官運作下,朝廷派出當時的秋官士師赫赫有名查案高手和鐵面無情前往青州監督賑災。

接下來的故事有短暫的錯綜複雜,萬花筒般迷離炫目,總之,當衛澄的事引起衛家當家注意的時候,這個小小的貪污案已經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某一天晚上永寧城衛府在深夜被御林軍團團圍住,早上還在朝堂上與人爭辯的當家被五花大綁的推出來丟入天牢,她的三個女兒,兩個妹妹,以及成年及沒有成年的侄女五名全部被丟入大牢,其餘家眷不得出大門一步,抄家整整抄了三天。朝廷傳出風聲——滿門抄斬。

很多人都以爲牆倒衆人推,衛家從此銷聲匿跡,然而後來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先是蘭臺家當家的兄長——扶風大都督——上書朝廷,用詞非常嚴厲,指責朝廷上“某些不懷好意之人意圖陷害忠良,毀我銅牆鐵壁,動搖我蘇臺根基。”還說“望陛下明察秋毫,莫爲宵小所誤。我等爲保衛蘇臺基業,必當力斬奸佞……”這已經是明確的“清君側”威脅。

緊接着,西城、紫兩家紛紛響應,其中西城家所出的大司空在朝堂上爲衛家請命不成,當場脫下官袍揚長而去,緊跟着十餘名三位以上高官紛紛效仿,弄得敬皇帝連發火都忘了,呆若木雞的坐在凰座上看着臣子背影。

真正讓皇帝震驚並最終妥協的是一個月後丹霞郡都督的抗旨。皇帝爲應付那幾家的“威脅”準備首先奪回邊關兵權,於是密旨丹霞都督領軍封死出入扶風的幾條要道,禁止軍械糧草運入。皇帝本以爲這道旨意會被不折不扣執行,因爲丹霞都督乃是衛家最大仇敵恆楚的當家,這兩家一代以前因爲一段兒女親事而不共戴天,彼此都作了不少給對方設陷的事。然而,這位丹霞都督以“烏方侵擾邊關,不可不送軍需”爲由抗旨。

半個月後,皇帝下旨釋放衛家滿門,象徵性的降了當家兩階,一年後又讓她官復原職。而那位司禮女官以及那些同謀者的下場可想而知,滿門抄斬、族滅九族的悲劇轉移到了這些人身上。事後,西城家的當家這樣總結——

“我們幾家盤根錯節,或多或少能攀上點親,那幾個人太貪心,問個削職爲民永不敘用倒也罷了。滿門抄斬,斬完了是不是就要滅九族,永寧七大世家,哪一個不在那衛家的九族之中?”

此後,此類事又發生過那麼一次,除了宮變一場的的確確除了兩個家族外,其他不管是十來年前的紫都督叛逃,還是後來的琴林家通敵,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過去了。

這一次,眼看又是一個弄得不好就要“族滅”的罪狀,永寧城的貴族子弟們因此而緊張起來。作爲大宰的衛暗如,以及司禮紫名彥還有外戚琴林映雪幾個難得的毫無分歧的聚在一起,並且達成統一意見——速戰速決。

換句話說,紫筠已經不能保了,關鍵是怎樣乾脆利落的解決掉,而不至於釀成損害五大世家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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