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照在和親王府受到了規格以上的招待,除了春音爲了表達對水影相助的感謝堅持要留他用茶點外,這日當值的女官又留他吃了晚飯,目的當然是讓他在主子面前說一些話。日照這些年來已經對此類事輕車駕熟,能區分出什麼樣的禮遇可以安然銷售,而什麼場合必須斷然拒絕。

回到晉王府已經華燈初上,他的主子結束了爲晉王設置的授課——年輕的晉王想要象宋王那樣成爲一名史官,他的司殿欣賞這個決定並努力幫助他實現——已經在自己房中等他。這天她沒有看書,而是和另外兩個女官喝茶聊天,輕鬆的笑聲一直傳到門外。而在她走入之後女官們知情識趣的一一告退,而做主人的沒有挽留。

她丟了個詢問的目光過來,日照恭恭敬敬道:“小的把信交給春音大人了。他們說找的那個男孩的本名叫緋紅……”

那時面對他忽然的提問,那位老婦人看了春音一眼,後者故意將目光移開,溫和道:“家母極性不如以往了,容家母回想一下……母親,好像是叫紅什麼的,名裡有個紅字。”

老婦人應了一聲,目光死死盯着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喃喃道:“叫緋紅,是叫緋紅。”

“十八年前入宮的,那時候八歲?”

“好像是——年紀大了,記不清楚了,七歲還是八歲——”

“主子——”他補充道:“那老人家說記不清楚了,是不是等他們寫信回去弄明白了再查不遲。”

“舉手之勞罷了,多查一次也無所謂。何況——”惡作劇的笑了下:“要去翻查卷宗的人也不是我。”

他跟着笑了,然後看到主子做出讓他靠近些的手勢。順從地走過去,距離她半步的地方站穩。只那麼一瞬間,半步的距離就被拉近,被人拉着他的衣襟拽到面前。

水影仰起頭,眼睛眯成一條線,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是咬出來的,一字字道:“混帳東西,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花樣!”

“主子……”

“說——什麼時候學會了欺瞞主子?”

“主子……”他幾乎是哀鳴了,又有幾分無奈的看着眼前人,目光中的每一絲每一縷都在努力證明自己的清白。

“算了,”手上的力氣鬆開一分,可還是拉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依舊眯着,緩緩道:“我允許你有自己的秘密,不過——你要是背叛我,我會一分一分的剮了你!”

“主子,就算有人一分分的剮了我,日照也不會背叛主子,日照是主子的。”

她的眼睛一亮,只有很短的時間,又微微眯起,鬆開手身子慢慢倒下去一手支額側躺在塌上哼了一聲:“滿口甜言蜜語!難怪每一個都疼你。”

“日照只對主子說這樣的話。”

“哼——只要是主子都一樣,是麼?真是一等的宮侍,忠順二字都十全十美。”

“日照伺候過好幾個主子,可只對主子您全心全意。宮侍其實是沒有心的,不能對任何人動心,也不該對任何人動心,這些日照十七歲那年就明白了。只有遇到了主子您纔不一樣。”

“我對你哪裡好了麼?”

“主子給了我性命,那一次……那一次日照擅自作主,知道了主子的秘密……”

“那一次麼……”聲音裡有一點點意外的味道,身子微微擡起將手臂隔在了靠墊上,以便輕鬆看到他的眼睛。

“是的。”

“因爲我本來想要了你的命?”

“因爲主子最終寬恕了日照。”

“你沒有做應該被處死的事情,只是——”

“一個宮侍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就是該死的。”

她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確信在那青年男子的眼中找不到半點塵埃,才輕輕的“嗯”了一聲。而後,屬於他們兩個的一些往事掠過心頭,而日照,更早一步的已經沉浸於回憶。

作爲一個宮侍,八歲入宮和一羣差不多年齡的孩子排在一起聽那個三十來歲宮侍一邊甩鞭子一邊訓話,反反覆覆說一句:“做宮侍,記住四個字——忠心、順從。”

很多年後他才真正明白忠心這兩個字的含義,不是對某一個人的忠心,只是對“主子”這個名詞的忠心。這一刻稱誰爲主子,忠誠就投向什麼人,下一刻隨時可以出賣,只要新主子需要這樣的忠誠。

到水影身邊是由於前一個主子——紫千——看中了那個剛剛冊封不久的文書女官身邊的一個漂亮男孩。在後宮,這是高位階女官們常有的交易,或者說遊戲。調整好心情全心全意去爭取另一個寵愛只用了他半天時間,然而,這一次他得到的是一個不喜歡與人親近的主子。

和他跟過的所有人不同,六位文書官水影對他好像沒有主僕之外的任何感情,她深受皇帝愛紋鏡雅的寵愛,又和光彩照人的殿下書記昭彤影相交,身上有一種年少得志纔有的羈傲不遜。

她從文書官成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女官長,連帶着貼身宮侍得他也炙手可熱起來。她常常和昭彤影攜手同行,一般的美貌年少,一般的目中無人。

她對他和清極好,吃穿用度都不苛刻,每月零用也出手大方。可她從來不曾寵愛過他,而且不要任何人近她的身,沐浴更衣都自己來做。他覺得奇怪悄悄的和跟隨她好幾年的貼身宮女清討論過,某一次清突然說:“主子是怕皇上起疑心吧……”說完臉色一變,象是後悔自己多言。

等他真正明白原委,是某一次她深夜歸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身的水,且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回房就帶着水帶着泥的往牀上倒。他和清在門外看着,都擔心的要命,那人本來就風寒未愈,這麼天寒地凍的時候一身水入眠,還不知道病成什麼樣子。

他說:“我去爲女官更衣沐浴。”

清嚇得變了臉色,用力拉他,他道:“不要緊,要怪就怪我好了。”

那一天,淡淡水汽中他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年輕女官藏的最深的秘密,那個屬於罪民的烙印,在雪白肌膚上,刺眼的標誌着眼前人是蘇臺最低賤的階層。

“這麼個清麗高貴的女子,皇恩深重,居然是大罪人家的孩子麼……”他這樣想着,隱約知道第二天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場暴怒。

然而,那個人沒有發怒,只有短短一句話:

“拉出去,杖斃。”

他聽到清瘋了一樣哭泣哀求,他也哀求,卻被毫不留情的拖到後門,然後是一杖又一杖,是刺心的痛苦和絕望,直到完全昏迷。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醒了過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知道自己還在人間,清在一邊抹眼淚說:“你都昏睡了兩天兩夜。女官專門請了太醫來診治,一定是不生氣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一直到兩天後的傍晚,水影纔出現在他房中。坐在牀沿邊看着他,靜靜的看着,一直坐到他睡醒,大驚失色的要起來行禮。那人輕輕按住他,神色中有一種難以捉摸的味道,又看了他好一會,才柔聲道:“傷好了些麼?還痛麼?”

便在那一瞬間他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開始碎裂,一下子心痛起來,痛得讓他喘不過氣,痛到他放聲大哭。

那一刻,他知道從此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在他死裡逃生之後,無法抑制的喜歡上了那個激烈掙扎過而最終選擇留下他性命的人。

“出去吧”她終於決定停止對他的“審問”,另一個人卻沒有立刻行禮告退,而是站在那裡眼神裡有一點猶豫。

“怎麼了,你還想對我說些什麼?”

“是——”他忽然下定決心,在她身邊跪坐下眼簾低垂,用不響亮但字字清晰的聲音道:“那個凝川——”

“嗯。”

“奴婢在丹霞時候見過她,她是少朝的人,丹霞大營裡坐第三把交椅。”

“了不起的一個人。你居然到現在才告訴我,在這個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的時候。”

“我……我答應過她們,不會在我身上作出背叛她們的舉動。那一次,在丹霞大營,她們……她們……”

“她們答應說服元嘉的時候?”

“是!”

“原來如此。不過,這個凝川對你有另外的用意吧,千里迢迢到京城晉王府來找你,該說她情意深重呢,還是該說她膽大包天?”

“……”

看到日照目瞪口呆的樣子她大笑出聲,輕輕擺手道:“不用吃驚,也不必有什麼愧疚。丹霞大營的少朝不曾妨礙過我什麼,相反,也算有救命之恩,日照心中我是個薄情如此的主子麼?我若是想要拿凝川去請功,她在京城一日都活不了,相比較這個,我倒是更想知道到底什麼事情值得她這位丹霞第三把交椅不顧生命危險、千里迢迢進京。”

“她說是爲了元嘉。元嘉的案子遲遲不審,丹霞綠林中謠言紛,不少人懷疑主子您和元楚一樣欺騙了他們。”

“你是凝川帶到丹霞大營的?”

“是!”

“難怪她潛入王府,她覺得自己對此有責任。如果……如果元嘉被欺騙,作爲引見者,她要親手殺了那個欺騙元嘉的人來贖罪。好,還有呢?”

“奴婢不知,還有什麼麼?”

“僅僅爲了元嘉,她早該離開了,而不是到審判過後那麼多天還在永寧城中徘徊。”

“主子,我在想……會不會……”

“說出來。”

“會不會和南安郡王有什麼關係!”

“怎麼說?”

“凝川問了我許多南安郡王的事,還問我知不知道宛明期的故事。我告訴她說聽說過一些,她又問我怎麼看待宛明期,他是不是叛臣,以及他做的事能不能被……被諒解。她說自己在玉瓏關多年,那裡很多人同情宛明期。”

“有趣……實在是有趣……日照,記不記得去年我也去過一次玉瓏關,前沿關城有時候是有意思的地方,能聽到許多在京城永遠聽不到的故事,那些敵國趣聞軼事。永寧城百姓拿朝廷風雲、貴族逸聞當下酒菜;邊關的百姓根本不關心萬里之外公子們的風花雪月,對他們來說敵國反而成了一舉一動皆牽掛的近鄰。

“玉瓏關那裡有傳聞說南平丞相的獨生女兒爲了不與日輪親王的結婚逃跑了,而且逃跑了整整一年多沒有信息。日照,你說這位大小姐會逃到什麼地方?”

日照嚥下了幾乎脫口而出的幾個詞,心想如果是山林鄉村這樣的答案水影根本不會問他,略微一沉思“啊”了一聲,驚道:“難道是我們安靖?”

“我是這樣想的。安靖是宛明期父女的故鄉,這位大小姐在安靖一直生活到朦朧記事的年紀。對宛明期安靖或許是複雜到不想回首的地方,對於她的女兒卻可能是童年美好記憶。既然連親王的求婚都不屑一顧,看樣子南平大丞相是用我們蘇臺的方式教養自己的女兒,對蘇臺的女子而言,南平並不是一個讓人愉快的國家。”

“主子是說?”他爲這個假設微微顫抖,幸好他年輕的主子很快搖了搖頭:“不,我沒有這麼斷言。如果真是這樣,未免太巧合了……”她的聲音被某個下位女官求見的聲音打斷,日照起身前去應答,片刻後拿來一封信,水影很快的看了幾眼冷笑起來,緩緩道:“紫名彥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她用大不敬的語氣談論蘇臺大司禮——她的頂頭上司——那口氣就像在訓斥某一個怎麼都教不會的下位女官:“她怎麼就不明白,她是在和紫千這個人爭奪紫家當家,而不是和她的姐夫。不知道她要多長時間才能意識到自己的行爲同時在和黎安家作對。日照——我本以爲五年大司禮的職務能讓她變聰明一點!”

日照愣了一下,立刻猜到那封信中的內容,瞪大了眼睛道:“紫君沒有被旌表?紫司殿不知道傷心成什麼樣子!”

“是啊……”她若有所思,片刻後輕輕一拍塌:“明兒我們去安慰紫司殿!”

日照應了一聲,心中卻想,主子,您是去煽風點火的吧……

每年四月底五月初,也就是永寧城的氣候開始漸漸向夏日靠攏的時候,是蘇臺王朝一年一度的家系審覈。對蘇臺王朝所有有家名的人家,這是一年一度的痛苦時光。安靖國蘇臺王朝家名依然是隻有貴族人家纔有資格擁有的東西,家名代表身份地位,也代表與權力的接近。一旦有了家名,這家的女子就能見習進階,有了家名兵役勞役均可減免,見地方官不必下跪,不能輕易對他們用刑等等。蘇臺王朝和前朝一樣,家名並非能永久擁有,每一年春官都會對全國擁有家名的人家進行資格審覈,將那些家族中沒有一個進階的人家踢出貴族範疇,然後審覈新申請立系的人。

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年一度旌表的季節。所謂旌表,乃是屬於蘇臺守節男子的榮耀,表彰那些在妻子死後能夠專心致志孝敬長輩、撫育兒女、和睦親族,最最重要——守身如玉的男子。清緲中後期,旌表風靡全國,加上文人雅士與朝廷官員的推動,一度成爲安靖男子終身追求的目標。獲得旌表的人家,無論是否貴族都能兩代之內享受免除兵役勞役以及子孫見習進階的榮譽,世俗的利益更推動旌表之風,期間上演的往往不是讓人感動的夫妻情深,而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悲劇。

蘇檯曆三年,皇帝蘇臺蘭下令停止旌表,且鼓勵喪妻的男子改嫁,以便儘快恢復戰亂帶來的人口損失。然而,到了蘇檯曆四十一年,在蘇臺貴族以及文人們鼎立推動下,正親王蘇臺寧若恢復了旌表制度,不過清緲年間對旌表趨之若鶩的情景不曾再現,熱衷於此的多半是貴族人家,而非平民百姓。

永寧城名門貴族中紫、黎安、琴林和以前的蘭臺四家最爲重視貞潔,他們視自己爲安靖傳統的維持者並以此自傲。紫千的生父,也就是前任紫家家主結髮夫婿出於黎安,二十一歲出嫁夫妻情意還算和睦。無奈紫千七歲時年僅二十八歲的紫家當家病逝,這位黎安家的公子恪守家規發願守節。從此按照守節的規矩帶着幾個年長的男僕住在單獨的院落中,女兒入宮前與他同住,到服禮後,就連親生女兒紫千也不能留在那個院落中過夜,除了至親,比如姊妹,其他成年女子均不踏入他住處一步;而他除了一日一次的問安以及每年祭祀,也是足不出戶。如此二十年始終如一,這一年是他守節滿二十年,紫千早在年初就象春官請求旌表,但凡聽說過這位紫家夫婿事蹟的人都覺得拿到旌表理所當然,可紫名彥偏偏駁了回來。

面對怒氣衝衝來責問的紫千,紫家代理當家傲慢至極的斜眼看着她,冷冷道:“令尊是守節了,但是令堂,我那姐姐的幾個親侍都在哪裡風流快活?”看着紫千變了臉,又補充一句:“旌表要的是節、順、端、依四個字,連幾個親侍都看不好,這個端字從何談起。虧你還是要噹噹家的人,紫家數代春官,當家小姐連這點都不懂?”

紫千的母親去世時除了結髮夫婿黎安還有3個陸續收房的親侍,起初那會這三個青年也要守節,陪着正夫在小院中避世,然而,兩三年後這種隔絕紅塵的寂寞擊垮了他們,第四年秋天他們中的一個選擇在池塘中了結自己二十四歲的年輕生命。紫家這位夫婿冷冷的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切,然後將剩下的兩個人叫到面前吩咐下人打開大門,指着門外道:“這門只開一個時辰,走不走你們自己決定。不走的,日後就安下心來過日子,我這裡是乾淨地方,一草一木都不想被人弄髒了。”

便是這麼一件本該成爲美談的事,卻成了春官爲難這節夫的理由。

紫千是親口將這件事告訴父親的,這守節二十年的男子並沒有說什麼,一如既往的平和寧靜,耐心的聽完,淡淡的點一下頭打發她離開。只不過第二天紫千去請安的時候下人說主子在房裡踱了一晚上。

昭彤影是在迦嵐那裡聽說這個消息的,相對於蘇臺迦嵐簡單的一句“可憐”,昭彤影反而更多表示同情,而迦嵐的司殿,也就是紫家那位女婿的侄女黎安璇璐的反應可以用憤怒來形容。發現正親王對自己司殿激動的情緒缺少諒解,殿上書記挑了個合適的私下的環境向對方解釋。

“紫司禮的確做得太過分了,如果紫黎安都不能被旌表,這天下就在沒有值得被旌表的烈夫。大司禮駁回紫千的請求,另外選中的那幾個旌表之人都遠遠比不上紫黎安君來的……慘烈!”

“慘烈?”蘇臺迦嵐並不是那種熱衷於歌頌貞夫節婦的人,她還是皇太子的時候就質疑過這種行爲,她對太子傅說“如果兩情相悅,不用旌表作誘惑也會心甘情願的守身;不然的話,到底是爲一堆石頭守身還是爲一個女子守身呢?”氣得西城雅鐵青着臉教訓了她大半天還將她拉到素月碑前好好讀懂忠貞二字的意義。

“二十年寂寞的確難熬,慘烈二字還夠不上吧?”

看着她不以爲然的表情昭彤影深深嘆一口氣:“看來正親王殿下對紫黎安君的事蹟半點不知。”

“他還作過什麼?”

“紫黎安君年輕時候非常漂亮,可以和……可以和當年的洛西城相比的那種漂亮。”

“京師第一美少年?”

昭彤影微微一笑,刻意忽略對方目光中調侃的部分,繼續道:“聽說他嫁到紫家的時候就發誓忠貞於妻子,後來紫當家病重,在雙親面前囑咐說不要爲難她的夫側們,都還年輕,有想改嫁的就好好送他們出門。紫黎安君默不作聲聽着,旁人只當他也有此心,哪裡想到……哎,誰能想到這昔日的京城第一美少年早已立定決心,爲此不惜——自宮!”

蘇臺迦嵐瞪大了眼睛,一句“瘋子”險些脫口而出,最後關頭強行收回化作一聲難以表達的長嘆。略微一平靜,到對此感動起來,守節做到及至就像朝臣的忠義,自然有感天撼地的莊嚴。

“他預先把結實的絲線繞上,穿過衣服兩端都繞在衣袖掩蓋的手指上,等妻子說完那句話後慢慢跪倒牀邊,一字一句說‘我即嫁於卿,此生只有卿一人,決不做辜負卿之事。千兒尚幼,我不能隨卿而去,但要讓卿放心……’話音未落暈倒牀前,嘴脣都咬出血來。哎,紫當家那樣的人,病成那樣沒喊過一聲,見了此情此景也淚流滿面。所以,他婆婆在世的那些年,紫家上下當他神一樣供着。他婆婆曾說,紫家有了他這麼個女婿才叫是忠臣義士、孝子烈兒,八字俱全,不愧了春官世家,禮法典範。”

“果然叫人敬佩!”迦嵐的神色也莊重起來,緩緩道:“雖然本王不會要自己的王妃作這等殘忍之事,不過……紫黎安君這番行爲,這份貞烈,和當年千月素無論如何要爲清渺王朝而殉的心一模一樣,都可稱後代典範。紫名彥爲了讓自己的女兒成爲當家,居然讓這樣一個男子的苦心被漠視,後代的人一定會因此恥笑本朝不識貞烈!”

昭彤影點點頭,忽然冷笑道:“本朝不識貞烈的事還少麼?”

迦嵐愣了一下目光移開,過了一會道:“昨日收到鶴舞的文書,本王的司寇終於回到明州了——對了,還有你那好友,她也平安無事。只不過,兩個人好像都無功而返。”

昭彤影微微皺了一下眉,隨即笑道:“無功而返纔好啊,朝廷的特使沒在鶴舞發現什麼,殿下便可高枕無憂。”

“特使沒發現什麼本王的確高興,可連司寇都無功而返,本王就又有點睡不着覺了。彤影,你我心裡都明白,千月巫女所謂並非空穴來風,本王不能放着一個千月巫女在玉瓏羣山中挑動百姓,集聚實力,哪一日她一聲令下,本王就少了半個鶴舞!”

“這個啊……的確很麻煩呢。最麻煩的是,到底玉瓏那位是不是真的千月。”

“不錯,如果是真的,倒也有趣,本王也想一睹安靖第一名門的風采。”

昭彤影爲這句話裡隱藏的意思歡欣雀躍,“她的”迦嵐親王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野心,在重新靠近權力中心一年之後。

如果能將一個家名千月的女子收爲己用,她對這個想法充滿興趣。安靖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家族,被視作衆神與人間的紐帶,天地山河最鍾愛的女兒,千月這兩個字直到蘇臺蘭滅巫後兩百二十多年依舊熠熠生輝,甚至,正因爲蘇臺蘭的滅巫,才讓這個家族更具神話色彩。在民間,不少人拿千月江漪當神膜拜,從鎮邪納福直到求雨祈風;在朝,皎原江寧道的素月碑早已成了忠義之神。

安靖的百姓會無條件的相信一個擁有千月家名的人能爲他們帶來清渺初期傳說般的盛世,而能讓千月家族輔佐的人一如最繁華年代的清渺皇族,鳳凰的化身。

一個擁有千月家名的人,再加上她爲她準備好的西珉傳奇將領,昭彤影在內心深處得意地笑了,滿意於自己做好的準備。

不過,她這樣想,如果這兩個人都得到,很多事就變成箭在弦上,要不要讓那兩支利箭搭上弓弦她還在猶豫,也還要一些時間判斷。西珉第一名將或許沒問題,可她想要知道玉瓏羣山中的那個值不值得她們爲之冒險。

蘇臺迦嵐略帶不滿的用杯子輕叩桌面,喚回神遊天外的屬下,皺眉道:“怎麼樣?”

“這個……敢問殿下問的是?”

狠狠丟過去一個白眼:“本王問你開挖水渠之事如何看?”

“前天朝上議的那件事?”

“正是!”

“挖水渠難道不是大司空的責任?”

“因爲有關軍用。”

“就因爲這條水渠挖空了護城河的水能深那麼半尺一尺的大司空就推給了殿下?”

“卿願意這麼想也無妨。”

事實上是因爲開挖了水渠後護城河的水要上漲半尺一尺,相應的河牀要加寬,而護城河屬夏官管轄,所以大司空來聽迦嵐的意思。

“臣看來看去,沒看出這條水渠的價值——除了能爲皇宮的瓊池多送些水,而今瓊池一年裡總有三四個月水淺行不了鳳舟,這條渠通了除了冰凍的那些日子,聖上都能隨時泛舟池上,就這點好處了吧。”

“這條渠進永寧城後確實沒什麼用,但永寧城外的百多裡能造福不少百姓。”迦嵐苦笑一下:“這條渠今上登基第一年就開始議,三五年沒有答覆,今年大司馬提議延到皇宮內,陛下就準了,雖然多修了十來裡也算值得。”

昭彤影點點頭。正在這時有人來報說少王傅求見。迦嵐一愣,挑眉道:“怎麼總挑夜裡來求見本王?”下人又說看王傅神氣象是有要緊事,她這才揮揮手說有請。片刻間水影入內微微欠了下身便道:“大司馬要在永寧城裡加一條水渠,殿下準了沒?”

迦嵐臉色一沉:“少王傅過問的事太多了!”

“殿下——”她微一顰眉,目光一閃從昭彤影目光裡也看到不認同的因子,淡淡一笑,隨即正色道:“殿下,請問是什麼人提出修建橫貫永寧城的水渠?”

“王傅要怎樣?”

“此人用心險惡,當立誅!”

“王傅在開玩笑麼?”

“臣如何敢開這樣的玩笑。不管何人提出這樣的建議,殿下都該好好追查,若是真的不懂也就算了,可臣覺得是有人要斷蘇臺王朝的氣脈。”

蘇臺迦嵐的臉色沉了下來,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清理自己的思路,才緩緩道:“卿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

搶先開口的是昭彤影,她伸出手以几案爲遮擋悄悄拉了下迦嵐的衣袖,清清嗓子道:“水影,我知道你雖然不是春官,卻足以稱得上本朝數一數二的神師,這條水渠到底有什麼問題?”

這下輪到水影露出驚訝神色,微皺着眉道:“殿下不知清渺王朝定都永寧城的原因?”

“約略知道一些——永寧城形似鳳凰。”

“清渺定都永寧出於千月江漪,當年她登上翠屏山俯瞰之時驚訝的發現整個永寧城就像是振翅而飛的鳳凰。永寧城西東走向,西窄東寬,恰如鳳凰嬌美的身形;皎原、雲橋爲雙翼,流玉河是血脈,而翠屏、玉龍及東部羣山便是鳳凰美麗的尾翼。此地山川靈秀,地氣匯聚,乃是鍾靈毓秀人傑地靈之所。清渺定都永寧城後聽從江漪指點,擴大城中的瀲灩池,使之成爲鳳凰的心臟,又在西北,正西兩城門外各掘一池爲鳳凰雙目,而街道佈局皆如鳳凰羽翼。自清渺至蘇臺五百餘年永寧城經歷過無數次天災人禍卻從未大範圍損毀,甚至清渺亡國之時,陪都素陽城、重鎮江州城和長洛城都在戰火中毀於一旦,只有永寧城街道依舊,宮殿不改。這便是鳳凰之城的靈氣,鳳凰的靈魂。”

迦嵐點點頭:“永寧城的確有神靈護佑。”

即便是不信巫蠱如昭彤影在回想永寧城經歷過的危險和每一次化險爲夷時也不得不說一聲“神靈護佑”,何況對巫蠱保有敬畏之心的蘇臺迦嵐。

“這條渠道自白水江引水,走江寧道折於素月碑,轉小宸、河東等地,灌溉百餘里自西城門以暗渠入城,穿瀲灩池,橫貫西城,終於皇宮瓊池。殿下——”她的手指在迦嵐剛剛命人送來的永寧城地圖上一劃而過:“殿下覺得,這是什麼?”

昭彤影打了個寒戰脫口道:“這是在鳳凰的胸口上劃了一刀——”

“正是!”

和蘇臺絕大多數城市一樣,京師永寧城除了新年等幾個節日均實施宵禁,二更之後沒有特殊原因不能在街上亂轉。不過,宵禁從來只針對平民,有位階的人和貴族子弟不受限制,連帶着貴族人家的家奴都可以赦免。定這個規則的時候是照顧官員處理公務的需要,可事實上真用以爲民請命爲君盡忠的萬中無一,多半是用來尋歡作樂歌舞飲宴。

因爲宵禁,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間隔很長時間才能聽到巡更的梆子聲和巡城士兵的腳步聲。從凰歌巷到朱雀巷五、六裡地,沿途沒有任何平民人家,如此深夜十丈高牆內燈紅酒綠、歌舞昇平,高牆之外寂靜無聲,寂靜到了冷漠的地步。

水影在轎中閉目養神,這幾天累得筋疲力盡,好像全年的事都集中到一起來找她麻煩。太學院東閣要準備一年一度的總考,要月度講習,皇宮和端孝親王府、花子夜正親王府都在這幾天請她講學;還有逍尹的身世以及那條毀掉永寧城靈氣的水渠……

“明天要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漣明蘇。如果告訴他世間有一個人和他極端相似,而那個人差點讓我命喪潮陽,他會有什麼樣的表現呢?這樣做合適麼?會不會打草驚蛇?……”

覺得腦海中被亂七八糟的念頭堆滿,連夢裡都不得安生,醒過來的時候想的都是這些事,甚至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她輕輕嘆一口氣,對這樣的狀況極端厭惡又萬分無奈。偷得浮生半日閒,她也想有哪怕一刻的放鬆,馬踏芳草稱月而歸,忘卻一切的縱情歡笑。

縱情歡笑,那好像是十六七年前的往事,那是摔倒了碰痛了還有父母懷中可撒嬌的臨霜故鄉的歲月……

轎子有節奏的輕顫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在她注意到並挑開簾子的時候,他們停在一條寬敞的巷子裡,兩邊都是高牆,那些王族宗親們的宅第。她注意到右邊有一支樹越過十丈高牆,在巷子裡投下一段陰影。

好像是宋王府,她記得宋王府有一株杏樹便是這樣招搖牆外,還伴生着凌霄花,夏日裡火紅的綻放牆頭。

日照就站在轎邊,手放在劍柄上,四個轎伕都站在可攻可守的位置,武器已經明晃晃在手上。

“主子——有人跟着我們,在牆上!”她最忠誠的宮侍清清楚楚地解釋,聲音恰到好處,足夠她聽到,如此夜中也足夠窺視的人聽到。

“日照——讓他們出來吧,不管什麼人,讓他們快點出來,我困了。”

日照微微一笑,揚聲道:“上面的朋友,都聽到了沒有?我家主子要回去休息了。”

供給從兩處同時發聲,即使在轎中也能聽到破空之聲,彷彿還有寒氣。

“他們馬上就會後悔的——” 水影淡淡笑了,笑容有幾分殘忍,“那幾個孩子會給他們一個莫大驚喜的。”她這樣想着。

自從潮陽驚險之後花子夜對她的安全忽然極度不放心起來。她前往鶴舞的時候花子夜將身邊最得力的一個侍衛借給她,而事後他一想到這一點就慶幸不已,甚至常常想如果沒有這麼個人他或許就失去那個女子了。回到京城花子夜讓紫千送來四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青年,據說是他在王府親兵中親自挑選出來的。

“殿下讓你們來跟我?”她斜眼瞟着那幾個人,脣角微微挑起,用輕緩的聲音道:“跟着我沒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

那四個人沒有說話,紫千笑了起來,輕輕拍了她一下嗔道:“一番好心用在你身上都是浪費,真要是那樣的人殿下還會派到你這裡來?這幾個啊,就讓他們擡擡轎子看看門,都是可心的人兒。”

不用養兵千日就能用上了,正好看看這幾個人的本事,她往後一靠聽着外面兵器相交的聲音。日照依舊站在簾子邊,而只要他還站在這裡,她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戰鬥的聲音沒有持續太久,當一切恢復平靜的時候她優雅的掀起簾子探出半個身子,準備給花子夜挑選的人一個表揚。然而目之所及那幾個人並沒有改變他們的位置,依舊刀出鞘弓上弦擺出戒備姿勢,隨即聽到日照的聲音,帶着疑惑和驚喜:

“你怎麼在這裡?”

“我看到一羣人鬼鬼祟祟的往別人家房頂上圍牆上跑,實在是好奇——”年輕女子的聲音,語調裡滿是“無辜”味道,那是凝川的聲音,不緊不慢道:“轎子裡是少王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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