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奇襲熒惑

丁先生就是寧徊風!

許驚弦驀然想通了一切關鍵。

寧徊風本就是性格執拗、心志堅毅、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四年前在困龍山莊受挫,不肯善罷甘休,偏偏要在擒天堡東山再起。但龍判官與擒天堡手下都認得他,自然需要易容,他被林青射瞎一目,索性裝扮成一個瞎子,將“寧”字去頭,搖身一變成爲了丁先生,又故意將面孔化裝得猙狩醜陋,讓人不敢多看一眼,更無法與原本飄逸清俊的寧師爺聯繫起來;他對擒天堡上至龍判官、下至每一位堡丁的行事風格都瞭解極深,自可料事如神,算無遺策,所以只用了幾個月時間便重新獲得擒天堡上下的信任;對於曾經隸屬於擒天堡的涪陵幫會也是十分熟悉,所以才能針對每個人的性格特點逐個擊破,涪陵三香閣中威逼兼利誘井雪會主趙鳳梧之舉便可見其手段。

魯子洋本就是寧徊風的手下,得到寧徊風的授命反出擒天堡加入媚雲教,有寧徊風在擒天堡通風報信,魯子洋無須費神便可輕易立下功勞,順利當上了媚雲教的青蠍左使。而在他兩人的穿針引線之下,擒天堡與媚雲教的仇怨漸解,達成聯盟。

泰親王本就與御泠堂有合作關係,當年謀反失敗逃離京師極有可能就是得到了青霜令使簡歌之助,與寧徊風一拍即合:而烏槎國首座客卿鶴髮正是當年御泠堂的碧葉使,如果他也加入到寧徊風的陣營中,那麼看似絕無可能的幾大勢力的聯盟就此被“丁先生”輕輕鬆鬆地一手促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焰天涯中都是封冰的親信弟子,御泠堂無法打入其中,所以才借自己替楚天涯傳話之機前去說服,奈何封冰與君東臨深明大義,潔身自好,寧徊風無法說動焰天涯與他們同流合污。

青霜令使簡歌當然也不會袖手旁觀,並且極有可能是幕後的真正主謀。但簡歌主要的精力放在對青霜令的研究上,分身乏術,不能到滇南一帶與寧徊風會合,便收買了非常道道主慕鬆臣,派出非常道殺手兵分兩路,由“活色生香”兩大高手分頭行事,香公子前往錫金約見南宮靜扉,葉鶯則負責配合寧徊風,亦可掩飾他的真實身份。另外,容笑風當年就與反出四大家族投入御泠堂的紫陌使白石交好,簡歌自然不會放過這枚棋子,於是容笑風亦隨軍出征,成爲了朝廷大軍中的臥底……

寧徊風唯一失策的是,他原本未料到會在涪陵遇見自己,而那時已經伏擊憑天行,用滅絕神術擊中了他一掌,因爲當年寧徊風曾用同樣的功法對付過自己,唯恐被識破,所以當龍判官提及那一掌時才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幸好憑天行被景成像所救,不但未死,反而與自己結爲莫逆,鬼使神差地識破了這個破綻,才終於識出了寧徊風的真面目!

一確定寧徊風的真正身份,曾經困擾許驚弦的一切疑點皆迎刃而解。想到寧徊風本是自己的殺父仇人,自己卻不辨真假被他所用,不但助紂爲虐,還因此害了挑千仇與容笑風,真是舊恨未消,又添新仇……他越想越是驚怒交加,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刻趕到寧徊風面前揭開他的面具,再用顯鋒劍在他身上捅幾個透明窟窿。

之前他相助明將軍反擊叛軍還只是出於國家利益,現在則是真心實意願意替明將軍效力。相比之下,林青之死固然有明將軍的大部分原因,但其中尚有可商榷之處,而寧徊風纔是親手殺害義父許漠洋的真兇。

但是,明將軍痛失愛將,並因之咳血而負內傷。大軍雖非敗退,但軍心不穩,短時間內恐怕無法擊潰叛軍,他還有機會找寧徊風報仇嗎?

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許驚弦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就從這一刻起,十六歲的他已翻過了人生中的一道山嶺,眼中的世界已煥然一新,對每一樣事物都有了嶄新的理解。從今以後,或許他單純依舊、真誠依舊,但再也不會那麼輕易地相信別人,被人所欺騙。

憑天行兀自喋喋不休:“小兄弟,千仇其實很看重你,當你如弟弟一般親近。不瞞你說,我曾對你有過懷疑,但她卻堅持說你是一個真誠率性的少年,即使踏錯一步,也定是受人矇蔽,只要給些時間,你一定會明白大義何在,所以我從沒有將那些懷疑報告給將軍……”

許驚弦心頭一緊,沒想到挑千仇會如此看待自己,自己卻害她送命。他咬牙扶着憑天行站了起來:“憑大哥,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儘管放心,我是你的兄弟,從今以後,決不會給你丟臉。”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是他給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在慰藉挑千仇的英靈。

明將軍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立刻傳遍了全軍。以往只要有他這位不敗的大將軍在,哪怕是有向敵人示弱之嫌的退兵行動,所有士兵也都充滿着信心,認定那只是明將軍誘敵的策略。但此刻,每一名戰士的心裡都沉甸甸的,像是壓着一方大石。

在這樣的情況下,士氣的低沉是難以避免的,而士卒彼此之間的談論更會加重厭戰情緒,甚至可能引起集體譁變。明將軍畢竟是一代名將,儘管心鬱成傷,卻依然對此有所準備。

三軍重整編制,不但可以讓敵人的臥底無法摸清各軍營的調動情況,更重要的是讓每個士兵都換到一個新的環境中,身邊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固然會造成一時的不適應,但也因爲缺少了交流而限制了低落士氣的蔓延,更杜絕了譁變的可能性。

明將軍雖託病不出,三軍改編的工作卻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憑天行一早就得到軍令外出,一直沒有回來。而親衛營的士兵則不斷接到調動命令,分別前往各個軍營報到。

到了傍晚時分,原本兩百人編制的親衛營就只剩下十四人未得到分派,其中包括許驚弦。大夥聚在一起,說起從前親衛營風光無限,乃是全軍將士最羨慕的軍營,相比此時此景,更是倍覺孤涼。

有人小聲道:“看這樣子親衛營是給拆散了,難道將軍無需保護麼?”

“或許是爲了迷惑敵人吧。”

“聽說整編後的飛箭營、震雷營、嘯風營的數萬將士都已經整裝啓程,退守江北了。我們卻在這裡沒人過問,真是讓人揪心。”

“你這小子胡說些什麼啊?將軍定是最後才退走,他病情嚴重,自然需要親衛營照看,能留下你還不知足?”

“留在將軍身邊當然最好。可是你能肯定麼?說不定是讓我們給大軍殿後,阻擋叛軍的追兵。”

“你怕死哪?”

“呸,我纔不怕死。就是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巴不得和叛軍幹一仗呢……”

衆人七嘴八舌,看似有說有笑,但每個人都有一種前途未卜的感覺,心裡面極不踏實。

腳步聲傳來,一位陌生的將官踏入帳中,手執虎符,肅聲道:“親衛營餘下十四人接令,即刻收拾行裝,前去摘星營報到。”

行裝早就收拾好,衆人齊聲接令。但聽那將官又道:“所有人精裝簡行,只准攜帶隨身短刃,其他物品包括戰馬與盔甲均留下。”

諸人皆是一怔,渾不解此意。不穿盔甲也還罷了,若是棄用馬匹,就如文人少了筆墨,技師失了工具一般,完全失去了親衛營機動快速的特長。但軍令既下,也只得聽從,當即輕裝步行,隨着那將官出發。

那將官帶着諸人出帳後並不去其他軍營報到,而是徑直出了大營,往南方一片荒嶺行去。

有人心頭犯疑,小聲嘀咕:“從未聽說過摘星營?是哪位將軍在指揮?”

“或許是新建的編制。”

“我們這十四人的武功都是親衛營中的佼佼者,難道真是派我們給大軍殿後?”

“恐怕未必,不然爲何讓我們棄去戰馬?”

“我們當兵的只需要聽從上級命令,管它什麼營,有個去處就行。”

“說得也是……”

那位將官厲聲道:“保持肅靜,嚴禁喧譁。”衆人不敢多言,悶頭前行。

夜幕已慢慢降臨,那將官也不允許點起火把照明,在黑暗的掩護下,衆人一路南行,沿途經過的都是荒山野嶺。偶爾遇到幾撥小隊士兵,人數少則二三人,多則不超過二十人,亦全是步行,不掌燈火。許驚弦注意到每個人都是身手矯健、行動敏捷的高手,並且紀律嚴明,默默前行,全無交頭接耳,顯見都是軍中的精銳戰士。走了十餘里,來到一座無名荒山,在山坳處稍事休整後便沿着細窄如羊腸的山道而行,前方隱隱是一片深谷,黑沉沉的谷地中只有幾點昏暗的燈火,難窺廬山面目。而在山坡高處,每隔數十步就設有幾處哨卡,戒備森嚴,比起中軍大營裡亦不遑多讓,彷彿這個荒山突然變成了三軍的指揮中心。

進入谷中,只見不大的場地裡已站了三四百人,在那名將官的帶領下,衆人排入隊列中。許驚弦瞅見幾張偵騎營的熟悉面孔,赤虎也赫然在其中,但大多數士兵都不相識。每個人臉上都掛着疑惑,都不明白“摘星營”的任務是什麼。但是沒有人發問,沒有人喧譁,甚至沒有人表現出一絲不耐煩。只是彼此相視,似乎掂量着對方的能力。

許驚弦知道這些士兵都是軍中百裡挑一、甚至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不由對於摘星營產生了極強烈的好奇心。是什麼樣的任務,需要集結全軍最優秀的戰士去完成?

士兵們零零散散地陸續趕到,又過了半個時辰後,方纔停止。

谷地深處有人發問道:“都來齊了麼?”聲音不大,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顯然是內力精湛之士。

“報,一共四百二十名士兵,加上擔任警戒的八十名戰士,五百名摘星營戰士全部到齊!”

一個全軍都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首先要恭喜諸位,因爲你們來到了這裡只證明了一件事情:你們是三軍中最優秀的戰士與將官。”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對此表示異議,但是熱血已經開始在每個人的心裡洶涌。這是明將軍的聲音,依然那麼冷靜、那麼自信、那麼洪亮,帶着那份威臨天下的霸氣。

“其次,我要讓你們當中的部分將官小小地失望一下。從現在起,忘掉一切軍職吧,所有的人不分高低貴賤,都是平等的戰士、勇士,甚至是死士!”依然沒有人說話,但戰士們不約而同地高高舉起了他們的兵器,用無聲的行動表達着他們的決心和勇氣。

許驚弦的眼睛亮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明將軍是他心目中的頭號敵人,他甚至比一個部下、一個朋友更瞭解明將軍的性格。他不會對敵人乞憐,更不會被敵人嚇跑,他從來都是一個遇強則強、遇挫更強的人!而昨晚那個口吐鮮血、心如死灰的明將軍絕非真正的他,他只是故意演了一場戲,爲了尋找一個“退兵的時機”……

真正的反擊,將由此刻開始!

“最後,是關於我本人的兩個消息,一好一壞。壞消息是,我降職了,我不再是一個將軍,而是一個和你們並肩戰鬥的戰士、勇士、死士;好消息是:我終於有機會變得年輕一些,可以對你們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毫無顧忌地叫一聲……兄弟!”

明將軍的聲音並不大,卻如金鐵相擊,有一種堅如磐石的味道。聽到他從容而篤定的聲音,每個人都堅信着一件事:那個百戰百勝的明將軍回來了,而且會帶領他們一齊走向第一百零一場勝利!

依然沒有人說話,但山谷裡高舉着五百雙握緊的拳頭,燃燒着五百人沸騰的熱血,迴盪着五百顆堅定的心跳。

這一刻,許驚弦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有一種願意爲明將軍、爲自己的仇人去戰死沙場的感覺!

等所有人都鎮定下來後,明將軍微笑道:“在我還沒有完全卸任以前,我暫時還是你們的將軍。所以我有權問你們一些問題,還有義務回答你們的問題。給大家十次呼吸的時間考慮,因爲走出這個山谷之後,我們就只有行動,沒有問題。”五百人屏息靜氣,望着明將軍,等待他的提問。

明將軍目光如箭,掃視全場:“我必須告訴你們,這一次是我設下的一場賭局,我的賭注是所有參與者的鮮血、生命和爲國盡忠的無上信念。賭贏了,我們會立刻結束這場戰爭,大概只有極少數的人有機會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但是你們所有人的名字都將被歷史、國家、人民深深銘記;賭輸了,就是一無所有,我們甚至都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陣亡簿裡,包括我在內,因爲不能讓敵人利用我軍主將陣亡的消息打擊全軍的士氣。如果跟着我去參加這場賭局,你們只有這兩條道路,沒有其它選擇。”明將軍忽然自嘲般一笑,“我當然不會問你們是否有人想要退出,因爲我不會用這樣的問題侮辱我最好的戰士。不過如果你們有人不願意陪我違抗軍紀,我不會勉強。但是退出者不能立刻回到大軍中,因爲軍中可能會有敵人的奸細,你們的迴歸將會威脅到其他人的安全,你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銷聲匿跡,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可以,總之在確定這一場賭局的最終勝負之前,決不能暴露,違者斬無赦。現在不願意陪我去參加賭局的人,可以立刻出列,我用軍人的榮譽發誓,決不會阻攔你們!”

還是沒有人說話,五百名戰士都如鐵水澆鑄成的雕像,穩立不動。

“好,我很滿意你們的回答。”明將軍大聲道,“現在你們可以問我問題了。時間有限,例如關於軍餉之類無聊的問題就不必提出來了。”

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隨即無聲的笑容傳到每個人的臉上。明將軍的自信感染了所有人,他們都相信必將贏得這場未知的賭局。

有人輕聲發問道:“摘星營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決不無聊。”明將軍呵呵一笑,“南方有城,其名熒惑,我們此次摘的就是這顆星。順便告訴大家,守城的星官名叫泰親王。”

儘管有些人已隱隱猜出此次行動的目的,但聽到明將軍親口點破,仍是讓五百名戰士興奮不已。泰親王的名字點燃了每一個人的情緒,他們爲自己能夠參與這一場終極決戰而慶幸。

“聽說熒惑城遠在南疆與烏槎國接壤處,但目前敵軍重兵守在昆明與大理,我們只有五百人,用什麼方法突破他們的防線?”

“我們並非孤軍作戰,我們還有一個盟友——焰天涯!”

衆人恍然大悟,在焰天涯的協同下,五百奇兵將安然通過楚雄府附近那方圓百里的中立地區,從而越過叛軍設立的層層防線。

沒有人再問問題了,他們永遠都只是明將軍的戰士,只需爲他去戰鬥,而不必追問爲何去戰鬥、如何去戰鬥。

山谷中已準備好五百套當地百姓的服裝,分發給士兵。除了慣用的隨身兵刃之外,每個人還配有一個小布袋,裡面是裝滿清水的水壺、數日的乾糧、幾顆用於避瘴祛毒的藥丸、一柄短小鋒利的匕首。數位領隊分別有一份草繪的簡略地形圖,一些輕身功夫高強的戰士則得到用於攀爬城牆的撓鉤與一小段繩索,他們將是攻入熒惑城的先鋒。既然兵行險着,必須速戰速決,所有人都是輕裝上陣,再不留任何多餘的裝備。

明將軍解開頭上的帥盔,虛託在自己手上:“好,如果大家再沒有其他問題,我就將發出作爲統帥的最後一道命令。”

士兵們鬥志高昂:“請將軍下令!”

“換裝、出發!”說完這四個字,明將軍把手中的帥盔擲在地上。

從這一刻開始,組成這支奇襲之師的已不再是一位將軍與他的五百名部下,而是孤軍深入敵後,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五百零一名戰士。

清晨。高高的峰頂上,明將軍凝沉如山,巍然不動。守在他身邊的只有幾位隨身親信,其中包括許驚弦,每個人都是身着便裝,貼身暗藏兵刃,即使有人遠遠看見,也絕不會看破他們的真實身份。

陰沉的天空像是一張結着蛛網的陳年破布,散發着令人鬱煩的氣息。朝陽如—位羞怯的少女,僅從雲層中露出小半張臉,細如牛毛的雨絲飄灑着,在微弱陽光的照耀下,宛如碎銀。

在雲貴高原這一片黃綠錯綜的土地上,既有遍佈的樹林、奔騰的激流、險峭的高山、深陡的峽谷,也有多變的氣候、兇猛的野魯、吞沒一切的沼澤、殺人無形的迷瘴……

明將軍的視線透過鬱鬱蔥蔥的林葉,俯瞰山腳。

山腳下沒有飄揚的旌旗,沒有鮮亮的盔甲,只有密佈的帳篷、瀰漫的炊煙、蓬頭垢面的人羣,顯得混亂而擁擠。這裡是焰天涯特意爲難民開闢出來的居住地帶,方圓近百里之中不再有戰火與廝殺,看不到殘肢斷首、血流成河,但當望見那些成千上萬背井離鄉的百姓拖兒帶女,在堆積如山的雜物中艱難地生存着,依然能夠讓人感覺到戰爭殘酷的一面。

而在紛亂的人羣中,卻有十幾個衣衫破舊的百姓由北至南橫穿過擁擠的人流。他們每一個人都毫不起眼,與周圍的難民也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像明將軍一樣身處高地,有意識地注意到他們,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支秩序井然、擁有嚴明紀律性的小部隊。

爲防止目標暴露,五百名戰士喬裝改扮,化整爲零,兵分十路而行,每一路又分爲兩三個小組,每組十餘人至二十餘人不等,由一位熟悉地形的將官帶領。經過幾日的急行軍,他們終於來到了焰天涯。在明將軍的吩咐下,各小組士兵依次通過,而他則率許驚弦等人於高地察視。

一名通信兵匆匆上山:“報,最後一組士兵十六人已經通過焰天涯,沿途曾與焰天涯守衛相遇,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目前只等將軍出發。”

明將軍只是輕輕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依然凝望着山下,面色沉靜,全無立刻率隊出發的意思。自從來到焰天涯後,他也並沒有特意與封冰、君東臨等人照面,一切似乎早就已安排妥當。可是,許驚弦卻敏感地從他那不露聲色的面容中察覺出一絲隱隱的擔憂。

“江湖上對僧道四派褒貶不一,非常道殺手無情,例不虛發;無念宗巧取豪奪,自成一派;媚雲教投毒行蠱,防不勝防;而相對弱勢的靜塵齋最出名的無疑是那傳音千里的‘天魅凝音’之術。但局外人無從得知的是,靜塵齋並無武功,天魅凝音只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其門下弟子最擅長的其實是觀察之術,門下分爲三個等級:‘冥沉士’察人觀相,辨識性情,針對的是個人;‘慧靜士’可以從紛亂繁瑣的情報中辨真識假、分析出相應的信息,並得到最佳行動方案,針對的是羣體和環境;而作爲靜塵齋中最高等級的‘闢塵士’,其觀察的對象則是天下大勢與國家氣運。若君王或。國家股肱之臣得到他們客觀而全面的指引,無疑事半功倍。”

衆隨從屏息不語,靜塵齋神秘莫測,江湖上傳言紛紛,卻極少有人知其虛實,不料這些機密竟被明將軍於此時此地隨口說了出來,猜想他大概是心傷挑千仇之死,衆人慾慰無言,盡皆沉默。唯有許驚弦感應到明將軍一方面是爲挑千仇感懷,更有可能故意借開口說話之際緩解心頭緊張的情緒,或許對於此次大膽的奇襲計劃,他的心頭亦無十足的把握,區區五百人深入敵軍腹地,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沒之禍。

許驚弦又想到那一日挑千仇曾提到鶴髮乃是靜塵齋中的“冥沉士”,算來只是最低的等級,但已是眼光獨到,識人精準,簡簡單單幾句話便解開自己困惑已久的心魔,而僅以觀察術論,挑千仇無疑更勝一籌。不知那靜塵齋最高等級的“闢塵士”又會有什麼通天徹地之能?而此次突襲熒惑城會不會遭遇鶴髮?他對自己可謂有恩,雖處於敵對立場,但若真是狹路相逢,自己豈能與之對敵?不過鶴髮本是御泠堂碧葉使,想來不會與明將軍爲敵,或許會有意避開這場戰爭……而自己曾在那無名土堡中與童顏並肩對抗香公子,雖無焚香歃血,彼此卻誠心結拜爲兄弟,也不知他如今在何處,是否逃過非常道的追殺?一時他止不住胡思亂想,既盼能重見到鶴髮童顏師徒,又怕不得不與他們對戰沙場,拼個你死我活……

明將軍眼光掃過許驚弦:“那日在宜賓城頭,我聽你說到封冰與君東臨對這場戰爭的態度時,便隱隱有了此次突襲的計劃。但千仇卻竭力反對,作爲靜塵齋下的‘慧靜士’,她在情報信息尚不足夠的情況下無法得出完整的結論,寧可謹慎行事。我一向相信她的直覺,所以這個摘星行動雖然在我心中醞釀已久,卻遲遲沒有付諸實施。直到她被敵人詭計相害,這才假意咯血退兵,借全軍改編之際暗中執行這一次行動。但是,如今缺少了千仇絲絲入扣的分析,我的心中始終有一些不確定的環節……”

許驚弦悚然一驚。他早就想到寧徊風千方百計誘自己投靠朝廷大軍,所偷取的關鍵物品卻只是挑千仇隨身的一串佛珠,太過於理不合。而十毒搜魂蠱並非對付明將軍,僅僅殺死了挑千仇,而且還賠上了容笑風的性命,再加上煉製十毒搜魂蠱所耗幾十條人命,代價可謂極大。以寧徊風極工心計的性格,這絕非無的放矢,真正的刺明計劃一定還沒有全面發動,那個最終的陷阱到底在什麼地方?

這一霎,他似乎可以從眼前的重重迷霧中隱隱捕捉到一線光亮,卻依然不足以看清楚整個事實。

有人小心發問:“將軍可是怕敵人趁機反攻麼?”

明將軍搖搖頭:“全軍改編表面上是爲了避免泄了士氣,其實就是爲了這一次摘星行動,一切皆在暗中進行,只有最高層的寥寥數人知曉情況,軍中縱有敵方暗探,亦難察覺。何況天行外貌雖與我不像,但氣質頗爲神似,加上託病不出,由他裝扮我,十天半月應無問題。宜賓、烏蒙兩戰已令叛軍元氣大傷,只要他們以爲我仍在軍中,決不敢貿然用兵。”

“那麼,將軍擔心的是什麼?”

“摘星行動深入敵軍後方重地,稍有差池,絕難生還。”

“將軍請放心,此去熒惑城縱然無功而返,我們也會血戰到底,讓敵人知道中原有的是錚錚鐵骨、決不畏死的好漢。”

明將軍淡然道:“我個人與五百將士的生死事小,最怕的是叛軍藉此機會壯大聲勢,而我軍將會因主將戰死而士氣渙散。天行是個將才,卻非帥才,行軍佈陣非其所長,守禦或無疏漏,破敵則顯不足。副帥馬文紹雖熟讀兵書,但缺少實戰經驗,更何況還要防備錫金大軍,恐亦無暇顧及南線戰事。一旦我軍受挫,想必會被叛軍長驅直入中原,強取京師。若果真如此,精心設計的摘星行動無疑將成爲一大笑柄,而包括我在內的在場諸位都將成爲千古罪人……”作爲三軍最高統帥,明將軍縱有疑慮,也不會把這些話當衆說出來,或許只有面對幾位親信時,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直承心事。

衆人齊聲道:“無論成功與否,我等拼死也會護得將軍平安歸來。”

明將軍一笑:“戰場之上生死難料,我告訴你們這番話並非惜生,而是要讓你們知道,就算我當場陣亡,也決不可傳揚出去。唯有如此,才能給大軍爭得一線喘息之機。”衆人默然,不知該如何接口,只是各自在心中發下誓言,要護得明將軍安全。

明將軍下令道:“其他人先去做出發的準備,吳言留下。”

峰頂上只剩兩人,許驚弦心頭忐忑,不知明將軍是何用意。忽聽明將軍發問道:“你可知此次行動中,我最擔心的事是什麼?”

許驚弦遙望山下,沉思道:“將軍是怕焰天涯反覆麼?”

“不錯。雖不知熒惑城的具體情況,但想必是防備森嚴。不過泰親王做了我數年的對頭,自認爲十分了解我,知我行軍謹慎、決不冒進,定然料不到我們會有如此近乎飛蛾撲火的大膽行動,只要能悄然掩至熒惑城,就有八成的成功機會,唯有行軍路上最容易發生突變事故。一直以來與焰天涯的聯絡僅限於書信,我根本未見到封冰與君東臨,雖然從未對他們提及摘星行動的細節,只說借道一行。但以君東臨的智慧,必能猜破我的用意,而且也一定猜到我會親自率隊。如果封冰不顧國家大義,執意要替魏公子報仇,這就是她殺我的最好時機。”明將軍稍緩了緩,神情變得十分鄭重,方纔續道,“你見過此二人,如實告訴我對他們的觀感。這不但涉及五百戰士的性命,還牽涉到國家安危,務必慎重,任何稍有疑慮的細節都不可疏。”

許驚弦凝神思索一番:“我對封女俠與君先生雖知之不多,但僅憑第一印象,他們應該皆是顧全大局之人,想必不會做出公報私仇的舉動。不過君先生特意對我提到‘平天下’之語,似乎別有深意。如今回想起來,彷彿他早就料到將軍要與焰天涯聯合,這是目前發現的唯一疑點。或許,這只是我多慮了。”

明將軍點點頭:“很好。現在我能夠感應到你是真心實意地幫助我了。”

許驚弦一怔,一時拿不準明將軍的意思。方纔那刻他確是全心全意地替明將軍考慮,所以對君東臨最小的疑問也直言無忌,卻不料換來如此回答。突然想到自己不過是軍中普通士兵,明將軍怎會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見?莫非他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明將軍卻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是神秘一笑:“走吧。無論焰天涯是否給我設下陷阱,既然是我開的賭局,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這就去翻開封冰與君東臨手裡的牌吧。”言罷轉身而去。

見到明將軍如此態度,許驚弦略微有些惴惴不安,但轉念一想:事已至此,無論明將軍對他是否有懷疑,反正目前的自己決無歹意,心懷坦蕩天日可鑑。當即拋卻最後一絲顧忌,緊隨明將軍下山。

明將軍率領餘下數名親信安然通過焰天涯的難民區。儘管一路上小心提防着,但他們並沒有遇到任何危險,甚至都沒有遇到負責難民區安全、不時來回巡查的焰天涯弟子的詢問。整整五百零一人彷彿皆化身爲隱形之人,無聲無息地從難民中穿過。

從頭至尾,封冰與君東臨皆未現身,明將軍也沒有特意派人與他們聯絡,雙方似乎處於一種早已定下的默契中。然而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明將軍不會告知焰天涯摘星行動的細節,但總要通知對方借道而行的大致時間,雖非大舉進軍,但五百人的部隊亦不是一個小數目,那些久經戰陣的戰士畢竟不是臺上的戲子,每一個人都是從大軍中精挑細選而出,身上的軍旅之氣可謂一覽無遺,縱然喬裝改扮後混跡於難民之中,只要稍加留意,便可瞧出與普通百姓的區別。封冰也還罷了,君東臨絕對是一個統籌全局、鉅細無遺的軍事家,無人盤查並不代表掩去所有的痕跡,反而更加證實了焰天涯對明將軍的到來有所準備。

僅從表面上的觀察,無從判斷封冰與君東臨的真正態度。明將軍與手下商議後亦無定論,或許焰天涯認爲明將軍借道之舉不過是一次小規模的軍事行動,並不值得小題大做,全無必要放在心上;或許那只是焰天涯置身戰事之外的明哲保身。

按先前的計劃,五百戰士在焰天涯以南二十里的一座荒山集合,查點人數無一損失。儘管摘星行動只完成了第一步,但包括明將軍在內的所有人都暗中鬆了一口氣。叛軍的大部隊都駐守於滇、貴數座大城之中,昆明、大理的敵軍與焰天涯所在的楚雄城遙相呼應,一旦封冰與君東臨通風報信,他們必將面對數萬敵軍的圍攻,絕無生還之望。而只要通過了這最後一道防線,再往南行,直到熒惑城近三百里路皆是荒山野嶺,縱然遭遇小股敵軍亦有足夠的迴旋餘地。

唯有許驚弦依然有些心神不寧,雖然他相信這一次大膽的奇襲行動不可能被敵人預先料定,但他太瞭解寧徊風陰險毒辣的個性,儘管看不出危險將會在何處出現,但在剌明計劃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實在無法掉以輕心。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那一絲埋在內心深處隱隱的憂患,希望那只是自己杞人憂天。

明將軍派出二十人作爲探哨,其餘戰士拖後半裡隨行,自己則率數名親信殿後。五百人日夜兼程,盡挑荒野小路急速行軍。

這一帶本就是山林密佈,人煙稀少,戰事一起,百姓皆走避他鄉。起伏的山陵、遮天的樹木、湍急的河流、連日的陰雨都是行動的最好掩護,沿途上除了見到一些毒蟲野獸,連當地的土著居民也未見到一個。但有五位戰士不慎被林間出沒的毒蟲咬傷,其中兩人毒發不治,另三人雖無性命之憂,但一時難以行走,事急從權,只能給他們留下足夠的清水與乾糧,任其自行調養。另有數名戰士曾陷入沼澤之中,幸而都被當即救出,除此之外,再無折損。

四月十八。城復於隍,其命亂也。

經過幾天的急行軍,這日午後,前方探查的戰士前來報告:“摘星營已至木邦城境內的謾勒山,熒惑城就在前方十五里處的一個無名山谷中,城上並無旗號,但城頭可見巡視的守衛,粗略估計約有近兩千人。”

明將軍問道:“我軍目前士氣如何?”

“聽到熒惑城已近在眼前,大家皆是摩拳擦掌,所有戰士都已準備就緒,只等將軍一聲令下,便可攻城。”

明將軍神色一舒,微笑道:“我帳下皆是以一敵百的勇士,如今不過以一敵四,實是委屈他們了。”諸人聞言鬥志高昂,紛紛請命出戰。

明將軍擺擺手:“這幾日大家都辛苦了。就地休整,注意隱蔽。傳我軍令,不留餘糧,大家儘可飽餐一頓。當然,也可以留着肚子等着吃泰親王的山珍海味。”諸人本是枕戈待戰,聽到明將軍最後一句玩笑話,不由都笑了起來,大戰前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

明將軍一整面容:“午夜二更,攻入熒惑城”

傍晚,明將軍叫醒正在沉睡的許驚弦,再加上幾名心腹,前去查探摘星行動的最終目的地——熒惑城。

暮色中的大地,有一種莊嚴而沉靜的美麗。夕陽仍戀戀不捨地逗留在西方天際,藍色的虛空中已隱見早辰,那一顆顆若隱若現的星子,彷彿天神的瞳孔,發出幽淡而堅定的光芒。

整個謾勒山脈由無數起伏不定的丘陵組成,丘陵上都是密密的叢林,地面鋪滿了綠油油的青草,暗紅色的花朵點綴其中,生機盎然。然而,就在眼前兩座高峰所夾藏的山谷之中,所有的樹木與花草都被砍伐一空,焦黑的土地上有火燒過的痕跡,透着殘酷的氣息,斑駁的山壁就像是要塞高大的石牆,冰冷而堅固。整個山谷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自然生長的植物,也絲毫不聞鳥雀走獸之聲,似乎谷中的生物皆有靈性,知道戰火即將蔓延至此,所以匆匆逃離。

許驚弦曾在清秋院的磨性齋中熟讀歷代兵書,知道守城者堅壁清野阻擋敵方原是常情,但乍然望見這荒涼的場景,心頭也禁不住莫名一痛。在大戰即將來臨之際,他卻突然不合時宜地泛起一種荒謬的念頭:這片寂靜的荒嶺已經存在了數萬年,無情的歲月和風雨的洗禮不能把它們摧毀,但是人類的戰爭卻可以讓這裡瞬間變成不毛之地。無論戰爭出於什麼原因,是否具有正義的目的,對於大自然來說,那都是一場空前的浩劫。如果他有能力,一定會拼盡全力阻止戰爭的發生。

在山谷深處,一座黑色的城堡居高臨下,如君王般冷冷地睥睨着這一切。城堡佔地面積並不大,但憑地勢而建,設計精巧,東、西兩面嵌入山壁中,迤長的城牆環繞在山石間,又攔壩堵山泉之水引入南城之下,護城河的規模雖小,亦可稍阻來犯之敵。護牆、穀倉、橋樑、箭樓一應俱全,東西不設城門,南、北城門皆以鐵罩包裹巨木所制,重達千鈞,須以絞盤之力方可開啓,城樓上可見全副武裝的士卒來回巡視,人數約有百名。

除了城門與城堞上幾處鐵欄外,整個城堡皆是以大石堆砌而成,那些石料不知來自何方,色呈純黑,其上全無常見的地衣與苔蘚,隱隱現出一絲詭異的死氣。熒惑城名副其實,城內城外皆是焦土一片,毫無生機。許驚弦想到曾在清水鎮聽說那些青年男子被召來修築熒惑城,數月不歸,依泰親王視人命爲草芥的性格,只怕城堡修好之際,那些工匠都會被滅口。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然再怎麼小心謹慎,熒惑城的消息仍然傳入明將軍之耳,引來今日的奇襲。

明將軍沉默地觀察着,估算城牆的高度,計劃進攻的方案。這是摘星行動最關鍵的時刻,也是整個戰役最後一擊,決不容許有任何差錯。

觀測良久後,明將軍滿意一笑。雖然熒惑城設計巧妙,不但佔據戰略要地,而且與整個山谷渾然一體,城高牆厚,易守難攻。但主要的防禦措施皆是針對數萬大軍的進攻而修築,對於武功高手來說形同虛設,反倒可利用山地掩護攀上牆頭。

更重要的是,這裡與烏槎國接壤,地處南疆邊陲山區,遠離戰場中心數百里,縱然泰親王親自督陣,久不事戰陣的守軍也不免懈怠。城樓上雖有數名守衛持長槍、戰刀來回巡視,但更多的守衛則聚在一處,隱隱傳來交談聲。只要趁敵不備攻入城中,短兵相接之下,泰親王的親兵人數雖多,驚慌失措之餘決不是二十萬大軍中精選的五百名戰士的對手。泰親王身邊本不乏武林高手,但三年前京師叛亂刑部總管洪修羅被擒、追捕王樑辰失蹤、牢獄王黑山戰死,餘下之人並不足畏,或許還有些烏槎國與苗疆高手助陣,但他們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五百戰士,還有雄霸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的明將軍,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攻入熒惑城,這一仗足有八成的勝算!

現在明將軍唯一不確定的事情,就是泰親王是否仍留在城中。儘管他的情報網一直關注着熒惑城,確認泰親王始終龜縮城中不出,但畢竟路途遙遠,難免錯漏。萬一撲空,或是被他逃過剌殺,縱然攻下熒惑城,摘星行動亦算不折不扣的失敗。

但事到如今,強攻熒惑城已是勢在必行。能否成功除了本身的實力,也需要一點點運氣的眷顧。

子夜時分,精神飽滿的五百戰士悄然集合,每個人的臉上都瀰漫着緊張與興奮。十天前他們還都是大軍中普通的一員,十天後他們將親手決定這一場戰爭的勝負。摘星行動的最終目標已在眼前,成敗在此一舉。

烏雲遮月,星光暗淡,正是奇襲的最好時刻。明將軍當即公佈行動方案:五十名輕身功夫最好的戰士作爲敢死隊,攀至西面峰頂隱蔽,那裡是熒惑城最靠近山壁之處,有一塊突出的岩石,距離城牆雖有四五丈遠、十餘丈高,但對於武林高手來說,只要憑藉着撓鉤、長索等作工具,當可躍上西城城頭,另派出三十名神箭手據守於數處要點,約定二更正同時行動,神箭手負責射滅城頭燈火,掩護敢死隊的攻城行動。這八十名戰士皆負有相應任務,每一個敵人、每一盞燈光皆有分派,力爭在最短時間內解決城頭的哨兵,打開北門,而其餘的戰士憑藉黑暗的掩護提前埋伏在北門之下,只等燈火盡滅的那一霎同時發動。

明將軍親自率隊攻城,許驚弦亦不甘落後,加入敢死隊之中。臨行前明將軍特別對他小聲叮囑一句:“記住,摘星行動事關國家安危,該狠則狠,決不可有婦人之仁。”

許驚弦手按顯鋒劍劍柄,默然點頭應允。他知道今夜不得不讓劍鋒沾上鮮血,心頭不由略感苦澀。他殺死的是敵人,也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他咬牙努力將這些念頭拋開,顧不上思索明將軍專門提醒自己的用意。

二更正,與城樓上打更的梆子聲一併響起的,是城下裂帛般的弓弦聲,如蝗般的箭雨飛往熒惑城,神箭手準確無誤地射中各自目標,燈火霎時齊滅。與此同時,五十名戰士由山岩間乍現,紛紛射出手中撓鉤攀搭在城牆上,或牽長索滑行,或凌空縱躍而至,彷彿神兵由天而降。

明將軍身先士卒,第一個落在城頭上。黑暗之中依稀可見他那陣青陣紅的面容上浮現出的凜冽殺氣,八重流轉神功已運至巔峰,發出驚天一擊,正擊在一位匆匆迎上的叛軍將領的胸口,胸甲破碎之聲淹沒了口中的慘叫,那位將領被擊飛數丈,如斷線風箏般直落城下。

許驚弦與諸位戰士緊隨明將軍之後殺到。沒有發起衝鋒的號角、沒有迎風飄揚的旌旗、沒有激勵鬥志的鑼鼓、沒有震天動地的喊殺,只有伴隨着兵刃碰撞的鏗鏘聲、羽箭破空的嘶鳴聲、骨肉碎裂的悶啞聲、瀕臨死亡的慘呼聲……這一場深入敵後的奇襲之戰已拉開了序幕。

許驚弦緊隨明將軍落在城牆上,他所接到的任務是對付城頭瞭望塔上的兩名守衛,剛衝進塔中,兩道雪亮的刀光一左一右劈頭而至。這兩名守衛負責夜間巡查,人不卸甲,刀不離手,所以雖事起倉猝,亦有反抗餘地。

如今許驚弦武功已臻一流境界,這兩刀當然傷不了他,他身體微微一縮,避開利刃,手腕輕擡,顯鋒劍已然出鞘,霎時夢幻般的七彩劍芒映照塔中,猶如暗夜中乍放光焰。他施出一招義父許漠洋所傳嘯天劍法中的“點石成金”,劍至中途分出四式變化,吞吐不定的劍芒分別點向兩名守衛的面門與喉間。

就在劍鋒入體的剎那,望着兩名守衛混雜着驚懼與絕望的面孔,許驚弦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高德言臨死前那滿面鮮血的猙獰之態,耳邊彷彿又響起了楚天涯在峨眉金頂上說的那句話:“爲了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先殺了另外十六個人……”泰親王算不上是他的仇人,而這兩名守衛更是素昧平生……

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許驚弦身隨意轉,堪堪觸及皮肉的劍尖驀然斜挑,由兩名守衛的臉頰邊擦過,劍柄趁勢重重撞在他們的面門上。

左首的那名守衛悶哼一聲,當即昏厥過去,另一位守衛棄去手中戰刀捂着流血的鼻子踉蹌而退,口齒不清地驚叫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許驚弦冷冷道:“明將軍親率大軍攻城,想活命就投降吧。”來的不過是五百死士,但他當然不會泄露軍情。

“明將軍……”那名守衛愕然,被擊歪的頭盔下露出一張年輕而惶惑的面容,瞧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許驚弦雖爲自己的婦人之仁稍覺不安,但看到面前亦只不過是一個大不了自己幾歲的少年,又稍覺釋然。

“我……決不投降!”少年大概牙齒也被擊碎了幾顆,含混地叫着,轉身撿起丟棄的戰刀,再度衝了上來。但他眼中的神色並未逃過許驚弦的觀察,那是一種明知必死的掙扎,爲了不苟且偷安,爲了軍人的尊嚴。

許驚弦心頭輕嘆,或許對方的武功不值一提,但這份泯不畏死的勇決依然打動了他。他衝前半步一拳擊飛少年的戰刀,劍柄下沉封住對方的穴道,低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機會就逃吧。”那少年軟軟倒地,許驚弦棄之不顧,轉身離開暸望塔與其餘戰士會合。

他封穴的力道並不重,只能令對方半個時辰內失去戰力,料想等那少年穴道自解後大局已定,或許就失卻了拼死一搏的念頭,倒可趁亂逃脫。

許驚弦回到城牆上,四周已是一片血海,死去的士兵們就像被丟棄的玩偶,殘肢斷首隨處可見,喊殺聲震耳欲聾,濃重的血腥氣衝入鼻端,令人煩悶欲嘔。他雖從軍近兩月,但偵騎營與敵軍只有小規模的接觸,加入親衛營後,只需護御明將軍的安全,更無機會上戰場與敵對戰,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或許童年時候他曾幻想過做一名衝蕩敵軍、斬敵將首級的英雄,但這一刻,卻只想遠離這人間的屠場。

戰場上哪容許驚弦多想,幾名敵軍已衝了過來,他只是避開對方的襲擊,或用顯鋒劍鍔擊昏對方,或點中敵人穴道,並不痛下殺手。但一名被他點中穴道的敵人尚未倒地,已被另一名摘星昔戰士一刀劈中,四濺的血花令他惻然而無奈。儘管明知多殺一個敵人就可以護得一名戰友的安全,可面對着這些原本無冤無仇的敵人,他卻根本狠不下心來。

或是感應到周圍瀰漫的殺氣,顯鋒劍在許驚弦手裡隱隱顫動着,又發出低低的龍吟之聲,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斬下敵人的頭顱祭劍。他望着顯鋒劍,忽就慶幸不曾讓鮮血沾上這清亮如鏡的劍鋒,心裡暗暗下定決心:除了那幾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自己決不要再殺人!

自朝廷大軍與叛軍開戰以來已近兩月,雖然叛軍接連失利,但螢惑城遠離戰場數百里,暫無近憂,士卒們慣於安逸,平日雖有操練,亦只是走走過場,根本不曾用心。怎想到明將軍兵行險着,只率領五百精兵穿越重重防線,直入敵後突施暗襲。猝不及防之下,有些熒惑城守軍甚至連戰刀都不及出鞘,就已糊里糊塗地身首異處。

熒惑城的士卒多是泰親王由京師帶來的親兵,大部分都是些想攀附權貴的紈絝子弟,平日養尊處優,在京師時憑着主子的威勢自認高人一等,只知吃喝嫖賭,欺壓百姓。雖亦有從御林軍中精選而出的士兵,但三年前京師政變後逃至烏槎國,寄人籬下,惶惶不可終日,戰鬥力無形中銳減。雖說熒惑城守軍足有二千餘衆,兵力大佔優勢,但黑暗中根本不知來了多少敵人,一時陣腳大亂,每個人只顧保全性命,或棄兵甲而逃,或自相殘殺,全然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頃刻間城西守軍盡數潰敗,五十名敢死隊員在明將軍的帶領下趁亂一氣衝至北門,殺死數名守衛,放下絞盤打開城門,剩餘四百多摘星營戰士已長驅直入。驚天動地的喊殺聲響徹黑沉沉的山谷中,乍聽起來仿若數萬大軍攻襲,熒惑城守軍大多四散而逃,只餘零星的抵抗。

五百戰士按明將軍提前定下的計劃兵分三路,一百人留守城北,以備退路;三百人分別抵禦城東、南、西的援軍,剩餘的戰士則與明將軍一起殺往內城,尋找泰親王的蹤影。

熒惑城的內城依舊是用那些不知質地的純黑色大石所築,但用工古拙,肅穆與堂皇兼而有之,實爲一座小型宮殿。

數百名衣衫不整、丟盔棄曱的士兵守在宮門外,他們在睡夢中被城內的廝殺聲驚醒,匆匆趕來迎戰。半夜突受襲擊,甚至不知來犯者是何方神聖,軍心已然大亂,但軍人的天性讓他們不敢擅離職守。

明將軍率隊殺來,儘管瞧來不過百人,又皆是平民的裝束,但人人殺氣滿面,奮勇當先,那份一往無前的悍決之氣已然席捲全場。久疏戰陣的守軍看到這個場面,早是刀槍低垂,士氣低落至極點,此際只要有一個人先行逃跑,只怕立刻就是潰散的局面。

宮外火把高舉,有不少士兵曾在京師呆過,認得明將軍的形貌,恐懼地大叫一聲:“是明將軍啊!”

這個雄霸江湖與廟堂二十餘年的名字擊潰了叛軍最後一絲幻想,求生的本能戰勝了軍人的責任,頓時有幾十人丟下兵器逃跑,領頭的將官連斬數名逃兵,依然無法阻止。不等敵軍重整隊形,一百人敢死隊已如一股勢不可當的滔滔洪流衝入敵陣,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位將官還不及與摘星營戰士交手,已被後退不止的潰兵踩踏於地。

明將軍不與守軍過多糾纏,率許驚弦等十餘名武功最高的戰士直衝入內城。穿過帷幕重重的大殿,沿石階上行,前方五十步外是一座黑沉沉的石殿,橫在山石之間,就像一座小堡壘。

只聽堡壘中傳來嗖嗖弓弦聲響,箭矢如雨襲來。不過這十餘名摘星營戰士皆是軍中高手,雖不穿甲冑,但各以兵刃撥開亂箭,多無損傷,只有一人肩頭中箭,卻折箭反擲,擊穿了一名守軍的咽喉。

明將軍且行且吟:“三軍用命千里動,一拳辟易萬古空……”一掌擊出,劈空掌力激起如有質實物般的氣浪,亂箭盡被聘飛,有兩支長箭競被無堅不摧的流轉神功從中剖開,彷彿虛空中飛行着一柄看不見的利刃。

見到如此威勢,縱然黑暗之中認不出明將軍,衆人亦知來者爐江湖少見的絕頂高手,箭支雖然仍不絕襲來,驚慌之下已大多失了準頭。

“先請諸位停手,點燈!”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雖略微顫抖,卻還不失鎮靜。

弓箭應聲而止,幾根火把燃起,,隱約可見堡壘分爲二層,底層門口有約六七十名士兵,儘管甲冑不整,但刀槍齊舉,並不怯戰,樓上站立着三十名弓箭手,各各擎弓在手,滿弦待發,但許多人僅餘幾根箭支。原本就準備不足,方纔不明就裡的情況下亂箭齊射,箭矢已將告罄。

明將軍大笑:“擋我者死。”並不停步,趁勢率隊前衝。

弓箭手當中簇擁着一人,高冠華服,方面長鬚,澀聲道:“明兄好久不見。可容本王說幾句話再動手麼?”

明將軍驀地立定身形,冷靜的面容露出一線釋然之色,旋即又像猛虎認準了自已的獵物一般,目光中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凜冽殺氣,罩定樓上之人:“亂臣賊子,還敢自稱爲王?”

——泰親王!他就是明將軍苦心設計摘星行動的終極目標,縱然身邊還有近百名忠心耿耿的衛兵,但在明將軍的眼裡渾如無物,他將不惜一切代價置泰親王於死地。

兩人視線遙遙相交,沒有棋逢對手的火花四濺,只有明將軍居高臨下的虎視與泰親王自忖無望的悲涼。

藉着幽暗的光線,許驚弦細細打量着泰親王。依稀記得三年前在京師見到他時,是多麼的不可一世、趾高氣揚;而如今,曾經白晳細潤的皮膚已變得粗糙而黝黑,不怒自威的國字臉上隱現沮喪,鬢角白髮蒼然,眼額間皺紋叢生,雖有重兵環衛,但在明將軍的氣勢之下,卻顯得孤立無援,束手待斃。想不到才三年不見,泰親王竟已老成這個樣子,想必這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早已磨去了昔日的光鮮,再不復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風光,他的內心是否也在後悔那一場權慾薰心的叛亂?

“本王早就想到可能會有這麼一天,卻還是未想到來得如此之快……”泰親王沉聲道,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爲自己的命運而嘆息。

明將軍微微一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轉頭對左右道:“傳我軍令,將我親自率軍攻破熒惑城的消息傳出去。城中守衛願降者,可饒而不殺。”起初擔心泰親王不在城中,所以明將軍有意隱藏身份,如今泰親王已是甕中之鱉,他再無顧忌,他的名字可令守軍鬥志盡喪放棄抵抗,一來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二來他早已通知憑天行,只要攻破熒惑城,擒下泰親王,便立刻率三軍渡長江反攻以便接應。

泰親王苦澀一笑:“明兄有所不知,生爲王族,有些抉擇迫不得已。本王若不反,只怕亦爲人所不容。”

明將軍一窒,僅是點點頭,並沒有說話。許驚弦想到他本是大周女皇武則天之後,亦算是皇室遺胄,泰親王這一句話雖是說及自身處境,但明將軍想必亦感同身受。

泰親王還要再說,明將軍忽然一擺手:“八千歲不必多言,如今已勢成騎虎,我理解你,但也必須做要做的事。”他重以“八千歲”相稱對方,似是尊敬又似是諷剌,無人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明將軍隨即高聲道:“聽我號令,準備進攻!”十餘名摘星營將士齊聲答應,他們人數雖只有對方的一成,但只看那氣吞山河的氣魄,人數彷彿十倍於敵軍。

泰親王的親兵雖無人後退,但人人臉上都是緊張無比,任誰都知道,有明將軍在此,任何防禦都形同虛設。他們能做的,只是緩解對方的進攻,儘量折損對方的戰鬥力,然後力戰而亡,以報泰親王的恩德。

泰親王苦笑道:“明兄想必以爲本王只是拖延時間,以待援兵吧。”

明將軍聳聳肩:“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你我雖有同臣之誼,但很可惜,今天……”他盯住泰親王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必須死!”

出乎意料,泰親王竟頷首認同:“不錯,我必須死。但不想讓這些陪着我度過最艱難時光的士兵們同死。”他回頭對衆將士道:“大家都退下吧,願降者降,願逃者逃,本王決不怪責。”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知應該如何應付這場面。泰親王喜怒難測,如果他今日不死,或許臨陣脫逃的士兵都將受到懲罰,可是看這情形,泰親王能全身而退麼?而如果不走,留下來必是死路一條。

終於有人棄下刀槍,戰戰兢兢地離開,明將軍只是死盯着泰親王,摘星營的戰士亦並不阻攔逃兵。兵刃落地的聲音如同瘟疫一般蔓延,霎時百餘人的親兵隊只剩下了二十餘人。

一位士兵大聲道:“八千歲待我恩重如山,願爲您戰至最後。”

“本王自知待人苛嚴,想不到亦有如此忠勇的屬下。”泰親王啞然失笑,無力地擺擺手,“你們都走吧,這算是本王最後一道命令,只要每年今日時記得替本王焚一炷香,便足感諸位恩情。”

一位士兵大哭道:“無力護主,何顏偷生?”竟當場揮刀自刎而亡。

許驚弦從未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泰親王亦有如此忠義的手下,心頭震驚,無以言述。摘星營將士盡皆沉默不語,試想同樣的處境落在明將軍身上,自己是否亦會效法?縱是敵人,亦同樣有軍人的情懷。

泰親王不及阻止,只大喝一聲:“再有如此者,本王九泉之下亦不相認!”

餘下衆親兵對泰親王跪拜,叩首,終於都散了。

“或許我曾對八千歲有所誤解,請先受我一禮。”明將軍低低一嘆,對泰親王畢恭畢敬抱拳行了軍禮,長身而起,復朗然道,“但今日之事,只爲國家大義,不爲私人恩怨,還請見諒。”他轉而吩咐左右:“拿下!”

“且慢!吾乃當朝親王,誰敢碰我?”泰親王大喝一聲,止住欲要上前綁縛的戰士,緩步下樓,悽然而嘆,“有道是困獸猶鬥,本王自甘放棄抵抗,明兄都不想知道真正原因麼?”

明將軍正色道:“擒下八千歲或能令部分叛軍棄暗投明,但烏槎國與南疆戰士未必會因此退兵。實不相瞞,此次明某隻率數百精銳,窮山惡水、路途險峻,不敢誇口護得你安全返回京師面聖,只能就地正法!”

泰親王哈哈大笑:“明兄總是誤解我。本王不會求你饒命,更不會放下尊嚴去做那階下之囚。”

明將軍不料泰親王竟也有如此敢作敢當的一面,微微動容:“願聞八千歲將死之言。”

許驚弦雖明知泰親王不是什麼好人,但目睹此景,亦不免心生同情。猜想他或許這幾年四處逃亡,惶惶不可終曰,只怕在烏槎國內也不過徒有虛勢並無實權,死亡倒也是一種解脫。

“本王知明兄深諳用兵之道,必不會妄殺降卒,替將士求情的話也不必說了。只是本王有五子四女,三個兒子於三年前戰死京師,兩個女兒亦於亂局裡不知所蹤,另兩子本欲效力軍中,被我強行阻止,兩個女兒年齡尚小,早已將她們安置於他處。本王自知罪不容誅,不敢奢談活命,唯願明兄能替本王進言今上保我一脈骨血,畢竟血濃於水,何必斬草除根?”

明將軍慨然道:“明某不敢妄測君意,但定會盡力不負八千歲所託。只要他們不再受人蠱惑謀反,便不予追究。”

儘管泰親王謀反篡位,當誅九族,但他本是皇叔的身份,其子女算來亦是當今皇帝的表親。雖然自古爲奪帝位弒親者不勝枚舉,卻也需要有合適的理由堵住天下人之口。身爲當朝重臣的明將軍既然應允替泰親王子女作保,天子亦有顧忌。

“好好好!”泰親王手撫長鬚,目光傷感,“明兄只帶數百人奇襲熒惑,當是不世之帥才。我知你從未將本王當作真正的對手,但得明兄這一聲應允,亦可放心去了。”言罷驀然用力一咬,早就暗藏於口中的毒丸已碎,一縷黑血由嘴角緩緩流下。明將軍謹立原地,沉靜的面容一如往常,但心中或許也在爲泰親王的自盡而感嘆。

泰親王面如死灰,目光散亂,口中喃喃道:“當年在清秋院,曾聽那俊逸無雙的宮滌塵傳錫金蒙泊國師之言品評京師六絕,本王有幸與明兄同列其中,卻對自己一直隱有疑義。直到今日決然赴死,纔敢自詡一聲:泰王之斷……哈哈……”語音越來越弱,終不可聞。

四年前宮滌塵在淸秋院遍請京師四派高手,表面上是爲了請人解答蒙泊國師所給出的“試問天下”之難題,暗中卻趁此時機促成了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的泰山絕頂戰約,並借蒙泊國師之口說出“將軍之手、知寒之忍、清幽之雅、凌霄之狂、管平之策、泰王之斷”等京師六絕之名,最終導致自命不凡的泰親王趁絕頂之戰起兵謀反,將軍府與太子府暗中聯合,將計就計一舉挫敗泰親王的陰謀。

在泰山絕頂之時,許驚弦曾聽蒙泊國師說起他只品評了京師五絕,泰王之斷,只是宮滌塵誘泰親王起兵謀反的計策,卻不料泰親王信以爲真,直到臨終時也依然念念不忘,若非如此,他是否還會有當場自盡的勇氣?世道輪迴,天機玄妙,原就是這般不可臆度,昔日之因竟會種出今日之果……

值此時刻,許驚弦自然不會告訴泰親王真相,唯願死者靈魂安息。

或許,泰親王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個英雄,但在這,途末路之時,卻也有着英雄一樣的悲壯。

明將軍低嘆一聲,待泰親王抽捕的身體不再動彈後,這才微施一禮,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測試脈息。事關重大,他必須確定泰親王已經真正死亡。

良久後,明將軍輕輕撫平泰親王依然圓睜的雙眼,按理說他本應斬下泰親王的首級回京面君,但卻只是取下他腰間隨身所佩的一方掛玉以作信物。這才命令左右士卒:“將他好好安葬吧。他雖是謀反逆賊,但畢竟曾是當朝親王,不可折辱屍身。”

四月十九。困於石,據於蒺藜。

東方露出一線清冷的天輝,黎明將至,熒惑城的戰鬥業已到了尾聲。

泰親王的死訊瞬問傳遍熒惑城,敵兵大多棄械投降,縱有負隅頑抗者,亦難敵身經百戰的摘星營將士。

巳時初,明將軍接到軍情彙報:共計殺敵九百三十餘人,傷敵逾千,近七百人投降,其餘敵衆皆趁亂逃離;摘星營戰士陣亡五十六人,重傷七十二人,其餘戰士雖有不同程度的輕傷,基本不損戰力。

這是一場以弱勝強的大捷,最關鍵的是泰親王當場伏誅,將是對叛軍士氣最大的打擊。至此,摘星行動取得了預料之中的最大戰果!

明將軍目光中雖隱隱透露出滿意之色,但依然面色如常,只是對部下點頭以示讚許:“用心照料傷員,並好好安葬陣亡的戰士,必須記下姓名、留取隨身信物。敵軍的屍體集中掩埋,此地氣候異常,多霧潮溼,要小心疫病。至於那些逃兵不必追殺,最好讓他們把泰親王的死訊傳入敵軍中。找精明強幹的五名士兵回大軍傳遞信息,另外要多派出哨兵於周圍百里巡邏,時刻注意敵軍主力的行動,並加強城牆的防禦,修補損壞設施。降卒集中於一地關押,嚴加看守防止譁變,不許虐待降卒,如有真心投誠者可派去修築工事。將戰士分爲幾組輪換,沒有任務時都儘可能休息……”他口中一面發出命令,一面計劃着下一步的行動方案。攻下熒惑城固然是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但接下來或許就將面對敵人全線崩潰前最後的瘋狂反撲,必須做好一切準備。然後明將軍召集幾位重要親信在內城城樓上開會,許驚弦亦隨之同往。“恭喜諸位,你們都是摘星行動中的功臣,包括每一名士兵,回京後必有賞封。”明將軍語氣轉而凝重,“但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恰恰就是要如何安全返回。初步有兩個方案,一是原路折返;二是就地駐守。但無論哪一個選擇,都存在着許多未知的風險,所以要請大家與我共同定下一個決策。”

一人道“末將已派出五位戰士回大軍報信,如果一切順利,大軍十日內便可重新渡江,屆時敵軍必不戰而潰。我們不如於此堅守,熒惑城中糧草充足,又憑險地而造,我們攻泰親王是趁其不備,如今有五百精兵全力以赴,縱有數萬大軍來攻,也足可支撐一些時日。”

明將軍沉吟:“雖然憑天行早已接我號令,時刻準備出兵接應,但在未能確定熒惑城戰果的情況下,我不能拿十萬大軍的性命當兒戲。敵人必是全力封鎖消息,而路途遙遠,那五名戰士未必能如期返回,只可惜人手太少,五個人已是能派出的極限。萬一有什麼差池,可不是守十天半個月的問題。”

“那不如原路退回,敵人不知我們虛實和退兵的道路,雖有阻截,必分兵而行,當能衝開一條血路,只要到了焰天涯,便可無憂。”

另一人謹慎道:“泰親王一死,敵軍必是瘋狂反撲。只怕會撕毀焰天涯作爲中立地帶的承諾,就算到了那裡也未必安全。”

明將軍沉思不語,在他心裡還有更深一層的顧忌。封冰視泰親王爲殺父仇人,但如今在泰親王已死的前提下,她還會不會放過魏公子的仇人——明將軍?焰天涯之所以同意借道,會不會設下一箭雙鵰的後着?

許驚弦亦同時想到了這一點,開口道:“兵不厭詐,即使要撤離熒惑城,也決不可沿原路返回。萬不得已我們甚至可以更往南行以迷惑敵軍耳目,然後再尋機轉道回師。”明將軍緩緩點頭。

“就算得不到消息,憑將軍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前來救援。如果留在此地固守,最多堅持半個月。以我們摘星營五百精銳的能力,肯定沒有問題。我可以向將軍立下軍令狀,決不讓一名敵人攻入熒惑城。”

“說得也是。何況這裡是泰親王在後方的據點,城中沒有居民,我們不用因安撫百姓而分心,全無顧忌之下戰鬥力可發揮最大,我支持守城。”

“守城不比平原作戰,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補給最爲重要,可正是因爲沒有百姓運送食物、箭支以及修補工事,只要有一點被敵攻破,全線皆潰。”

“我們人手不足,但可以把幾百名降卒調動起來。”

“這些降卒畢竟是曾跟隨泰親王謀反的士兵,若敵軍回師來攻,很難保證他們不再倒戈投敵,必須要多加提防。”

“依我看這裡地勢險峻,敵人大型攻城器械無法運來,只憑弓箭和肉搏,何懼之有?我們雖然只有五百人,但勢必會讓敵人付出五千、五萬的代價。我要在那些陣亡的兄弟們靈前給他們報仇……”

……

衆人各執一詞,難下決斷,但大多數人都支持堅守熒惑城,以待援軍。明將軍靜靜聽着屬下發言,許久後終於開口:“守城與棄城兩種方案皆是有利有弊,如果千仇在此,她一定會給我一個最好的選擇。依我對她這幾年的瞭解,知道作出分析最重要的判斷信息不是來自我們自己,而是敵人。告訴我,敵人現在是什麼心態?”

衆人陷入深思。明將軍繼續道:“那些逃離的熒惑城守兵不但會把泰親王的死訊傳播出去,同時也會把我明宗越親來此地的信息傳遞給敵人。熒惑城已失守,泰親王已死,那些曾追隨他的叛將羣龍無首,畢竟他們都是漢人,稍有血性者就不可能隨着烏槎國與擒天堡、媚雲教、苗、彝、白等族與我中原漢室作對。那麼,如果烏槎國還想贏得這場戰爭,唯一之策就是趁全軍士氣崩潰之前盡力封鎖消息,然後全力以赴殺死我。所以,如果我們留守熒惑城,面對的將不會是小股的敵人,而是敵軍畢其功於一役的全線圍堵,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守幾天?”

諸人靜默,試想在十餘萬大軍晝夜不停地重重圍攻下,小小熒惑城不過是彈丸之地,再堅固的防守也難以支撐下去。

明將軍肅聲道:“記住,我帶你們來這裡決不是爲了譯死,一定力爭把每一個人都平安地帶回去。所以,我的方案是……”

不等他的話說完,一位哨兵急奔而入:“有軍情稟報。”

衆人看他神情惶急,隱隱都覺得不妙。唯有明將軍面容不改:“說。”

“熒惑城東、南、西、北四面皆出現大股敵軍,人數皆在萬人以上,最近的敵軍離城南只有七十里。”

明將軍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難怪泰親王要自盡,只怕連他本人都只是一個誘餌。他大概早已控制不住烏槎國君的野心了吧。”

許驚弦心頭暗驚,就算來敵並非主力,僅是木邦城的守軍與駐紮在烏槎國邊境的人馬,但敵人來得如此之快,恐怕亦是早有準備,難道這纔是真正的刺明計劃?依此看來,明將軍對泰親王心意的猜測就算不中,亦相差不遠。只不過那或許並不是烏槎國君的野心,而是寧徊風的。

幾位將官同時起身:“末將這就去安排守城事宜。”事到如今,棄城而逃更爲不智,在荒嶺中面對百倍敵軍的圍堵,唯有戰死一途。

“都坐下。”明將軍的聲音依然不急不躁,生死關頭,一個優秀的統帥不但要有無畏的勇氣與過人的智謀,更需要一份冷靜。他鎮定的目光掃過全場,待諸人心氣漸書後方纔緩緩續道:“無論泰親王是否一個誘餌,只看敵軍迅捷的反應,當知幕後籌劃之人決非有勇無謀之徒,儘管他們不知摘星營的虛實,亦能猜出一定是三軍中最精銳的戰士,何況有我親自督戰,就算明知有百倍敵軍,我等也必將拼死一戰,決不會投降。熒惑城雖小,畢竟佔地利之便,強攻傷亡極大,實乃下策,至少不應該四面八方皆派重兵攻城,迫我死戰,圍三虛一方纔合兵法。所以,這裡面一定還另有玄機。”

“或許正如將軍所言,敵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置您於死地。”

“不錯。非我妄自尊大,在這一場事關兩國氣運的戰爭中,摘星營五百戰士的性命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主將的死才能扭轉戰局。”

“恕末將大膽直言,請將軍換上降卒的服裝,趁亂混出。只要到了山地密林之中,以將軍之能,必可脫離險境。而五百戰士則留守熒惑城,以惑敵軍,只要將軍安全,就算我們全部戰死報國亦無憾。”

明將軍淡然一笑:“你以爲敵人想不到這一點麼?來的人必都是烏槎國異族戰士,換上降卒服裝反而更顯眼。或許敵軍故意擺出不惜強攻的姿態,就是要迫我留下與五百戰士共存亡;所以如果一定要棄城,也應該是五百人化整爲零分頭突圍,讓敵人難以判斷追襲的重點……”

“報!”又一名哨兵匆匆趕至,“敵軍約二萬人馬在城南五十里外紮營,城北的萬餘敵軍距離七十里,但亦放緩了行進速度;東、西兩面因有山脈阻隔,尚不明敵軍動向。請將軍定奪。”

明將軍捻鬚沉思不語。有人低聲道:“山區中難以發揮騎兵的速度,對於步兵來說,經過五十里的奔波再攻城決不合理,敵人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敵人也防備着我們棄城躲入山林中,所以遠遠擺下鐵桶陣……”

“依我看正好相反,敵人就要故意迫我們棄城而出。畢竟那些異族戰士擅長山區野戰,也更熟悉地形……”

“莫非泰親王一死,敵人軍無鬥志,要與我們和談?”

探哨不斷來報,到了午後,北面萬餘敵軍業已在五十里外紮營,東、西兩支敵軍則遠遠圍定。但四面敵軍皆是按兵不動,不知作何打算。諸人議論紛紛,各抒己見,難有一個合理的結論。

爭論的聲音終於漸漸平息下來,每個人都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明將軍,等待他的決定。

明將軍目光閃動,眉頭微鎖,許久後終於下達命令:“我相信敵人還會有下一步行動,我方暫且靜待其變。在此之前,只派數十人負責加固城防即可,其它戰士儘量好好休息,隨時待命。”這是一場雙方殫精竭慮的博弈之局,在沒有洞悉敵人的最終意圖前,任何決策都存在風險。

許驚弦暗生感嘆:僅以實力而論,摘星營目前處於絕對劣勢;但對於敗勢已定的叛軍來說,只要明將軍不死,就算摘星營全軍覆沒亦無礙大局。所以,他們必須要用五百戰士的性命拖住明將軍。若不然,明將軍只需躲入山野密林中避而不戰,縱然叛軍傾巢而出,要殺死天下第一高手又談何容易?

明將軍當然知道其中關鍵,但是不到最後關頭,他決不願輕易捨棄五百名戰士。至少在這一刻,他並沒有作出三軍統帥、一代梟雄應有的抉擇,而是像普通戰士一樣堅持着對戰友們的忠誠。只憑此一點,明將軍便足以得到許驚弦的尊敬。

儘管,他永遠也不會放棄替暗器王林青報仇的念頭!

午後,一位叛軍使者孤身前往熒惑城,高聲求見明將軍。

明將軍對此似乎早有所料,命士兵打開城門,與幾名親隨在內殿中接見。來人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身材高瘦,一對狹長的眼睛豎吊在寬大的額間,開闔間露出奇詭的寒光,左邊額角上還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疤,猶如山精木舞。雖然相隔四五年,但那雙與衆不同的眼睛實在令人印象深刻。許驚弦一見之下頓時認出他來,正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吊靴鬼。

京弦記得四年前在涪陵困龍山莊,林青與蟲大師、鬼失驚、關明月等人被寧徊風設計困於鐵罩之中,林青脫圍後於亂戰中發出暗器,其中一枚袖箭正釘在吊靴鬼的太陽穴上,按說必無幸理,但事後又聽說擒天六鬼中尚餘四人,其中吊靴鬼安然無恙。此人生性狡詐油滑,慣於見風使舵,想來那時林青等人剛剛脫困,驚魂未定之際也不及驗看屍身,吊靴鬼必是詐死逃過一劫,但額角上也永遠留下了暗器王的傑作。

想當年若不是吊靴鬼與纏魂鬼一路追蹤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來到清水小鎮,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就不會捲入擒天堡與媚雲教的恩怨之中,也就不會身死異鄉;而若非那場變故,他自己也不會被日哭鬼擄走,結識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由此開始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因此在許驚弦的心中對此人雖不乏些許感激之情,卻亦有一分恨意。

靴鬼神情鄭重,態度恭敬,按禮見過明將軍後,呈上一封書信。

明將軍眼光在吊靴鬼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隨即展開信箋,輕聲讀道:“烏槎國謹呈書於明君宗越帳下”

“兩國交兵,攻者危於城,守者憑於險。輕騎入腹地,宜速戰而決,貿進遠離後防,實非明智。今泰親王伏誅,功業雖成,但若進兵於南疆,縱然兵臨城下,烏槎絕不爲南冠楚囚,不免兵刃互見,無論男女老弱,士軍民衆,勢必拼死一戰。”

“將軍雖有百勝之師,溯逆難返,跋涉千里之遙,疲怠無歸。若執意強師遠征,或會名動青史,亦可自取敗滅。聞君熟讀兵書,當知順昌逆勢之理,禍福存亡盡在—念之間。”

“爲示誠意,三日內烏槎國君將親至熒惑城商議和談之事,還請將軍靜待消息,權衡輕重,莫以將士之性命,成足下之功績。”

諸位親隨中凡粗通文墨者,聞之不由面現喜色。信的內容雖是不卑不亢,甚至隱含威脅,但說到底只是一封措詞委婉的談判書,就算說是投降書亦不爲過。看來奇襲熒惑城一戰確實令敵軍震懾不已,無心戀戰,加上不明摘星營的虛實,唯恐明將軍率軍直攻烏槎國本土,所以烏槎國君不日將親自前來談判。

明將軍微微蹙眉,他雖隱有懷疑,但在目前雙方力量相差如此愚殊之際,敵人根本沒有詐降的必要。何況泰親王一死,烏槎國師出無名,叛軍中的漢人士兵隨的可能譁變,和談亦是無親之舉,至少應有六七分的誠意。

明將軍再默讀一遍,目光定在信箋上,沉聲發問:“相信烏槎國君不會有如此文采吧,而叛軍的軍師丁先生又是個瞎子,那麼此倌是何人所作?看字體娟秀,應爲女子所書。”

“將軍眼光精準,令人佩服。”吊靴鬼恭謹道:“不過將軍大可放心,此信乃是烏槎國君與蒲吾王子、龍堡主、丁先生、陸教主等人共同商議拿定主意才由擒天堡重將葉鶯姑娘執筆所寫,決不可能造假,否則也不會蓋有烏槎國璽之印鑑。”

突然聽到葉鶯的名字,許驚弦不由一呆。葉鶯對自己說她自幼文武皆修,果非虛言,想到與她相處的那段時光,心頭微微一蕩,而她能替烏槎國君執筆寫信,當受重用,但願和談成功,再不必與她對戰疆場……

明將軍冷然道:“兩國議和,卻由一女子下書,似乎不夠謹慎吧?”

吊靴鬼武功雖不甚離,但口才頗佳,反應亦快,擒天堡與外界聯絡時多派此人。聽明將軍如此說,裝模做樣搖首而嘆:“將軍千萬不要誤會。烏槎國君此舉決非輕視將軍,而是另有他意。”他轉頭顧向左右:“請問諸位,哪一位是吳言吳將軍?”

許驚弦愕然。他雖然相信吊靴鬼決不會認出自己是當年的小弦,但卻猜到他必是當年寧徊風的心腹,不然何以武功在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擒天堡與媚雲教一戰反倒留得性命?如果寧徊風化身丁先生之事並沒有隱瞞他,極有可能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假設丁先生已猜出自己決心反戈一擊與叛軍周旋到底,會不會故意揭開身份借明將軍之手除掉自己這個後患?

千百種念頭在許驚弦腦海中涌上,若他還是以往那個不通世務的少年,乍驚之下必會露出破綻,但如今的許驚弦已非吳下阿蒙,強自壓抑胸中翻騰的情緒,面容上反而恰到好處地裝出吃驚的模樣,望向明將軍。直到明將軍對他微微點頭示意後,方纔接口道:“在下吳言,不過軍中一無名小卒,可不是什麼吳將軍,不知貴使有何指教?”

吊靴鬼對許驚弦點頭爲禮,看起來並不曾認出他就是當年大鬧擒天堡的孩子:“我們早得到情報,吳少俠乃是明將軍帳前最被看重的親衛,就算目前尚無顯赫軍銜,班師回京後必會受到提拔,可謂前途無量。嘿嘿,葉鶯姑娘與吳少俠畢竟曾有數日同行之緣,所以才自告奮勇特意親筆寫下這封和談書,並託在下給吳少俠轉告一句話”

“什麼話?”

“希望吳少俠念着葉姑娘蔡家莊相救之恩,能幫她勸說明將軍接受此次和談之建議,兩國軍民皆感恩德。”

許驚弦暗地鬆了一口氣。在清水小鎮的蔡家莊中,葉鶯雖然沒有救自己,但他們無意撞破了依娜煉製十毒搜魂蠱,雷鷹扶搖中了赤練蛇王之毒,若非葉鶯放血飼鷹,其毒難解,自當承她恩情。

吊靴鬼又道:“不知吳少俠可有什麼話,我可替你轉告葉姑娘。”

除了明將軍,在場的其餘士兵只知許驚弦是明將軍最寵信的親衛之一,根本想不到他竟然與擒天堡的重將葉鶯有如此微妙的關係,一時各種驚詫的目光齊齊朝他射來。許驚弦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心裡好一陣苦笑,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對那個“女魔頭”說,此刻也決非良機。他不敢與衆人猜疑的視線相對,朝吊靴鬼搖頭不語,隨即低下目光。

就在許驚弦垂下眼瞼的這一剎那,突然發現吊靴鬼垂在腰側的左手雖隱於衣衫下襬,但卻決不尋常:拳心中空,拇指與小指扣在微屈的食、中、無名三指之上,形成一個詭異的手勢。

“真是婦人之見,本將軍的決定豈會受帳下親兵干擾?”明將軍放聲大笑,“不過你儘可回去覆命,明某三日內恭候烏槎國君的光臨!”看來吊靴鬼的解釋已消去他最後一絲疑心。

但許驚弦知道,或許別人不會注意到吊靴鬼隱蔽的手勢,卻一定逃不過明將軍的眼睛。他相信,正如京師遍佈寧徊風的密探一樣,擒天堡中也一定會有將軍府的臥底,難道就是這個平日尖酸刻薄、遇事溜之大吉的吊靴鬼嗎?

如果自己猜想屬實,吊靴鬼的這個手勢代表着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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