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離開王顧成家，翟慶會說自己有點私事。和大家分手後，一個人在街上閒逛。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一家夜總會，逛了進去。
“我要個你們這最大的房間。”
還未到傍晚，夜總會剛剛開門，服務生殷勤地把他讓到包廂。
一直到半夜，翟慶會還是一個人在那唱着，從開始的高亢，到後來的低沉；從開始的嘹亮，到後來的沙啞。直到最後，坐在地上，靠着茶几邊沿，嘴一張一動地隨着屏幕上的字幕張合着，沒有一點聲音。
反反覆覆的只唱一首歌。
譚詠麟的《朋友》
繁星流動
和你同路
從不相識
開始心接近
默默以真摯待人
人生如夢
朋友如霧
難得知心
幾經風暴
爲着我不退半步
正是你
遙遙晚空點點星光息息相關
你我那怕荊棘鋪滿路
替我解開心中的孤單
是誰明白我
情同兩手一起開心一起悲傷
彼此分擔總不分我或你
你爲了我
我爲了你
共赴患難絕望裡
緊握你手 朋友
屋裡地上扔滿了瓶子，不是啤酒，是礦泉水。
第二天召開了全公司大會。宣佈王顧成、劉紀倫卸任，劉愛海任總經理，翟慶會、王誠爲副經理。
虛弱的王顧成開始有些激動，但只說了幾句，就難以持續下去，最後只說了一句；“如果……相信我，就請相信……劉愛海……經理，相信……他會帶着……城致、帶着大家走向……美好……明天。”
經歷了幾次裁員，城致公司還是以原有的員工爲主，看着帶着大家打天下的老闆現在虛弱的狀態，很多員工掉下來眼淚。
劉紀倫沒有講話，只是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又換來一片哭聲。
劉愛海、翟慶會、王誠也分別講話。
翟慶會聲音嘶啞，但也捂着脖子大聲說着；“我相信城致公司有美好明天！我相信劉愛海總經理！相信他是好的領頭羊，能帶着我們走向美好的未來！！大家熱烈鼓掌！！！”
城致公司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劉紀倫不讓任何人送他，只是一個人沿着工廠的四周連摸帶看地慢慢走了一圈。王誠一直遠遠地跟在他身後。
走出了工廠大門的時候，劉紀倫站住了身子，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走到旁邊公司名稱的理石牆下，緩緩坐下，默默地吸了一支菸。忽然，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多少年的眼淚一涌而出。
大門內，王誠蹲在地上，看着痛哭的劉紀倫，也嗚嗚地抹起了眼淚。
王顧成沒有直接離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靜靜地吸着煙，一直不斷地吸完了5支菸。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讓他們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整理一下，把辦公室交給劉愛海。
翟慶會、劉愛海開車送王顧成回家。一路上無話，王顧成在車前沒有停留，擺手回身，走進家門。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劉愛海，面色平靜地看着關閉已久的房門，放在大腿上的手，擡起手掌，微微地搖動了幾下，然後碰了一下一直目不轉睛看着屋門的翟慶會、翟慶會用沙啞的聲音小聲說着；“哥，常回來看看。”動作堅定地開着車離去。
王顧成一直站在門後，環抱着雙臂，左手擡起虛握着拳，輕輕地放在嘴脣上，面無表情，眼睛默默地看着前方。直到門外的汽車聲消失了很久，還是那樣默默地站着……
劉愛海沒有搬進王顧成的辦公室，只把旁邊的一間小房間當成了自己的辦公室。連翟慶會也勸他搬過去，他只淡淡地說；“我只是這的總經理，那是老闆的房間，城致公司的老闆只有一個。”
劉愛海每天堅持給王顧成打電話。
開始時，王顧成還幫着分析、判斷，後來只是默默地聽着。最後，王顧成說；“阿海，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你自己決定吧，你是掌舵人。讓我休息一下吧。”
劉愛海不再打電話，但堅持把每月的總結和彙總報表，或自己或由辦公室人員交給王顧成。
王顧成總是用各種顏色的筆在上面塗抹、勾畫，或點頭或嘆氣，但沒有給劉愛海打過一個電話。
上任3天后，劉愛海召開會議，商議如何處理盛深事件責任人；賀華同和辛頌。
對賀華同的處理沒有異議，雖已不見人影，但也按開除處理。
對於辛頌的處理，劉愛海看了一圈參會的人；翟慶會、王誠、劉胖、老何，他從這些人眼巴巴的目光中看到了渴望。
劉愛海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讓他自己用行動選擇吧。”
翟慶會使勁拍拍腦袋，終於想起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那是自己要求處理劉愛海時，王顧成說過的。眼前的這位劉愛海，平靜、深邃的眼神，堅毅、倔強的嘴角，簡直就是另外一個王顧成。
劉愛海爲了增加專業對口性，把安裝隊分成針對專業工程的2個隊。劉胖和老何分別擔任隊長。辛頌堅持留在老何隊上，做一名普通的安裝工人。
在下一個工程關鍵階段的施工中，辛頌被掉下的工件砸斷了手指，竟然沒告訴任何人，只是用小木條自己捆紮了一下。直到第二天凌晨，被其他人無意碰到，不自主地大叫，才被發現。
3個月後，辛頌升任副隊長。
從剛工作就從事工程安裝的辛頌，對自己的職業充滿了狂熱的喜愛。跟隨老炮輾轉到城致公司，盡心盡力的工作着。劉胖的突然提升，極大地刺激了他，矇蔽了心靈，變成對權利的執着追求。
終於大徹大悟的辛頌，用自己的行動保住了工作，找回了人生的自信。重當副隊長後，嘴裡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聽何隊的，誰要是整事，就是砸我老婆、孩子的飯碗！”
爲緩衝即將到來的財務危機的衝擊，劉愛海馬不停蹄地遊走於客戶間，爭取回款。
2個月後，財務危機襲來。供應缺款、客戶拖延、銀行還款一股腦砸了過來。當劉愛海拿到一筆救命的200萬貨款後，蹲在一個街邊的角落裡，靜靜地看着手中匯票。沒有眼淚，眼中只有平靜，還帶有一絲對困境的冷漠。
渡過財務危機的城致公司迎來了發展的春天。劉愛海並沒有把新產品全面鋪開，而是精心地選擇了幾個良性客戶介入使用。穩定一段時間後，才又向第二批客戶推廣，就這樣一步一步穩定向前。
因爲生產比較理順，同王誠的工作配合也非常融洽，翟慶會把很大的精力投在了新產品、新技術開發上，確保城致公司的產品微微領先於同行企業。
市場形勢並未好轉，大企業受到衝擊的跡象已經完全顯露。由於城致公司的良性行爲，使公司在狂浪滔天的暗黑海洋中搖盪着穩步向前。
【十八】
第二年的初夏。
王顧成和程思來到劉愛海家鄉，沒有告知劉愛海父母，他只是想到那個和劉愛海去過的海灘看看。
到達海灘時，已經是傍晚。
海面上吹來習習的略帶海腥味的微風，海灘上只有幾個10來歲的小孩在奔跑嬉戲。米黃色的沙灘，被漸暗的天光一點點地蒙上了一層模模糊糊的灰紗。細浪捲起的白色水花，在海水的暗綠色中顯得突兀扎眼。遠處一艘輪廓已經融入灰色空氣的巨輪似靜止不動地緩慢駛向還掛着些許炭火般豔紅的天邊。
程思扶着王顧成在沙灘慢慢地走着，每走一步，腳都像被米粒一樣的細沙使勁向後拉扯着。
王顧成微閉着眼睛，慢慢地吸了一口海風； “程程，你知道嗎？大會戒酒了。”
“他……戒……酒……啦？”程思停下腳步，覷眼張嘴地慢慢搖着頭，象聽到了狼不再吃肉、羊不再吃草一樣。
“不但戒酒了，而且不開玩笑了。我聽阿海說，大會沒事的時候，就坐在辦公室裡看書。”王顧成也停下腳步，看着張大嘴的程思，微笑着慢慢搖着頭。
轉過頭，看着遠處嬉戲的孩子，長長出了一口氣；“唉！也許這纔是大會的另一面。”
程思體會到了王顧成心中沉沉的感覺，幽幽地說；“你們幾個這些年也真不容易……”
“我前幾天去看了紀倫，哈哈，他好着呢！每天在街邊和那些退休老爺子下象棋。”王顧成滿臉微笑，回憶着劉紀倫下棋時關注的神情。
“不是聽說他要寫書嗎？”
“就寫了一個書名，還有作者，哈哈哈哈……”
“顧成，要不，你也寫本書？”程思看到王顧成心情放鬆了下來，笑着鼓動着王顧成。好久以來，程思就想提這話題了。退下來之後，雖然不消沉，但王顧成好像對任何事情都是失去了興趣，程思知道他心理年齡已經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自己有着一絲隱隱的擔心，王顧成這種心態能面對接下來的幾十年人生嗎？
王顧成微笑着拍拍程思的肩膀，他知道程思的內心。彎下腰，撿起一塊雞蛋大小的鵝卵石，面對着大海，使勁揮舞了幾下手臂，把石頭遠遠地拋出去。
“不寫，不願再面對那些事！”
王顧成感到疲乏，面相海洋，伸開雙臂，10多秒鐘後，痠麻一陣陣地襲來。王顧成無奈地搖搖頭，暗歎着“自己真老了！”
“程程，我累了，想坐一會兒。”說完，就向幾步之外的一個海浪形狀的凸起沙堆走去，一下坐到沙堆前。
舔了一下被海風吹得幹緊的嘴脣，對跟過來的程思說；“還有水嗎？”
程思搖搖頭，看着王顧成努力地舔着嘴脣。
“我去買。”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海水邊沿，“可能快漲潮了，注意點。”
王顧成笑着點點頭。
程思快速地向來路走去。
王顧成躺在沙灘上，頭枕着後面隆起的沙堆，視線正好能帶點向下角度的看着海面。
“大會！”不遠處嘻嘻的孩童興奮地喊着。王顧成一驚，扭過頭，覷眼分辨着哪個孩子叫“大會”，模模糊糊的終於在孩子的叫喊中確定出，是那個也長着濃眉大眼的高個男孩。王顧成側身枕着胳膊微笑着看着，思緒一點點的被拉回以前。
慢慢回過頭，看着天邊還殘餘手掌寬的紅橙色亮帶，一幅幅、一幕幕畫面飛了出來，王顧成就像屏幕前的觀衆，入戲地隨着畫面裡的故事歡樂、悲傷、苦悶、興奮……
他看着自己把於孝隆的保溫杯接好水……
呵呵地笑着看着劉來神被啄的雞毛亂飛……
痛苦的望着傳出女兒哭喊的電話……
笑眯眯地瞧見汪道全用虎爪撓頭喊着好酒……
恐懼着落寞的揹包背影在眼前晃動、立陡的山崖象自己撲來……
大會那張哄孩子式的笑臉，紀倫疲憊的身影，劉愛海嚎啕大哭的聲音……
還有那把自己搖動的顏色海洋……
狂暴的海水把船搖晃的象瀑布中的樹葉，自己在上面滾來滾去……
一陣刺骨的涼意從腳上傳來，使勁勾起頭，海水已經快漫道腳邊。手扶着沙灘，想要站起來，可身體卻沒有絲毫的擡起，王顧成感覺自身的重量在把自己壓進沙子裡，無力地急促喘息着，剛纔的擡頭和扶地，耗盡了他最後一點氣力，極度的疲乏讓王顧成的一根手指都再也無法移動。
心理想着，可能是剛纔想到的那些，讓自己耗盡了精力。努力集中精神……可最後能動的只剩下了眼睛和微微張合的嘴脣。
程思沿着原路尋找賣店。剛纔是坐出租車來的，只顧着聽王顧成講上次來的感受，並沒有留意周邊的情況。等走到路邊，才絕望地看到只有一條向兩邊延伸的板油馬路。目光遠眺尋找着，在路的側下方似乎有一個漁村，快速地跑過去。
買完了礦泉水，已經感覺到了空氣裡灰暗的壓力，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拼命地向回跑。
跑到沙灘，遠遠地看到那幾個小孩在搬動着什麼，好像是一個人。發瘋地衝過去。海水的前端已經一下一下地淹過了王顧成的小腿，王顧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小孩們停止了拉動，一個濃眉大眼的孩子說着；“我們拉不動他！”“回家嘍!”
孩子們向沙灘的另一頭跑去。
程思趕緊去扶王顧成，見他眼睛忽閃着，帶着笑意，像要說什麼。忙把耳朵貼在王顧成嘴旁。
“我……我……太……太累……了，走……走……不……動了……”
程思的眼淚奔流出來，扶起王顧成的上半身，坐在他的身後，讓王顧成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就這樣抱着他，撫摸着他花白的頭髮。
海水的前端已經淹過王顧成的膝蓋，歡快地吐着潔白的泡沫，輕輕拍打着王顧成，然後又從他的2腿間搖晃不捨地縮回去，王顧成感覺自己的身體隨着嘩嘩的海浪聲，一下一下地搖着，融入了那無窮無盡的大自然中……。
天邊只剩下了幾個絲條狀的橙紅色雲彩掛在僅存一點亮灰的天空上。
那艘巨輪也徹底被黑暗模糊了輪廓，只微微留下與海水、天空帶點色差的暗影。
王顧成微笑着，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天黑，他知道，那船會衝破壓過來的濃密黑暗，迎來明天日出的光明。
《完》
201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