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歲月之歸源田居
“你時誰?”
什麼?
屋子裡的人同時心裡一突,這情況……
樑田一時訝異得忘記了怯意,猛擡起頭來,就撞進一雙漠然的眸子裡。
眼前的雙眸,並不時記憶中熟悉的。
記憶中的眸子,明燦如陽光下的雪山,總是發出灼人的光。
擬,就算自己不在他身邊也有仍在他的注視之下的感覺,更別說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時候。
那時候,自己不管是在看書,做飯,還是在做什麼,總能感覺到那種充滿佔有慾,似要把人灼傷的專注眼光,
而自己,總是不敢看那視線,像是怕會不小心便融化了或是陷落了一樣,怯怯低下頭或是移開視線假裝專心於什麼事物。
情動的時候(這種時候很多),那雙眸子裡便會雪片紛飛。並不是冰天雪地的景象,因爲每一片雪花都是緋紅的,有的甚至像簇簇赤紅的火苗。
當他貪婪親吻自己,肆意撫摸自己,強勢進入自己的時候,漫天火焰的眸子裡就會射出霸道、邪魅、不可一世的光芒。
這時候,雖然知道擬也許會把自己焚燒直至成灰燼,可是自己總是不自覺失去理智,飛蛾撲火一樣,不顧一切地任由自己投入燃燒。
心就是那樣慢慢融化,漸漸陷落的吧。
樑田回憶着記憶中的眸子,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
眸子依舊明亮,卻是真正的雪峰冰川,除了些疑惑,滿滿的都是淡然的冷漠,甚至還有一絲不甚明顯卻不容忽視的厭惡!
樑田忽然覺得有什麼和力氣一起悄悄從體內流失了。
術後蒼白的完美雙脣微微動了一下,樑田的注意力一下子集衆它上面,即期待又有點害怕和矛盾,緊張地等待着。
手下不由用力握緊,紗布底下仍未癒合的傷口又流血了,血液滲出紗布,斑駁而刺眼。
樑田絲毫沒有痛感,反倒是被他抓着手的司源不耐地皺了一下眉頭,輕輕地吐出一句:
“醜死了。”
滿心的期待卻等到這句話。
樑田感覺身上的精氣神隨着最後一個音節輕飄飄的消失在曾經對自己勾出無數個邪魅的,滿足的甚至是寵溺的笑意的嘴角,瞬間抽去,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
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樑田面如死灰。
因爲從未見過的冷漠眼神,因爲從未聽過的厭惡語氣。
樑田的世界在破裂,在坍塌,在陷落。然而對其他人來說,只不過短短几秒鐘時間。
司老太爺最先反應過來,對殘厲聲吩咐:
“把他拖出去!”
殘只猶豫了半秒,便依令把樑田拖抱起來,中途遇到一點阻力,樑田的雙手緊緊抓着司源的手不放。但對於殘來說,那點阻力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微一用力一拉便化解了。
殘把自己貼身保護了幾周的少年放在醫院大門口的臺階下。果然見他站不住腳癱坐在大石獅子底座旁邊,雙目毫無神采,整個人像是抽了骨的殘破娃娃。
饒是自認見慣了時間悲苦早已練就一副鐵石心腸的殘葉不禁神情動搖了以下,眼底閃過一絲憐惜。
當初殘被司源指派貼身保護這位少年的時候,就曾被司大少爺從未見過的緊張和耳提面命了衆多禁令深深震驚到。
回想自跟隨司大少爺,然後加入司家保鏢團也有八年時間了,對有着“冰山王子”之稱的司大少爺算是頗有了解,卻是第一次見他對一個人(還是個男人!)產生興趣甚至執念。
派保鏢時刻保護金屋藏“嬌”也不算什麼,最讓殘吃驚到幾乎要雙眼脫眶的是:自家少爺竟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都裝了世界上最先進最清晰的攝像頭,方便他不在少年身邊的時候,仍能掌握少年的一舉一動。
每一次戴上那個暗藏玄機的大墨鏡的時候,殘都不禁暗歎一口氣:想不到司大少爺竟會有這般“變態”的愛好。
再透過墨鏡看那個毫無鏡頭下的自覺的少年,殘心底總會不由升起一種類似同情的擔憂:被司大少爺這樣執着和關注,是幸還是不幸?自家少爺的行爲,帶給這位少爺的,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現在看來,這少年正處於一場災禍之中。
殘眨了一下眼睛,憐色立時消失,又是原先的無動於衷。轉身回醫院。
病房裡,司源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上面沾了幾點淡淡的血跡。剛纔那個人留下的。
從沒見過這麼醜的人,鼻青臉腫的像個豬頭,上面還又道道刮痕。
真奇怪自己怎麼會任由這麼一個醜八怪邋遢鬼拉住自己的手那麼久。
而且現在手心空了,心裡還有點失落——不,不是失落,是一種心被狠狠挖去一整塊的疼痛。
這種感覺,司源熟悉又陌生,好像之前經歷過好幾次,又好像頭生第一回。
自己是怎麼了?
司源有點不安地握緊空空的手心,轉頭看向旁邊一直一臉若有所思表情看着他的司老太爺:
“他是誰?你把他怎麼了?”
說完自己倒先訝異起來:自己怎麼對那個陌生人念念不忘,甚至關心起他的安危來了?!
“他……一個下人罷了。”司老太爺答道。
下人?怎麼之前沒見過?司源想搜索一下記憶,腦子裡卻倏的一陣疼痛,只好皺着眉頭暫時把問題放下。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
“我……不是在去機場的路上嗎,怎麼……”
思維一運作,腦袋又疼了起來。司源吃痛地閉上眼睛,感覺腦子裡像是一團混沌的漿糊。
司老太爺聞言身體一震。和賀管家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果然……失憶了?
天空下起雨了。雖然淅淅瀝瀝的並不很大,不久之後,樑田本來就還潤着的衣服又全溼透了。頭髮溼漉漉的貼着額頭,臉上滿溼水珠。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這時候,樑田才發現自己的雙眼不知什麼時候就開始不停冒出大量的水珠,流到嘴角,流到傷口,流滿整張臉,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樑田像溼剛從一場海嘯僥倖逃生一樣,之前通通失靈的五官一個個恢復了運作。
發現自己坐在地上,周圍陸續又撐着傘的行人路過,都在看到自己的樣子之後,急急驚退一步,有的還驚叫出聲來,然後像躲避一堆臭烘烘的垃圾一樣繞道而行。
可不就是一堆垃圾麼?
“醜死了”的人……
樑田扶着石頭獅子站了起來,身體晃悠悠的。
膝蓋處鑽心的疼,打着抖。手也疼得厲害。紗布被雨水浸透了,有血色在漫延。
相似的血色讓樑田一下子回憶起幾小時前司源倒在血泊裡的樣子。
那一刻,心像被幾隻利爪殘忍地撕成了兩半,然後使勁絞着,血就那樣一滴一滴滴下來,和司源身下的血泊混在一起,像是一種天底下最血腥的祭奠儀式。
那一刻,樑田忽然有一種感覺,他的生命是和司源的被什麼神秘的未知的力量緊緊的紐結在一起的。
當時心底有個瘋狂的聲音在叫囂着、哭喊着什麼。
喇叭聲大作,急剎車的聲音陸續響起,有人探出車窗氣急敗壞地叫罵:
“你他媽的想死去跳河啊!別他媽找大爺晦氣!”
死?
……對,該死的是我,應該是我!被車撞的應該是我!倒在血泊中的應該是我!躺在牀上全身包紮着的應該是我!是我!是我!是我這個不詳的人!不詳的人……總是傷害身邊的人……總是……
樑田正在大馬路中間晃晃悠悠,自怨自艾,只恨不得天上劈下一道最強烈的閃電,把他這個禍害,最該死的人轟雷劈死的時候,他的周圍已經橫七豎八停了好些車,喇叭聲、叫罵聲四起。
然而樑田視若無睹,聽若惘聞,早已陷入半癲半狂的無我狀態。
最後還是幾個大膽的好心人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到人行道上,這才解決了一次交通擁堵。
那幾個人見來那個田鼻青臉腫又失魂落魄的樣子,都不想招惹什麼麻煩,把人拉到安全的人行道之後就各自散開了。其中兩個小情侶摸樣的還很好心的塞給樑田一把傘。
愣愣看着手中的傘柄好久,樑田才認出那是什麼東西,然後扯動刺痛的嘴角拉出一個“笑弧”,把手中的傘輕輕一扔。
不,他不需要雨傘,他需要的是雨,更強烈的雨!
那樣,才能稍微掩飾一下縱橫的淚水!
上天像是聽到了樑田的祈求,雨下的更大了。雨霧中各種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
樑田仰起臉,迎着冷得刺骨的秋雨,繼續信步向前走着。
“嘩嘩”的雨聲中,隱隱約約有什麼熟悉的話語傳來。
樑田側耳傾聽了好久,才聽清了那個男聲:
“別怕,有我在……”
心臟倏的痛得讓人無法忍受。
樑田抓着胸口蹲了下去,用兩個膝蓋狠狠頂着胸口,仍不能緩解絲毫。
“你是誰?”
更清晰了,冷漠的,熟悉的聲音。
“樑田是我的玩具。”
如利刀毒藥的話語彷彿就響在耳邊,樑田幾乎能清楚看到樑田滿是鄙夷和不屑的臉。
跪坐在泥濘的地上,雙手抱着腦袋,樑田全身弓着顫抖着。
“別怕,有我在……”
“醜死了!”
“樑田是我的玩具。”
“你是誰?”
“樑田是我的玩具!”
……
那些話語,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尖銳。它們交雜着響起,每一句都像毒針,鑽進耳朵,刺進大腦。
樑田頭疼欲裂,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周圍本來就離得遠遠的行人們嚇得立刻迅速遠離。
下一秒就看到那個跪坐在雨裡的人彈跳起來,捂着耳朵踉踉蹌蹌跑了起來,狀若瘋狂。
跑了沒多久,樑田就跑不動了,但雙腳仍因着慣xing往前運動。
沿着盲道,隨着人羣,樑田機械地走着,漫無目的的,神不附體,眼無聚焦,像一縷輕飄飄的隨時可能消散的遊魂。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樑田的腳步幾乎是拖沓着的。
可是他不能停,也停不下來。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吱”的剎在樑田旁邊,一個人衝下來,捂住樑田的嘴一拖,就把人擄上了車。
路上行人還沒反應過來,那車已經一溜煙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