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生情是或不是

16日久生情,是或不是

山風剛烈,如濤聲隱隱呼嘯在耳畔,我心裡更是狂瀾一般,怒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空遺恨,惆對千帆。

十五年來,從沒有經歷過如此的驚濤駭浪,峰迴路轉,讓我這般的傷痛欲絕,束手無策。

我不知道在山門前站了多久,勁風吹透衣衫,暮色漸起看不清山路,我才失魂落魄的找到師父。

“小末,你怎麼了?”

“師父,雲洲他去了哪裡?”

師父一怔:“怎麼了?”

我的眼淚忍了幾忍,終是忍不住簌簌而落。

“師父,他去了哪裡,你告訴我。”

“他只說有要事急着離開,並未說去哪裡。”

“他是回福建麼?還會回來麼?”

“應該不會回來了。他已年滿二十,是該出山做大事的時候,他父親對他寄予厚望,怎會讓他一直屈居在逍遙門呢。”

我心裡最後的一絲希望,斷了。他若有個明白去處,我豁出一切去尋他,可是他卻決然至此,竟連所去何方都沒有留下。他一向孤傲高潔,該是如何的傷痛失意纔會如此決然斷然。

我恍恍惚惚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深夜竟然突然病了,來勢洶洶的發起燒來。

小荷包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小姐,你這病來的可真是莫名其妙,是不是今天聽說姑爺要進去和你同泡溫泉,受了驚嚇?”

我一邊咳嗽一邊捂着心口,分不清心口的疼,是咳嗽震的還是別的,只是覺得眼眶酸漲,澀澀的似無數個小針尖在刺着。

小荷包大呼小叫道:“小姐,你真是病的很重啊,咳嗽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連忙抹了一把眼淚,又連着乾咳了幾聲。

小荷包忙把一個帕子遞過來,我捂在臉上,不敢拿下來,那帕子吸了水,潮潮的粘在我的臉上,象是溼了翅膀的蝴蝶,再也不能遠飛。

無人明白我的痛苦,我更無法對人傾訴,眼淚潸潸而落,象是開了閘的水,而心裡也一刻不閒,原是輕描淡寫朦朦朧朧的一幕幕過去,一個個片段,現在紛紛濃墨重彩的呈現開來,那些霧裡花,水中月,清晰明朗的令人傷感。

那一夜,我站在他的面前,依稀西風烈的酒味還飄在鼻端。我對他說,哥哥你別當真,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只當我是胡鬧。

他面色冷凝,拉住了我的手腕。我今日才明白他爲何生氣,爲何苛責我。

我送了江辰金瑣,衆人說是定情物。我送了江辰相思淚,我送他的卻是汪倫送李白,誰都知道那詩裡寫的是友情。

我在小橋約他,他踏月而來,卻是赴一場我親自爲他做的媒。他心灰意冷來問了我一句話,黯然離去。

江辰清晨從我房中衣衫不整的出來,衆人親眼所見。師父親口爲我做媒,他亦親耳所聞。

樁樁件件,彷彿都在告訴他,我不喜歡他,我喜歡的是江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喜歡的是誰,可是,已經晚了。

可是,即便我懵懂遲鈍,他冰雪聰明的人,又爲何不來親口問我一聲呢?這樣的錯過,我又如何甘心。

帕子溼透,眼淚卻仍舊連綿不絕,我怕小荷包看見,於是翻個身躺下,面朝牆裡默默流淚。

“小荷包,她怎樣了?”

是江辰的聲音,想到因爲他,雲洲和我之間一再的誤會,我心裡越發的難受,索性閉上了眼睛裝睡。

小荷包憂鬱的嘆氣:“唉,又發燒又咳嗽。姑爺你看着小姐一會,我去煎藥。”

我感覺到牀沿微微一陷,接着,一隻涼涼的手覆蓋在了我的額頭上,我情不自禁輕顫了一下,他知道我沒睡着,便俯下身子道:“小末,你想吃點什麼?”

我搖了搖頭,只差把臉埋到枕頭裡不叫他看見我臉上的淚痕。

他默默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你許久都沒病過了,上回我記得還是去年下雪的時候呢。”

我沒有出聲,那一次,是他在雪地裡打野雞,烤好了叫我去,我圍坐在篝火旁,興致勃勃的吃完回去就感了風寒。

牀鋪一動,想是他起了身,但我沒有聽見門響,他應該沒有離開屋子。屋子裡靜默一片,響起幾聲淅瀝的水聲,他在做什麼?

突然,一片溫熱的毛巾輕輕放在了我的臉上,蓋住了我的額頭和眼皮。腫腫的眼皮立刻舒服了許多。

他輕輕將我的身子翻過來。還好,我的眼睛被毛巾擋着,他看不見我哭過的痕跡。

他的手指攏了攏我耳邊的頭髮,我僵着身子,極不自在他的撫觸,但又不敢亂動,生怕一動,毛巾就掉了下來,讓他發現我哭過。

喜歡雲洲,是我心裡唯一的秘密,藏之至深,珍之至重。我自感身世,患得患失,別人一句話便讓我不自信。怕人笑我不自量力,笑我高攀妄想。

他的手指滑過我的下頜,我情不自禁又輕顫了一下。若是平時,我必定跳起來收拾他,但此刻竟有點哀莫大於心死的意思。

他低聲細語:“小末,等你好了,我帶你回家。母親來了信很想見你。京城你還沒去過吧,我帶你四處散心好不好?”

我沒有回答。

他自言自語的講起京城,那裡的風景秀美,那裡的東西好吃,那裡的戲園子熱鬧,那裡的雜耍好看。他的聲音十分溫柔,低低的迴響在耳邊,象極了小時候,師父哄我睡覺時的溫存愛護。我的心漸漸平靜了許多,只是有一處地方一直隱隱做痛,象是被剜掉了一塊。

突然,我的右手被他握住了,我心裡一慌,連忙往外抽。他卻用兩隻手掌合住了我的手,彷彿是一隻蚌殼包住一顆珍珠。

我被毛巾蒙着眼,卻清晰的感覺到,原來他的手掌如此寬大,包着我的手竟綽綽有餘。我掙了兩下,卻是徒勞,大蚌殼紋絲不動。

“小末,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

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猛的一驚,立刻條件反射般的拼命想要抽回手,他卻更緊的合着手掌。

我的臉有點發燙,幸好我蒙着眼,看不見他的面容,還不至於太過尷尬,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愛意,可惜卻不是雲洲。我心裡的痛楚和酸澀越發的強烈,眼眶又澀了起來。

“小末,我知道你未必喜歡我,可是,有我喜歡你就夠了。總有一天,你也會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好象俯下了身子,那一聲“是不是”溫溫軟軟近在耳畔,清晰無比,如同春風拂過,柳煙才黃,蜻蜓點過小荷尖尖。

我心尖處茫茫然一怔,是?或,不是?蒙着眼睛,我卻似乎能看見他的神色,收斂了一貫的嬉笑驕傲,溫柔深情。

突然,一股男子氣息撲在了我的臉上,脣上溫溫溼溼的一軟。

我的心砰的一聲,彷彿炸開了一般,我立刻一個鯉魚翻身想坐起來,毛巾一動,從我額頭上往下滑,我正要擡手去捂。

一隻手穩穩按住了毛巾,依舊安好的蓋着我的眼睛。

他輕輕把我按回到牀上躺下,緩緩將毛巾往上移了移,仍舊蓋着我的眼眸。

他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好好休息。喜歡一個人,還是不喜歡一個人,都要時間,是不是?”他的語氣,溫婉低迴,帶着一絲落寞與悵然。

我依舊惘然,是?不是?

他放開了手。片刻之後我聽見門一聲輕響,隨之屋裡陷入一片寂靜。

我緩緩拿下臉上的毛巾,吹熄了牀前的蠟燭。

夜色清淡,月也昏沉。我看着窗格,幽幽嘆了口氣,多想此刻有一個身影在窗外輕輕問我一聲:“小末,你還沒睡吧?”

如果時光重來,如果......可是,沒有如果。

這病來的快,去的也快,翌日一早燒就退了,但是我卻沒有一點胃口,兩天只喝了兩碗小米粥。師父想起往日我一頓不吃便萎靡不振,焉巴枯萎,生怕我餓出個三長兩短來,急的直跳腳。

七師叔來看過我之後,卻道:“小末,這夏天來了,少吃點也無妨,穿衣服好看。實在扛不住了,師叔我給你輸點內力。”

我有氣無力的謝絕了七師叔的好意,抱着被子黯然銷魂。

第三天早上,小荷包給我梳頭髮的時候,看着銅鏡裡的我,嘆道:“怪不得有病西施一說,小姐這一病,更好看了。眼睛水汪汪的,像秋水橫波。”

我怏怏地朝鏡子裡看了看,以前圓潤的臉蛋如今成了瓜子臉了,本來我的眼睛就大,這麼一來,整張臉上好像全是一雙眼睛了。小荷包說我眼睛水汪汪的,卻不知道我心裡已經淹成汪洋大海了。

房門前光影一閃,江辰白衣翩然,身姿輕盈的走了進來:“小末是想我才望穿秋水嗎?”

我一見他,立刻將秋水結了寒冰。那天,他乘我發燒有點糊塗,居然,居然親了我一口!此仇不報非君子,可是,怎麼報仇我卻想了好幾天也沒個眉目。我總不能也去親他一下把這便宜撈回來吧?尋仇無門,我只好用眼神殺將過去。

他手裡提着一個包袱,氣息稍有些急,似是風塵僕僕雲遊歸來一般,我有點奇怪。

他將包袱放在桌子上打開,左三層右三層的,裡面竟包着一個食盒,隔着蓋子我都聞見了誘人的香氣。

他打開蓋子,一碟一碟從食盒中拿出幾道菜,竟是城中食爲天飯店裡的幾道名菜。

“這兩天你吃不下飯,我特意去山下買的,一路施了輕功來回,食盒外又包了幾層棉布,還熱着呢,你多少吃一點可好?”

他將筷子遞到我的手上,熱切的望着我,滿懷希翼,眸光閃閃。

我看着桌子上溫熱的菜餚,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漸漸心裡涌上溫熱的一片感動。拋開我與他的親事不提,單論師兄妹的關係,他一向對我委實不錯。眼下這份心意,實在讓人感動,算了,他親的那一下,我只當是被一隻大蚊子給叮了一口。

他認認真真的看着我,帶着憐惜和心疼的表情,柔聲道:“小末,你別再瘦了,我最喜歡你圓圓的臉蛋,配上兩個小酒窩,真是漂亮又可愛。旺夫,嗯,還旺財。”

前兩句我聽着還比較順耳,最後一句,我聽着怎麼像是說我是貔貅或是金蟾?我瞪了他一眼,難道就因爲我長的旺夫旺財,才喜歡我?莫非前幾日,我聽見他對我說的那幾句表白是我發燒燒糊塗了,幻聽?

我怔怔的看着他,真是檀郎俊俏,秀色可餐,可是卻看不透他的心。我一向不喜歡操心,更不願意費盡心機的猜人心思,恨不能對方句句都是白話,句句都是真心,直接攤在我眼前,一覽無餘,一清二楚。我喜歡雲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雖然話少,但他每一句話都很真誠,讓人信任。而江辰的話,常常是雲山霧罩,需要抽絲剝繭才能看出裡面到底是蝴蝶還是幺蛾子。

再說,我總覺得和長的太好看的男人在一起,雖然賞心悅目,但卻不能延年益壽,因爲桃花太多,七擋八擋的費心費神。特別是江辰這樣的風流性子,一雙明眸,看人的時候噼裡啪啦的亂冒火星,將來,我不擋桃花吧,我會被戴綠帽子,我擋吧,又顯得我心胸狹隘,小氣善妒。這事,兩難。

一想到和他的將來,再一想到和雲洲的過去,我思緒紛雜,心如刀絞。一個念頭在我心裡翻江倒海,噴薄呼嘯,可是我面對他,就是難以出口,因爲我並不想傷他。

他只是不適合我,並不是壞人,我其實也喜歡他,如同喜歡何小樂,如同喜歡師父,但這樣的喜歡,卻不是那樣的喜歡。那樣的喜歡,是怦然心動,是患得患失,是眉間心上,是天上人間,是衆裡尋他千百度,是隻羨鴛鴦不羨仙。

那樣的喜歡,只有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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