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別老叫我公主了,私下裡,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永妃,我叫楚永妃。”
明玦低頭想了想,而後淡笑着問道:“公主爲何將我攔下帶回來。”
寧順見他沒有改口的意思,眼中笑意更甚,含羞嬌嗔道:“都說了,本宮心悅你呀,怎麼還反覆問呢?”
明玦脣邊的淡笑慢慢斂了,語氣也稍顯冷淡了些:“是麼,公主看起來並不像是熱衷兒女感情之人。”
寧順頓住腳步,面色平靜:“哦?何以見得?”
明玦認真道:“公主的眼睛裡,沒有感情。”
寧順失笑道:“你也一樣,這麼說來,我們豈非是很合適?”
“我們?”明玦偏頭想了想,搖頭道:“在公主眼裡,我有什麼可供利用的價值麼?今日我與公主不過是一場偶遇,公主對我並不瞭解,卻仍舊一眼相中,或許真是我長得合了公主的眼緣,但更有可能的,是公主在挑選一顆棄子,所以纔可以做到這麼隨便而乾脆。您說我推測得對麼,公主?”
寧順沉默良久,點了點頭道:“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很奇妙,不然要怎麼解釋,本宮隨便撿一個人回來就能這般俊秀聰慧,還這麼的……合本宮心意?”
“公主謬讚了。”
“你猜對了,可又沒猜對。”寧順輕輕一曬,道:“在你說這話之前,你在本宮眼裡的確是一顆剛剛撿到、又即將啓用的棄子,可就在方纔,你又將自己盤活了。”她腰肢前傾,微微湊近明玦,眸光閃動恰似一汪漾漾碧波,語氣嬌憨彷彿含了絲絲情誼:“你這樣的人,做棄子,太可惜了,本宮有一句話沒有撒謊,本宮是……真的瞧上你啦,你說,一見鍾情這種事,到底靠不靠譜呀?”
明玦看着寧順的眼睛不閃不避,輕聲卻又堅定道:“所謂一見鍾情,不過是見色起意,所以這種感情自然是存在的,但對於公主來說,身份使然,怕是沒有一見鍾情的權利,就算有,這項權利也是有限制的,公主聰慧玲瓏,對靠不靠譜這個問題,想必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又來爲難我一介小民呢。”
寧順撅脣不滿:“你真不可愛!”
“謝公主誇獎,男人不需要可愛。”
寧順噗嗤一笑:“其實你也還挺可愛的。你既然說你是一介小民,那本宮問你,做爲一名普通老百姓,感覺如何?是艱難,還是快樂?”
明玦對這個問題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沉吟片刻後,道:“二者皆有。在我看來,人生在世,市井小民也好,王公貴族也罷,各有各的艱難,也各有各的快樂。我無權、無勢、無財,便會忍餓、挨凍、受欺,最艱難的時候,能保命已是萬幸,這是爲民的艱難;但也正因爲艱難,父母兄弟的關愛、朋友的陪伴支持、師長的指引教誨才能顯得難能可貴,這便是爲民的快樂。”
說這話本是爲了回答寧順的問題,可一說出來後,卻連他自己都怔了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態似乎已經發生了些微的改變,至少在以前,這話絕對不可能從他嘴裡說出來。明玦擡眼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寧順,隱約明白了對方問這個問題的初衷。
果然,寧順輕嘆一聲,喃喃道:“這樣看來,做一個小民,竟是比做一個公主更簡單些。”
明玦嗤笑道:“公主此言差矣,窮人嚮往富貴,富貴嚮往自由,自由嚮往安定,安定向往激情,說到底,人們總是在嚮往不可得的東西罷了,可事實上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生長的根基,這就好比樹的根基在地上,雲的根基在天上,彼此間再如何嚮往,也不能交換位置,公主從小萬人之上,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沒有體會過忍飢挨餓、備受欺凌的苦楚,只看到宮牆外屬於小民的自由自在,便因此心生嚮往,可若真的讓公主如願做一個小民,整日爲生計奔波,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會爲今日的想法而悔不當初。”
寧順越聽越皺眉,眼中閃過怒色,咬牙道:“你看不起本宮?”
明玦笑了笑:“不敢,我只是說了事實而已,公主適應不了民間農婦起早貪黑的生活,就好比我適應不了身上這身衣服一樣。”
寧順怔了怔,不贊同道:“可本宮覺得,你這身衣裳很合適,比原先的衣裳給你增彩很多!同理,本宮確實沒有體會過小民的生活,可那並不代表本宮不知道民生多艱的事實,如你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長根基,可那不代表人就一定得在這個根基上紮根到死!如果這個根基壞了!腐朽了!難道就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重塑自己的人生根基嗎?本宮生活在這宮牆之內,習慣了錦衣玉食,出了這宮牆之外,自然也能習慣粗茶淡飯!就算一時不能習慣,時間長了,難道還不能習慣麼?”
明玦心頭一震,突然就想到了前世,自己不也是拼命掙扎着想要擺脫原本的人生麼,而今世,自他受制於十方閣後,原本心裡也從未安分過,總想着有朝一日能跳出某人的掌控,反倒是最近,不知怎的倒有了認命的心態,難道真是被殺威閣給削了銳氣?不然怎麼會說出今日這一番話來?
“怎麼,你覺得本宮說得不對!?”寧順見他怔怔不語,不由皺眉追問。
明玦吐出一口濁氣:“不,公主說得很對,自己的命運,就該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是對是錯,不到最後誰也無法定論。”沒想到,眼前這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竟有和自己前世類似的心性,該說皇家的女兒果然不該小覷麼。
寧順見他被自己說服,眉頭一緩,心情也舒暢了。可隨後她又立刻皺眉,這是什麼情況,好端端的她爲何要與這個一面之緣的傢伙談論這些?還這麼簡單的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交淺言深,實乃大忌!
只是平日裡無論是誰,與她說話都講究着分寸,就算她真的說錯了,也絕不會有人像明玦這般直接反駁她,宮裡這些人,哪怕是一句簡單的嘲諷,也有本事將之粉飾得令你聽不出來!而今日遇見的這個少年,面對自己卻全無顧慮,說話大膽,倒是把自己隱忍多年的倔脾氣給挑出來了。
寧順抿了抿脣,眼中閃過一絲懊惱。
二人之間突然就沉默了下去,默默逛了一圈行宮內的園林,從一處側門出去,登上觀獵臺,望着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明玦忍不住開口問道:“時值早春,萬物生髮之際,並不是狩獵的時候,爲何公主會獨自來此狩獵?皇家難道不避諱在這時節殺生嗎?”
寧順淡淡一笑:“本宮沒什麼可避諱的,也不相信這些。不過,本宮其實並不喜歡殺生,但這純屬個人喜好,與禮儀禁忌無關,今日出來狩獵,不過是散散心罷了,不然那支箭就不會偏到你那裡去,而是應該射在那隻兔子身上了,你該不會以爲,本宮的箭術是練來好看的吧!”
明玦驚訝了:“是麼?我還真的以爲,那支箭是公主射偏的,當時還在心裡感慨,不知是何人的這箭術這般可怕。”
寧順被逗得“咯咯”直笑:“那一箭丟了兔子,卻中了一位翩翩少年郎,本宮覺得,這天底下沒有人的箭術能勝過本宮了。”
明玦哽了哽,有些鬱猝。今日他被眼前這個少女用言語調戲了好幾次,可恨的是,他一時竟想不到該如何反攻才能既不逾越又見奇效。
“明日陪本宮一起狩獵如何。”寧順眺望遠處,嘴角噙笑,眼中卻似有冷意。今日和這少年出來逛這一會兒,想必要不了多久,這消息便會傳到某些人的耳內了。
“敢不從命。”明玦含笑應下。
他狀似不經意間向身後淡淡一瞥,脣邊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方纔二人出門時,公主吩咐過無需讓人跟隨,可這一路跟在身後的人卻不止一個。是誰的人在跟,這不重要,公主想利用自己做什麼,這也不重要,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有利用價值永遠比沒有利用價值好得多。今日之事,雖然是意外中的意外,可也不乏爲一個天賜良機。十方閣深入朝堂之事,而他身陷十方閣,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但讓他就這樣將自己一家人的榮辱性命賭在歸臥雲的成敗上,他沒有這樣的忠心,對歸臥雲也沒有這份信任。或許他暫時反抗不了十方閣,但卻可以另闢蹊徑,組建自己的勢力與其抗衡,就算是要做人棋子,也得做一顆讓人不能動、不捨棄的棋子!
既然他的幾個哥哥都是有能力、有進取之心的人,那何不助他們一臂之力,讓其走得更高更遠。
明玦心中暗自冷笑,本來他還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在不引起歸臥雲注意的情況下建立自己的勢力網,也不知道自己做爲一個江湖人,要如何才能和朝廷之人打上交道,沒成想,老天爺一出手,就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
偶遇公主,被其帶回,相交甚篤。
沒有比這更好的突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