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玦是被涓涓的水流聲吵醒的。
他剛有些吃力的睜開眼,便被耀眼難耐的日光刺得頭暈眼花。
“別忙着睜眼,太久沒見日光,需要慢慢適應一下,否則傷眼得很。”
明玦聽到聲音,以手遮陽,艱難的將眼睛掀開一條縫朝身旁看去,只見阿南已經換了一套墨綠飄逸的衣袍,重新紮了頭髮,正一身乾乾淨淨、神清氣爽的坐在溪流旁。
再聞一下自己,已經臭得刺鼻了!
“你又把我帶到哪兒了?”眀玦看見阿南,下意識警惕的問了一句後,連忙朝周圍看了看。
阿南頗爲無語道:“我們已經離開蠱字地了,看你身上太髒,就在附近找了溪流,先把你帶來了這裡。我不是人牙子,你用不着這樣警惕我。”
眀玦冷聲道:“你比人牙子可怕多了。”
阿南撓了撓下巴,有些疑惑道:“說實話,你的態度讓我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了?”
“你已經知道是我把你帶進蠱字地的,而且還瞞了你這麼久。想當初你可是信誓旦旦的放下狠話,說什麼我若騙你,就要將我抽筋扒皮,千刀萬剮,曝屍荒野,以充獸腹,怎麼從蠱字地裡出來到現在,貌似你都還挺冷靜的樣子?按理說,就算你覺得自己不是我的對手,也該衝上來找我拼命纔是啊?”
明玦淡淡道:“這樣不好麼,你不是一直教我做人要冷靜理智,與人敵對時要頭腦清醒,審時度勢,遇到暫時不能撼動的敵人要懂得隱忍周旋,適時而動,不要動不動就耍狠同歸於盡,你的教導我都記着呢。”
“……”阿南語氣勉強道:“我是這麼教你的沒錯,但是也不能就這麼用在我身上啊。我是你的師父,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們應該坦誠相待,有什麼不愉快或者誤會都要及時說清楚,不要在心裡悶成心結,這樣很不利於我們師徒之間的和諧相處,你覺得呢?”
明玦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語氣間毫無起伏:“你有沒有覺得自己這個師父當得過於突兀?”
阿南乾笑一聲:“也還好吧,我們之間的這個師徒名分雖然來得有點晚,但七年相處,師徒之實早已板上釘釘,爲師這人也不是很講究這些世俗禮節,看你也不像是那在意細節的人,所以就別揪着這個問題不放了。”
“呵,你這個邏輯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雖然我不是很在意世俗禮節,但爲師還是希望你身爲我的徒弟能稍微懂點禮貌,不要老對自己的師父冷嘲熱諷。”
明玦扭過頭,靜了片刻後突然問道:“爲什麼讓我進蠱字地,你想讓我做什麼?”
阿南頓了頓,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並不需要你做什麼,我是真的把你當做繼承自己衣鉢的弟子,之所以選擇把你帶進這裡,也是因爲這裡適合修煉無根劍訣,也很……適合你。”
“什麼意思。”
“你天生就是個吃人的狼崽子,但有意思的事,你這條狼崽子卻有意做一隻綿羊。可我覺得,讓你如願做只羊太浪費,而放任你做匹狼又太禍世,爲師雖然不是純善之人,但也不想學魔教那般去培養一個小魔頭。所以啊,爲師想來想去,不如將你帶進蠱字地,好好將你培養成一頭猛虎。若你能在這種罪惡之地保持本心,就放你出去繼任我的位置,若是你被蠱字地裡人同化,那就……”阿南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瞧着倒像是還有點心虛的樣子。
明玦沉默片刻,驟然發出了一聲冷笑:“你培養弟子的要求還蠻高,既希望他擁有魔頭的狠辣決絕,又希望他具備佛陀的慈悲仁義。”
阿南有些詫異:“你這總結得還挺到位。”
明玦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神有些放空:“殊不知,這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而且,我既不是魔,也不是佛,總會有人忘記,自己其實是個人。”他斜睨這阿南,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和某些人還挺像的,但你這個人裝得挺有人情味,或許就如你想表述的那樣,既慈悲又狠絕。不過這樣也好,總比那些只懂得一味狠絕的人好得多,倒也勉強還對得上我的胃口。既然你這麼想要做我的師父,我就認了也無妨!”
阿南聽着這不恭不敬的話,貌似還挺高興:“是嗎?那太好了。好歹我也是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血的,你要是死不認賬,那我可就真是血本無歸了。”
明玦聞言挑了挑眉:“我在雍臨關峽道吃的那兩顆神藥是你給的?”
阿南含笑道:“正是正是!你是我早就物色好的徒弟。”
明玦思及前因後果,瞭然道:“金瑰幫你物色的?”
阿南立刻點頭:“不錯不錯,就是她介紹的!”
明玦忍不住嘆了口氣。
真是造孽!果然人不能太優秀,否則就很容易遭到某些牛鬼蛇神的惦記!
阿南擡頭看了看天色,似乎是估摸了下時間,然後從身後拿出一摞早就備好的衣服鞋襪,對明玦道:“你身上的傷我已經替你處理過了,內息我也替你調過了,你好好把自己洗一下,收拾收拾,我還要帶你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很急?”
“很重要,今天必須出山。”
明玦沉吟片刻道:“知道了,地點告訴我,我自己去。”
阿南頓了頓,突然伸手入懷又摸了一張皮卷扔過去:“行,你自己好好休整一下,我在出山口等你,這張皮卷是紅河山脈的地圖,跟着上面的圖標,你應該能找到出山的路。”
明玦手裡捏着阿南扔過來的皮卷,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他稍稍遲疑了片刻,挑眉道:“我還以爲你要問問我,爲什麼不跟你一起出山。”
阿南笑了笑沒說話,轉身就要離開。
“誒!”明玦衝着阿南的背影喊了一聲。
阿南迴頭:“你還有什麼事?”
明玦撩了一下破破爛爛的衣襬,衝着阿南雙膝跪了下去,然後態度端正的磕了三個響頭。
阿南有些僵住:“你這是幹什麼?”
明玦施施然站起來,淡淡道:“既然認你做師父,該你的拜師禮也不想欠你。”
“……”
阿南伸手撫過自己的黃金眼罩,做了個抹淚的動作,然後長嘆一聲道:“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沒想到啊沒想到,爲師還能有這個待遇,真是激動萬分,感動不已,一時都有些情難自禁了……”
明玦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冷聲道:“事到如今,弟子可否過問一下師父的尊姓大名,又隸屬於哪一方的妖魔鬼怪?”
“……”阿南哽了哽,無語半晌才道:“我叫……別人都叫我南先生。”
“大名!”明玦聲音更冷:“真實的大名!”
阿南快速道:“南見,我叫南見。”
明玦微微眯了眯眼:“你要是敢騙我……”
“沒騙你!”南見指天發誓:“爲師真的叫南見!至於身份……你馬上就要知道了,先洗澡吧,不然你真的要臭死了!”
南見在出山口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暗,明玦才姍姍來遲。
“你這是把自己拆開了來洗的嗎?”
明玦長舒一口氣道:“很舒服,感覺自己現在飄飄欲仙。”
南見理解的點點頭:“洗乾淨點兒也好,畢竟我們是要去見閣主的。”
明玦聞言頓了頓,冷笑道:“早知道就不用洗了。”
“別這樣,真的是我把你弄進蠱字地的,跟閣主一點關係都沒有。”
“哦?蠱字地也是你建的?”
“那倒不是,爲師沒這麼大能耐。但也不是閣主建的,那地方老早就有了。當初爲師想把你帶進蠱字地時,閣主還勸了很久,你要怨就怨我,別去怨不相干的人。”
“你是真不擔心我弒師啊。”
“沒關係,爲師是早就該死的人了,而且我說過,本人不是很在意那些世俗禮節,死在徒弟手裡總比死在外人手裡好得多,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明玦忍不住擰眉:“殺你還有肥水可賺?”
南見道:“有沒有,等你殺我的時候就知道了。”
“……”明玦強忍了罵人的衝動,走在南見身後直翻白眼。他活了兩輩子,頭一次遇見做人師長做得這麼有個性的。
明玦不知道南見這人是什麼毛病,表面上是個羸弱的瞎子,實際上應該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高手,可偏偏這個高手從不動武也就算了,連走個路也是慢慢騰騰,杵着手裡那根竹節木杖絕不撒手,堅定捍衛着自己文弱公子的人設。
明玦跟在他身後走得冒火,冷聲問道:“你不是趕時間嗎?”
“放心,來得及。”
“若用輕功,我們現在可能已經到了。”
南見頓了頓,皺眉道:“年輕人不要這麼毛躁,你剛從蠱字地裡出來,身上還帶着重傷,還沒有好好休整過,雖然你練的毒功可以讓你痛覺遲鈍,但不代表你就沒事了。”
沒想到……他這麼墨跡居然是爲了體貼自己?明玦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嗤笑着閉了嘴。
明玦跟着南見走走停停,趕了一夜山路,總算在天色微亮時到了主閣。倆人在騰龍閣三樓坐了一會兒,喝了杯茶,纔看見歸臥雲打着哈欠從四樓扶梯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