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秋靈先點頭後搖頭,許相不解,她道:“香的確是忘香,卻非真的‘忘香花’。聖教有本武功秘籍叫《花解語》,外人只知它神乎其技,卻不知端底,還真以爲有鬼神相助呢。其實花解語,不過花知人情罷,再個生暗香,招惹出人隱藏在心底的傷心事或美好又殘酷的嚮往,哭、笑、怒、哀、衰、怨、恨、嗔、癡,迷醉癲狂,帶着纏人喉嚨的窒息感,助力燃燒,入魔入獄,所以咱們五仙教被稱爲魔教,還是有道理的。”聽她自趣,許相微微一笑,忽見她不止手抖,連腿腳也劇烈顫悠起來。他是大夫,也顧不住禮儀,扯開棉被,便拿過右腿,方要探看,桑秋靈急道:“先生,莫要。”許相一向經不住軟求,尤其是女人哀婉的眸子,停住了手,卻聞到一股不好的味道。他鼻子靈敏,倘若細聞,一定聞出究竟,但他不願傷了一個香香女兒的自尊,退立到一旁。
桑秋靈感激之餘,不禁道:“要是咱乖乖的小雪兒能嫁你爲婦,該是幾生修來的福氣呀。”許相道:“靈姑娘說笑,我一介布衣,憑江湖朋友擡愛,稱作‘仙人’,不過山野村夫,疏懶成性,而今二十又七,要不是許身大好河山,荒廢經濟正途,也早成家立業,安姑娘一個溫善可親的,只怕虧待了她,況而她與門外武少俠情同意和,郎才女貌,才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將來恐有良緣,成雙成對。”桑秋靈也聽安雪提過武億,但覺是個少年遊俠浪子,怕處處留情,又恐年輕,照顧不周,讓她受委屈,見許相心細體貼,便深得心意。這裡見他態度肯決,也就嘆罷:“世上多是癡情女難得有情郎,男人不僅要今生一紙功名、榮華富貴也要身前死後萬古流芳,女人求今生求來世,求的都是一個情字,而這個字又貴重些,求也求不來的,阿彌陀佛。”
垂眼嘆息,睫毛覆羽,似煙霞霧靄,輕聲道:“時間那樣快,轉眼都作了舊年陳事,愛極的、恨極的,濃的、淡的,被它輕輕一酵,都轉淡如水,記憶深刻的反是童稚趣事,那時阿素還叫我阿姐,我倆還很好······如果不長大,姐妹還在一處,該有多好。”許相斂身微笑,說道:“小孩兒好是好,不過到底柔弱,天下豺狼虎豹多,又該奈何。”桑秋靈淡淡笑道:“你這仙人倒也實際,不像別個求詩求意,真不知人間味兒的。”
她身子大不舒服,閉目歇了一陣,方又睜眼,說道:“五毒教中,毒花毒蟲比比皆是,稍不注意便有亡命之險,阿素又是使毒的王中王,比那‘唐門毒珠’還要厲害百倍,我左思右想,究竟這世上也沒個親眷,臨到事,搭救無人,虧我和顧眉畫道長有過幾面之緣,聽他說過你,忖度是個散仙遊醫,着人尋訪治病也不至於惹起旁人懷疑,又是百毒有方的,便存了一絲指望。”許相聽她提起顧眉畫,臉色微轉,嘆道:“少孤爲客早,佛前燼孤燈。本是良質美玉,硬是逆天而爲,憑他聰慧通達的,怎不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理?要我說,不是不知而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言語中,頗爲嘆惋,桑秋靈道:“先生年紀不大,卻是少見的清明。這世上原本就欠債的多,還債的少,兒女風月債更是纏綿不清,欠下不還,還滿是道理,到頭黯然銷魂,不如初時清靜,心不擾情不動的。但偏偏世人癡愚,貪一時之歡,非經伶俜十年,歷滄海,才參悟透徹,人事音書終虛化,爭爲何鬥爲何,愛爲何恨爲何?”語罷,泣聲嘔血,青絲被染血添豔。許相急着搭脈,最後竟啞聲無語。原來病象已現,已有膏肓之疾。她指指自己的腿,神色黯然又沖淡。許相心知肚明,未語,聽她續道:“《花解語》真是世上最神奇偉大的武功。不比招式,不比內力,只是誘惑,確切說是‘引誘’。再完滿的生命都留有欠缺,只要誘點對了,誰都無法拒絕。花色花香花意,飄搖無定又影兒無的,卻能引人入夢,想要的想看的都在夢裡,佛說‘相由心生’,同樣夢也由心生,貪財的自是金銀珠寶,貪權的自身高官厚祿,有憾的補憾,有仇的報仇,真個酣暢淋漓,停也停不下來。繁花十里,天階百丈,江山、美人、兒女,成世間之全,殊不知‘夢太好別信’的理,但凡人蠢笨,誰敢誰願誰能捨棄這最美的夢呢?沒有的,任他戀吧,靈魂早已由我把縱,成我手上的一把刀、一顆棋。”
許相道:“倒和去年津渡口所見屍人很像。”桑秋靈一驚,掩着白帕子咳了兩聲,說道:“當真出來走動了麼?”納一口氣,又道:“這事我聽點蒼派二弟子莫耘田提過,不知後來端底?”許相未回,她也未究,自言道:“不問也知,自然死傷多數,像些好手便逃了。他們尚在試煉期,想必並未多難對付。”閉眼稍待,續道:“世上能製造屍人的只有本教與唐門,但唐門日漸勢微,一代不如一代,傳到如今,一個唐蜜,只剩下‘榆柳鞭’的虛名,聽說還是個情癡,追了趙王爺大半輩子,也沒個果,女人做到這份上,還替她臊了,這制屍之道恐怕早還回先主了。去年是在岷山一帶,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人,說來,我該見見她的,只是病軀已成,走不得遠路。”眼神忽然迷離朦朧,幽幽道:“西湖邊上的王小姐纔是他自始自終的夢中人,只可恨,十八歲的我還很笨,輕易就信了。他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英雄,朝廷棟樑,怎會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戀。我傻我認,可,可······可······”這裡激動,便喘成一處,話也說不上來,勉強才道:“他,他也不好,呵呵······”冷笑幾聲,悽然罵道:“壞人,賊子,砍腦袋,千刀殺的,······”許相靜立不動,溫言如初,但見如此文秀美人哀怒滿腹,信口大罵,倒很難受,暗想:“美人兒如我詩畫,閒來觀賞就好,不必深入其中,糾纏不清,這樣一比,果真還是格物致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