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要回來了……”
“哦。”
炭火旁,女子纖長的手指把玩着一隻瓷碗,長長的眼睫毛上下眨了眨:“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她身旁的男子穿的也不少,把手往炭火前伸了伸:“靜慈,你知道……”
“我什麼都不想知道。”她搖了搖頭,笑容中帶着幾分釋然和灑脫,“十三哥,朝堂上有的應是允祥,而不是靜慈。是非催人老,你瞧瞧,我在先帝身邊待了二十幾年,都長白頭髮了。”她說着,還作勢叫他靠近些看她的頭髮。
允祥白了她一眼:“去。你要是都這麼說,我們還活不活?”伸手拿過她手中的瓷碗,仔細端詳:“這隻瓷碗,你從去年做到今年。幾個月了?造辦處若都同你這般速度,我早就要被皇兄撤職了。”花色樣式都好看,適合她慣來的風格。“你雖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小慈,你不應該是這樣縮在這座園子裡整日養花侍草的。皇兄如今在宮裡其實很難,朝中諸臣不是隻有當年你明裡暗裡借皇阿瑪之手扶持的。還有老八這麼多年養的人……只是如今天下大局已定,沒辦法再鬧出什麼大事。但暗地裡的小動作卻從沒斷過。靜慈,皇兄知道這麼多年你累了,想求個清靜。可是,你大可以接着待在宮裡,沒人敢壞了你身邊的清靜。這麼多年了,他也早就習慣你待在他身邊了。”
瓷碗被他拿走,她覺得手裡空空的。骨子裡愛好玩弄權術她從不否認,可爲了他的朝堂安寧,她斂*子搬到園子裡,怎麼還成了錯?“去年的是非,你應是知道的。”
“皇兄罰皇后和年貴妃各自在自己宮裡思過,罰俸兩個月。”允祥沉聲說道。“此事一出,恐怕再無人敢動你的心思了。”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四哥這麼做,她倒真還有些意外。可看允祥這麼着急的樣子,似乎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你知道年羹堯爲何回京嗎?”允祥也不等她思索,“皇兄因爲你罰了貴妃,年羹堯請旨回京。奏章上無一字提起貴妃,只問固倫公主可安。”連允祥都覺得意外。都多少年了?那人守在西北卻都還記得。“自己的近臣這麼肆無忌憚,你應該能猜到皇兄有多惱火。”
固倫公主安。當年海東青事後,他問公主可安,十三被關的那年,他託人送進宮一串菩提,也是問她安好。恍恍惚惚,她都快分不清,這年羹堯,到底是因爲四哥而在意她,還是因爲她而忠於四哥。但願,是第一種。
年羹堯回京時,京中的花已經開了好些。胤禛舉宮搬到圓明園來,美其名曰賞景。可其實,他一天到晚也沒法擡頭看一眼景色。
遠遠地按着裕嬪耿氏帶着五阿哥弘晝在賞花。靜慈身邊,年息梅的福惠正在荷香的小心看護下咿咿呀呀地學步。
洛谷立在她身後,聽她低聲說了句:“他回不回來,與我無關。”一面俯下身去握住福惠白嫩嫩的小手:“你阿瑪希望你多福多壽呢。”多福多壽,卻不是多富貴。看來四哥早就對年家有所顧慮了。
“
給皇上請安。”侍從向她身後一襲常服的男人行禮請安,她轉過身來,將福惠交到乳母手中,擡手示意身邊的人都退下。
“洛谷說,年大將軍已經進京了?”她開口淡聲說道。年息梅雖已被解禁,月俸也如常了。可聽說胤禛最近根本無暇關注後宮。她可怕極了,年羹堯要是是回京爲妹妹求情的,那她可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他想見的是你。說他妹妹從小在府裡被老大人驕縱慣了,他作爲兄長管教不嚴也是過錯。”胤禛坐在那裡開口說道。年羹堯,功高蓋主是必然的,這一點他早有提防。可若年羹堯覬覦公主,那纔是爲他難容的。
“那他現在人呢?”她又問。
“去年息梅那兒了。”
“他既想來替他妹妹請罪,你就讓他來吧。”她開口說道。自己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還能端着架勢避而不見不成?“四哥對年羹堯早有提防,還怕他把我挾出京不成?”
胤禛神色一滯。靜慈的聰明這些年已經被太多人口口相傳到了出神的境界,他似乎是因爲習慣了,纔會有時不自覺地忘了,她是當年乾清宮中可以左右逢源的那隻小狐狸。
“愛新覺羅氏的孩子,到弘曆這一輩兒都是弘字輩,爲什麼年息梅的孩子是福字輩?你不要告訴我是因爲你獨寵年貴妃,所以希望她的孩子多福多壽。”從來,把福壽掛在嘴邊的,都是薄命的,“四哥,虎毒還不食子呢……”她總隱隱感到不安,宮中之人都說年貴妃好福氣,生出來的都是男胎。可是,這些孩子卻都是早夭。她如今看着福惠都有些提心吊膽。
“年家的孩子,能成什麼大事。況且年息梅本就體弱,你不是不知道。”天色漸晚,胤禛站起身來,拉過她的手準備離開。她卻躲開:“明知她體弱,四哥還讓她接連生養?”她冷笑道。表面上的盛寵,到頭來卻是一劑奪命的毒藥。
“小慈……”見她要走,胤禛無力地叫住她,“在後宮,你以爲的爲她好,在外人看來就是失寵和冷落。年息梅是心甘情願的……”胤禛說完這話,無力地跌坐回石凳上,久久沒有聲音。
她這才覺出不對,回頭望去。一直神采奕奕的兄長一臉倦意地昏睡在那裡。
胤禛的這場病,來得又兇又急。太醫說他是急火攻心,加之前朝忙碌已有許多時日不曾閤眼安寢。蘇培盛站在那裡嘆了口氣,終說道:“公主,從您搬到這園子裡起,皇上就沒有哪一日是真的安心的,每日都要問顧宸,公主可安好,吃住可都好。”
她看着昏睡在牀榻上的他。記憶裡,從來生病的都只是自己,總要讓他費心去照顧。終究,她把他給氣病了。
“怨本宮,不該讓他着急的。”他也就只有在病着的時候像個有血有肉的人。從未顯過情緒的一張臉此時卻是眉頭緊鎖。安布說,當年他被教養於承乾宮時不是這樣的,甚至比如今的允禮還愛玩愛鬧。可是後來,他的生母烏雅氏晉爲德妃,寧肯將心思花在爲皇上開枝散葉上也不願多瞧這大兒子一眼
。驕傲卻自卑,宮中女人的通病。
她的手被胤禛緊緊握住,從他被送回來安置在這裡時就是這樣。允祥聞訊趕來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們兄妹倆,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是要相愛相殺嗎?連他都快看不下去了。“年羹堯來了,我不方便出面,你去看看吧。”這個時候說要見皇上,見的哪裡是皇上,分明就是奔着她來的。
“是不方便出面,還是不願見?”她低聲笑笑。這纔不過一年時間而已,宮中各種的風聲都說,大將軍與怡親王不合。這宮裡宮外,皇上的左膀右臂要打起來,那真的是誰都勸不住。
“別走……”她只微動,就嚇到了昏睡的胤禛,在夢中囈語着。
“皇兄,靜慈去辦些事,很快就回來。”允祥輕聲勸道,這才讓她得以脫身,繼而低聲說道:“沒什麼願見不願見的,都是朝臣,你覺得我還能真的跟他打起來不成?你快去吧,回頭要是皇兄的皇后妃嬪趕過來,可就沒完沒了了。”
年羹堯就在殿外站着,見她出來,躬身就行大禮:“臣年羹堯,見過固倫公主。”
“你妹妹犯的錯,皇兄已經罰過了,你沒必要再來請罪。”她皺了皺眉頭,將他帶遠了些。胤禛似乎並不希望自己見年羹堯,可如今他病着,想是再沒人攔她了。
“這麼多年,公主可安?”在外殺伐決斷的將軍,此時站在她身後,氣勢卻弱了大半。他急忙忙地回京,明知此舉不妥,卻還是回來了。息梅質問他,問爲何身爲兄長的他此時卻是爲公主而歸。因他不是胤禎,比起親妹,有太多東西顯得更加重要。
有時他會羨慕胤禛,三十幾年的歲月,對親妹的維護之情始終如一。至少,他是做不到的。都說這宮中親情薄如紙,當年的八爺黨中,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和十四爺感情再好能共謀大事,到最後也隨着皇十四子的得寵而一拍兩散。反觀當年的四爺,十三爺得寵時他悉心教導,公主在乾清宮風光無限時他隱居府中。如今登基稱帝,頭一件事就是封皇十三子爲怡親王兼首輔大臣,緊接着就是翻出先帝所留遺詔,封她爲固倫端睿公主。端莊、睿智,她當得起這個封號。
“本宮有一事不明,還請大人賜教。”她過了許久纔開口道:“年大人所盡忠的,到底是什麼?”
“奴才所忠,是當年公主許給奴才的那句話。”他的語氣沒有絲毫遲疑和猶豫。
只要你本本分分,本宮保你前程。這是她當年在這座園子裡對他說的話。年羹堯確實做到了,她也不曾食言。如今的年家,大有昔年佟半朝之勢。可越是這樣,她越明白,年羹堯不是在乖乖聽話,而是在滿足自己對於朝野權勢的野心。自己養的奴才,若是到最後有了取代主子的心思,不用四哥,她會親自動手。
“既如此,你回西北去吧。皇兄信你,將邊疆交你守護,本宮也沒什麼好再說的了。”眼前的這個人,已不是當年她所認識的那個年家二公子了,而是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既然如此,她再無他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