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六章 所以

除夕的時候,盛濯然回了公司,一是最後給公司裡的員工做了總結會,並預祝大家新年快樂,二是因爲約好了和江銘的人開會。

盛濯然等在辦公室的時候發短信問陶若非在哪。

說好今天帶若若回老宅的。好幾天沒見她總覺得不踏實。但沒辦法,年前的祭祖陶若非可以不去,但他總是要回去的。

至於若若,他不是看不出來。這麼多年,她一直在盡力減少回盛家的時候。她在尷尬,他一直知道。於是他便縱着她。從前一直認爲沒關係,那些彆扭的情緒,未來那麼長總會消弭的。可是自從江北鷗的出現,他竟然開始覺得那些他以爲的漫長的未來彷彿開始有了盡頭。這樣的認知讓他不安。

還在等回信的時候,秘書告訴他,江銘工程部的總經理來了。

江北鷗?

盛濯然饒有興致地看着進門的江北鷗:“江先生今天怎麼有空親自來?”

江北鷗氣定神閒拿出筆記本:“全公司大概最不着急過年的就只有我了。”

白舟舟又回A國陪江濤了,江北鷗拒絕了母親的邀約。看着手底下的人翹首以盼回家的樣子,乾脆讓他們都提早下班了,也當是做了人情。反正他從來也不喜歡過節,那些被賦予了特別意義的日子,對他來說分毫無差。回家還是在公司都沒有差別。

盛濯然猜不透他什麼意思,笑着跟着會議安排討論起了原本要商議的問題。

兩個都是高效率的人,會議比預計還提早了半個小時結束。

盛濯然看看手機,陶若非還沒回自己。這手機不是被她忘在哪裡了,就是帶着手機開了靜音沒看到短信。想着一會兒直接打電話給她算了。

江北鷗不是本意,跨着茶几就看到了屏幕上“若若”兩個字。

“你要去接陶若非?”江北鷗問他。

“一家人總要在一起過年的。”盛濯然滅了屏幕,說得不以爲意,“她呀,路癡的很,不來接她,怕是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眼神裡滿是脈脈的溫情。

陶若非迷路的本事江北鷗自然也是知道的:“那倒是,一個不留神就弄丟了。”

他接的自然,話似是責怪,語氣卻是溫柔。

盛濯然一挑眉,卻是收拾了臉上的笑意:“江北鷗,你喜歡若若。”

肯定句,半分不帶遲疑。

“我喜歡她。”回答也是乾脆。

盛濯然沒想過這樣冷清的人會這麼利落地回答他,卻突然笑了起來:“江北鷗,若若從A國回來有多難過我也不必讓你知道。不提當初,但現在,你憑什麼認爲我會把若若交給你。”

“我的若若,值得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盛濯然沉了聲難得的嚴肅,字字句句滿是認真。

江北鷗沉默了。他從見他第一面起就知道,盛濯然喜歡陶若非,那種刻到骨子裡的喜歡。這樣銳利如刀的言語,也在預料之中。

“盛濯然,情難自已。”

江北鷗潑墨的烏黑眼眸帶着無奈又夾着喜悅,一點點在眼裡散開,本就標緻的眼睛一下子璀璨異常。聲音深沉又深情。

盛濯然,我知道,你懂的。情這一字,最難自已。

盛濯然沒看到陶若非的回信,於是直接去了她的工作室找她。他是有工作室的鑰匙的,但打開門,一室安靜,顯然沒人。

盛濯然打了她的手機。

沙發上滴滴答答的就開始響了起來。

這個傻姑娘,又沒帶手機。盛濯然踱步到沙發邊上無奈地笑笑,卻在瞥見屏幕上的名字時愣住了。

“哥,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陶若非從門外抱着大大小小的袋子進來。大都是一些老字號的外帶。有些是盛家司令和司令夫人愛吃的,還有些是在盛家幹了一輩子的阿姨們喜歡吃的,其他的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年貨了。

今天除夕,她可排了好長的隊纔買到的。

“會結束的早,就直接過來了。”盛濯然收拾了表情,對着她笑着招呼,“又不帶手機。這個壞毛病什麼時候改改。找你的時候永遠找不到。”

陶若非低下頭一臉知錯了的表情,突然靈光一現:“哥哥,芙蓉酪,你愛吃的。我特地買給你的。”

說着還討好似的對他笑了笑。

“這不是你買給自己吃的嗎?還騙我。”盛濯然佯裝要敲她。陶若非自然知道他要做什麼,跑得倒快。

“我先去車那裡啦,你快點跟上啊。”

盛濯然看着她離開了的背影,終於放下了揚起的嘴角。

方纔屏幕上閃動着的,“哥哥”兩個字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若若,你知道嗎?即便你在手機裡寫的是冷冰冰的盛濯然三個字,我也覺得好過現在這樣。看着這兩個字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絕不可能。

若若,你怎麼能這麼殘忍地清楚地讓我知道,我永遠被禁錮在了這個位置,在你的人生中再無半點其他可能。

是夜,除夕的晚上,即便是年味不多的城市,家家戶戶亮起的燈和飄香的飯桌,參雜着背後春晚的聲音,也叫人真的感覺過年了。

這些年在國外,春節的感覺對他來說極不深刻。父母因爲外交部的事,每到這種時候也總是忙的。大了些,他搬到森林裡。不管是元旦還是除夕,夜裡也只有一樣寧靜的月光和沉默的夜,他早就習慣了。

這樣的習慣倒也不覺得寂寞,過不過節的對他來說自然沒有了分別。

所以那個時候蘇姨問陶若非的時候,她端坐在飯桌邊,仔細認真回答她:“嗯……我們過年一般回老宅。年夜飯會吃很多很多的東西。菊花石榴雞極入味,還有糖醋排骨,炸的酥脆,嚐起來滿口的酸甜。嗯……糯米糖藕也不錯,中間的桂花香氣清甜又爽口……我們還會放煙火。哥哥從來不准我點火。但是光看着也覺得好玩。大宅里人不多的,但是附近的都是盛爺爺的老戰友。幾家人湊在一起打麻將,聊天的,熱鬧極了……”

她描繪出的畫面才真的是過節該有的樣子。

看着她本就清澈動人的眼睛覆上的細膩的溫情,叫他心裡說不清的柔軟又嚮往。

和她過節應該很開心吧。畢竟看着她明亮歡快的眸子就已經讓他心生暖意。

可是現在,到底這偌大的房子裡也只有自己。

剋制不住地想聽見她的聲音,還沒過腦子,電話就已經撥了出去。

“喂。”

她的聲音背後還夾雜着嘈雜混亂的聲響,嘰嘰喳喳的像是有許多人。

“喂。”她找了個稍許安靜的地方又說了聲。

“陶若非。”江北鷗叫了她一聲,也不知道說什麼。空蕩的屋子裡,她的聲音清清楚楚。即便只有一個字也讓他心生暖意卻又夾雜着從前發覺不到的落寞。

“江北鷗,怎麼了?”她小聲的開口。

“若非姐姐,若非姐姐快來啊,濯然哥今年買了電子煙花,你過來呀。”

她的背後催促的聲音越發急了。

江北鷗勉強在嘴角扯出一絲笑意:“陶若非,新年快樂。”

站在老宅門口的陶若非一愣。

“快去吧,陶若非。”

他的聲音裡好像是有笑意的,可是即使這樣嘈雜的環境裡,她竟然還聽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惆悵。

陶若非看着掛了的手機屏幕,心裡說不清的感覺。

一個年假過得舒坦,陶若非放了幾天假,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所以回工作室的時候也算重新活力滿滿了。

沒想到剛開始工作就接到了江北鷗的電話。

那個晚上的江北鷗……

自從他回國,她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多。陶若非知道,這個圈子就這麼大,更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那麼多的聯繫。

他們比之前好像緩和了許多,她也似乎沒有這麼生他的氣了。明明自己也有錯的,有什麼好氣的呢?

雖然知道,可是她仍然覺得變扭。

“我請你吃午飯。就當是爲了年前還讓你加班趕工的,江銘大變態的賠禮。”江北鷗極少開玩笑。陶若非想到除夕晚上的江北鷗,竟然說不出口拒絕他。

工作室附近就有一個商業區,陶若非想帶他去。沒想到江北鷗倒像是比她還熟悉這一片似的,直直的在她身前。

“我們去哪?”陶若非問。

他剛回國怎麼會認得路?而且他帶的路也不像是去商業區的。

“到了。”

江北鷗領着她進了一個頗有韻味的四合院裡。從外面看只是古色古香的民居,沒想到竟然是家飯店。

“這裡的私房菜很好吃。”江北鷗告訴她。

陶若非只是奇怪,江北鷗纔不像她。他對食物一向沒什麼追求。在A國的時候,要不是她“厚着臉皮”每到飯點都來準時提醒他,他大概也總會忘記吃飯這種事。

不過她是及愛那些傳統的本土美食的,所以在私房菜館吃她也覺得不錯。但是這種私房菜預定起來應該很麻煩吧,尤其是這種過年的時候。

“軟炸裡脊,麻酥油卷兒,熘鮮蘑,醋溜肉片兒……” 陶若非愣愣地看着江北鷗點了一大串,“對了,最後再上一份豌豆黃,她愛吃甜的。”

服務員曖昧地朝她笑了笑,拿着菜單走了。

“你怎麼都不問我?”雖然點的自己都愛吃……而且他們兩個人也點的太多了吧……

“我都試過了,這附近的菜館裡這家的菜最好吃。”江北鷗幫她沏了杯茶,“你說過的,你愛吃的。”

陶若非彷彿都能看見他一家一家,一個人沉默不語品嚐的樣子。他這是都吃過了?爲了她?

陶若非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心慌意亂。她就這麼隨口說過一遍,沒想到他還真的記在心裡了。

“但是那什錦套腸,軟炸蝦,熘魚脯

兒,熘魚片兒,熘魚肚兒的這裡可真沒有。”江北鷗如墨般的眼睛裡卻一閃而過一絲笑意,“要是想吃我再替你找。”

他這語氣分明是在調侃她貪吃。陶若非咬咬牙想生氣的,可是他說的都是實話啊,這怎麼生氣……

於是只能悶悶地在一邊,生自己的氣。

還好菜上得快。只吃了一口陶若非就徹底消氣了。

江北鷗吃得少,但每每看見陶若非吃飯的樣子都覺得開胃不少。其實她吃飯的樣子平心而論是斯文的,可是她滿眼的滿足和期待,持着筷子也不挑食,什麼都直直地揀起來,慢慢地咀嚼。還有拿着叉子叉着芝士蛋糕,布朗尼時候,細細品的時候就像個小饞貓。於是她面前的食物都讓他覺得誘人了起來。

“你怎麼不吃了?”陶若非現在滿足的很,語氣都不自覺又綿軟起來,像是放下了滿心的戒備,“這個油卷兒真的很好吃。”

其實江北鷗點的每個菜都極合她胃口。

她這樣悠悠地和他說着這個好吃那個好吃的樣子一如他們在A國時候那般。江北鷗突然覺得滿心歡悅。

江北鷗你真是瘋了。江北鷗在心裡低罵了自己一句。

她只是這樣平常又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已讓自己心滿意足。她離開後的心中的那些不適,就在這一瞬間填補得乾乾淨淨。

身邊待着這樣一個她,才真的有種過年了的實感。

心裡的空,原來塞下一個陶若非,真的正正好好。

“那你多吃點。”江北鷗儘量平息那翻涌起的心緒,對她說。

酒足飯飽,之前那些不好的情緒就忘得差不多了。若非想一個人回工作室,但是江北鷗卻堅持要送她。

陶若非慢慢跟在他身邊。

他們這樣的關係開始讓自己迷惑起來。

不像是親密的朋友,更不是敵人。他們之間有着很安全的距離,會動心,但她尚能管住自己的心。既然如此,現在他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不會再受傷。

想得入神連幾個在人行道上橫衝直撞的小孩子奔過來都沒注意到。

“當心。”江北鷗順手帶過她,她便直直摔在他懷裡。

“嘶……”江北鷗突地倒吸一口氣。

陶若非趕忙跳開,看着他略微蹙起的眉頭。

她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才反應過來。之前江北鷗爲了救她,骨折的正是左手,這纔過去半年,應該還沒好透,現在不會又被她撞到了吧。

“你沒事吧。”陶若非緊張地問他。牽過他的手查看。

剛纔的痛已經好多了,現在看着陶若非關切的眼神,更是感覺不到痛了。

“沒事。”

“你別總說沒事。你每次說沒事都有事,而且都有很大的事。”陶若非着急地說,眼神中似有埋怨,“江北鷗,你就算說有事也沒關係的。說着沒事沒事你就真的只能一個人扛了。”

江北鷗爲着她的話靜默下來。

陶若非也感到自己逾越了。明明說好要保持距離的,現在這樣,關心過頭了吧。

只好扯開話題,吶吶道:“說起來你這還是爲了救我才受的傷。”

陶若非又突然想到那時候。

“你知道嗎?其實你救的不止我一個。當時被你不小心撞開的垃圾桶裡還有一個流浪漢。要不是你,他會死的。所以江北鷗你救了兩個人。”

“不是不小心。”江北鷗突然開了口。

“什麼?”陶若非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是不小心。”江北鷗一字一句說給她聽,又像是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一直知道,那裡面有人。”

這下輪到陶若非無語了。那晚黑燈瞎火的,連垃圾桶都是蓋上的,他怎麼知道里面有人。難道他有透視眼?

突然又想到他說過的,他會讀心的事。滿心破碎回國的時候只覺得江北鷗什麼都不願意告訴自己,這讀心的事怕也是和自己開玩笑的,枉自己真的信了他,還神傷了許久。

可是現在這樣……

“你……”陶若非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陶若非,你不是問過我嗎,我生了什麼病?”江北鷗眼中的深沉墨絮積得更深了些,“我說,我會讀心。我沒有騙你。”

“但我不是會讀心術。因爲我能看見人的磁場……”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五顏六色的磁場。自從自己七歲高燒不退,好不容易退燒之後。自己的世界就被全然顛覆。

眼睛看到的,每個人變換着的顏色,原以爲是錯覺,直到這麼多年求醫不得,自己也漸漸學着接受。

觀察,猜測,一天一天的,自己終於明白。那些轉換的色彩大概就是人們說的,每個人該有的無形的磁場。

只不過這對於別人來說是無形的,對他來說……他不知道那次高燒發生了什麼,但是他的眼睛確實不一樣了,他把本該無形的東西具象了。

他告訴陶若非自己能讀心也不過是因爲。這經年的閱歷裡摸索出的磁場變換的規律。一個人情緒,心態的變化總會導致磁場的改變。所以他不是能讀出別人的心。他是猜出來的。

這世上最複雜的東西他看得見所以他可以冷靜自持地面對那些最難測的人心。對於別人來說那樣困難的事情對他來說容易非常。

但陶若非這樣單純又簡單的女孩子,若是動了心思怎麼可能猜不到呢?她那樣簡單的一個人,你望着她的眼睛就能輕而易舉讀出眼底的失落和喜悅的人,對於他來說卻是那樣困難的命題。

愛情會使人變得怯懦,原來真的是這樣。縱使過程再簡單,縱使是再聰明的人也承受不起錯誤的後果。

這世上對他而言最特別的人只有這麼一個,即使再簡單,也不敢妄加猜測。萬一猜錯了呢?萬一,萬一,萬分之一的概率,但一旦發生卻是百分之百的機率。這樣萬分之一的錯他也承受不起。

他怕她愛上的是夜光下滿地細碎的亮鑽,可是看清以後才發現,不過是夜光琳琅下被識錯的玻璃碎片罷了。如果到了那樣的時刻,他大概也承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吧。

陶若非聽着他的故事,只能……呆若木雞。腦子裡混混沌沌一片。這故事怎麼聽都荒唐,像個……謊話。

可是陶若非心裡,卻漸漸生出一種,信任。沒由來的。

即使眼前的情形。她告訴他的故事,那麼的不可理喻……

就像他當初告訴她他會讀心一樣,現在這個故事,她仍然願意相信。

陶若非,你一定是瘋了。

“那你爲什麼……”

江北鷗知道她想問什麼。

“陶若非,你不一樣。”江北鷗盯着她茫然無措的眼睛,卻放棄了猜測她想法的意圖,“你在我的世界裡,沒有顏色。只有你,我看不見你的顏色。”

她是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那樣特別的一個人,只有她好像還是當初自己最懷念的那個世界裡的人,簡簡單單明明白白乾乾淨淨沒有其他的顏色。這世上只有兩個人他看不見顏色,一個是她,一個是自己。

所以她也是他最不可能看得清,讀得明白,分析得透徹的人,對她,他只能靠心,無法用腦。

森林裡他拉開她,垃圾桶裡的人,夜晚他不自在的表情,江媽媽說他不能晚上出門,還有那個晚上他喃喃低語說她沒有顏色……這麼多古怪的從前也沒有太在意的事串起來,現在才終於有了答案。

就連他在美術館能分辨雙子星大概也是因爲,看慣了那些變換的色彩,他的眼睛想必對於色域也開始敏感了的原因吧。

所以,那些曾經糾結迷惑的點一下子就解開了。

陶若非一個人想着,心裡既驚訝又慌亂。這個事情太匪夷所思……

“你相信我嗎?”江北鷗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卑微,還夾雜着小心翼翼的膽怯和自嘲。讓陶若非心神一怔。

這樣的江北鷗……

陶若非心亂如麻。該離開的。說好了不要再在意的,可是滿心的心疼卻讓自己挪不開步伐。

他用着那樣平淡的語氣向她敘述,可是字裡行間,陶若非怎麼可能讀不出心酸傷感呢?你愛上了一個人,於是他的喜怒哀樂便與你息息相關感同身受了。

他問她願意相信他嗎?

在過去的這麼多這麼多年裡。又有多少人願意相信他呢?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除了自己這麼傻的人願意相信,大多以爲他在惡作劇吧。否則他的語氣也不至如此悲哀又嘲諷。

所以他不說,所以他選擇保護自己。所以寧願搬到荒無人煙的大森林也好過在這刺眼的,紛亂的世界裡孤獨地徘徊。

她又想起了除夕夜裡打電話給她的時候,他語氣裡的落寞。那時候說不清的情緒,她現在應該懂了。

她在心疼……

那時候的他像個孤獨的守望者,在黑暗的這邊看着她這一片的光明,是期盼的,但又沒辦法得到。

這麼多年,他的世界裡只有自己,那是一件多麼孤獨又寂寞的事。

陶若非閉上眼,卻關不掉滿心的心疼。

“在A國我相信你。在這裡我爲什麼不信?”陶若非輕輕地對他說。

她低着頭望着自己的腳尖,沉下臉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的話卻如恬靜清澈的溪水淌過心中一片荒涼的荒漠,惴惴不安的心緒漸漸平息,江北鷗突然平靜下來。

他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說出口了的事情,原來這樣和盤托出,並沒有想象的難熬。

或許這一切都是因爲,是陶若非啊。

無條件相信他的女孩。他愛的女孩。

他曾以爲是命運苛待了他讓他受了這諸般磨難,本以爲他被命運推入的是一個來去無人的荒煙之地。可是幸好,幸好這煙瘴之地還有一個她陪着。總是幸運的。

他的女孩現在告訴

他,她相信他。這份信任,沒有人會知道,他有多感激又感動。

她沒有像看見怪物似的逃離,更沒有像聽見謊言似的厭惡,她一句相信,圓滿了他整個孤寂的世界。

“北鷗,這種事,不要再和別人說了。爸爸媽媽願意相信你,可是別的人,別的人不會的。所以北鷗,這個秘密,我們不要再讓別人知道了好嗎?”母親像是被江南春雨渲染過的眼睛,悲傷地望着他的那刻,他終於放棄,從一次次不甘心的嘗試中放棄,放棄再讓別人試圖接受這樣的自己,即使再親近的朋友,他也絕口不提。

那時候他不過是爲了寬慰母親。可是長大以後他才懂,那是母親對自己最大的保護。

這世界上惡意的揣測和流言那麼多。說出口的人或許仍不自知,但是聽到的人卻能被傷到體無完膚。這一字一句的鋒利的切口會讓人生不如死,但是你卻杜不了那些險惡的言語。

於是,不說。如若這些秘密變成永遠的秘密,就不會讓自己受到傷害。這份保護他實行的徹底。

可是陶若非一句委屈的“你什麼時候讓我懂過”。

他才恍然意識到,他將自己守護的那樣好。嚴絲合縫地不留一絲空隙。

他將自己鎖在了自己的世界,自己出不去,別人也無法進來。於是他把自己困住了,他竟然不經意地在排斥這個世界。命運背棄過他一次。可剩下的那些寂寞是他自己,安上的。

現在他的世界從一絲漏縫中下過一場溫潤的春雨,於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原來那個寂寥的世界了。

陶若非擡頭看着他平靜的眼神。

她初見他時還天真地告訴過他,她最喜歡的是他的眼睛。那時候他該有多無奈。

陶若非你真是傻的。

陶若非想讓他不要在意,可是她那樣不會安慰人的人,嘴又笨,思來想去的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出口。

“你跟我來。”陶若非開口,又覺得不妥,加了句,“……好嗎。”

兩個人坐上附近的公交車,因爲過年的關係,大中午的,車上根本沒什麼人。

陶若非拉着他坐到了車後排。

車上溫暖的空調染了窗上一片溼潤的霧氣。陶若非看了身邊的他一眼,轉過頭,手指輕輕颳了刮車窗玻璃上的霧氣,車窗外的景色就看得清晰多了。

“窗上涼,多大的人了還喜歡這麼玩。”江北鷗摘下她的手,放在手心替她搓了搓。

“沒事的。”陶若非臉色一曬,慌慌張張收回手,“我心情不好的話就喜歡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開着開着就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然後再原路坐回去。”

說着指着窗外的景色對他說:“你看你看。”

看什麼?車悠悠駛出了張燈結綵熱鬧的市區進了都市中難得清淨的小巷街道。周圍都是一些居民區,來來往往的也只有走街訪友的普通人。

“你看嘛,看到了什麼?”陶若非撲閃撲閃着眼睛盯着自己。

江北鷗只能老老實實告訴她。

“那個男人身上是鮮紅色的光,他身邊的女人是橘紅色的。紅色代表了強烈的情感。但是如果是愛情的話,兩個人都應該是鮮紅色的。既然不是的話,證明是另一種強烈的情感。”

江北鷗挑了眉壓低了聲音:“這兩個人大概是吵架了。”

他說的低,她只好稍稍湊近。他醇厚低沉的聲音帶上難以掩飾的好心情,便又是輕快暖人的味道。

“那……那個孩子呢。”陶若非才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些曖昧了,尷尬地隨手一指。

“那孩子身上是嫩綠色的。綠色代表了安全感,清新,快樂。她應該是和父母去走親戚吧,心情還不錯。”

他耐心地一項項和她解釋,和她說。他彷彿把他的世界用着一個詞一句話在她的腦海裡拼湊起來。於是江北鷗的世界在她腦海裡也漸漸有了模樣。

“所以,江北鷗,你沒有必要難過的。”陶若非側過臉看着窗外繽紛絢爛的色彩一點點又被暖人的溼氣暈開。

“對於一個畫家來說你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這沒有什麼稀奇的,但你能看到的我卻看不到,這就足夠讓人羨慕了。你的世界,很有趣。”

羨慕?江北鷗一愣。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因爲這個對他說出羨慕。

“江北鷗,你的世界或許讓你覺得難受,但是沒關係的。就像美這件事是很私人的。你覺得美別人不一定這麼認爲。同樣的,你的世界你覺得刺眼又可怕,可是總有人會喜歡,接受你那個世界的……

你有很聰明的頭腦,有很漂亮的履歷,有很好的朋友,有很可愛的家人,已經有很多很多了。你得到的已經有這麼多這麼多。這一點點小小的瑕疵,我們應該學着去放下的不是嗎……”

不知不覺語氣竟然涼了下來。

江北鷗許久也沒說過話,陶若非只敢偷偷看他一眼住了口。自己不會是揭了他的傷疤吧……陶若非,你真是傻的。沒事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陶若非心裡懊惱到不行。

其實那些厭棄,悲傷早已被時間的手如砂礫般擠壓得嚴實,江北鷗已經不在意了。可是身邊的人小心翼翼地溫柔勸慰他。心中翻涌過的情緒,那些猙獰的,破碎的,惶恐的過去卻一點點安寧下來。

這種樣子,叫在乎。

她的在乎足以平復他一切的不滿和戾氣。

江北鷗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江北鷗勾起一絲笑意,由心向外。陶若非說的溫暖,他應該已經找到了。

“接受這個世界的人是你嗎?”江北鷗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眼裡深沉的情緒卻被一抹流光柔和。

“啊?”陶若非沒想到會被這樣問。

“那我希望,這個人,是你。”

下了車,陶若非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赤紅着臉往工作室小跑的時候,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陶若非,你傻啊,江北鷗哪裡像是需要自己的安慰?還有,她怎麼從來不知道,江北鷗是個這麼會撩人的人?

夜裡布布早早約了她慶祝背景圖通過,順便慶祝新年她們又攜伴老了一歲。

陶若非還沉浸在之前江北鷗的餘韻裡沒有太回過神。

“二胖二胖回神了。”布布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你從A國回來真是越來越喜歡發呆了。”

“好啦,別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了。現在順利解決了江銘變……”布布打住頓了一下改了口,“江銘的事,總算功德圓滿。啤酒呢?啤酒呢?還有我讓你帶回來的黃記的粟米卷……”

陶若非乖乖地去包裡拿吃的,讓她自己去客廳拿啤酒。

拎起黃記的袋子的時候從包裡掉出了一張紙,疊得方正。這個包從A國回來還是第一次用。

A國……陶若非有些發愣。

撿起地上的紙打開。她初筆下的江北鷗,卡地亞里清澈如精靈一般的人,她曾經那樣滿意的一張速寫……畫上是她那樣那樣傾注了情意的人……

當初隨手扔在了包裡的畫現在竟讓她又心慌意亂起來。

“二胖你太慢啦。”

布布看見她來,抄起面前的啤酒在她面前搖搖示意她碰杯。陶若非笑着拿起啤酒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對面的布布興致卻好,一下子灌進了半杯。

夜風,啤酒和好朋友,還有揮之不去的紙上俊朗的臉,陶若非自然而然地想向她傾訴。

“布布,他那天來找我。和我討論要不要修改背景圖的事。”陶若非拿着啤酒罐,看着陽臺外濃重涼薄的夜景,若有似無地開了口。

布布當然知道她說的“他”是誰。

“討論?”布布圓圓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以爲她在說笑,“你可別嚇我。你是不知道,他之前‘罵走’JR團隊的時候哪裡有什麼商量不商量,討論不討論的。哎呦,那是第一次我看見一個人能那麼平靜地把人家說哭。那個樣子怎麼說呢,可怕。”

布布絞盡腦汁只想了這麼個詞。

“不過他說的那些觀點是很有道理啦。只是那些搞藝術的人難免有自己的底線吧。”

陶若非想象不出這樣的江北鷗。在他印象裡他最多也就是淡漠冷靜地一步步把人說得啞口無言罷了。嗯,他的理智對於別人來說有時候真的像是一種“冷暴力”。

可是他從不對她這樣。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直接又冷刻地拒絕過她。可是,在她的回憶裡,江北鷗最多的時候卻是安靜地待着,身上流露着時間輕緩氣息的樣子。

他沒有刻意針對過自己,甚至,他這樣的人,還總是照顧她。

“布布,我知道你什麼意思。”啤酒滿腔的苦味澀得她心痛。

陶若非捧起桌角之前沒喝完的咖啡,嫋嫋的霧氣旋轉着飄散在自己眼前,自己卻暗下了神情,“我大概也還是喜歡他的。”

那麼多次,他出現在她眼前。她其實可以避開或者拒絕,但是,她做不到。

說着要狠下心的人,偏偏對他無法狠心。

他在自己的生活裡出現得越來越勤。最初的那些埋怨,排斥,好像也慢慢淡了下來。但是現在卻比那時候更加煩躁猶豫起來。

他的喜歡,她想要,可是現在又不敢再拿了。可是這種忍不住伸出手的感覺,讓自己既惱火又無奈。

“布布,怎麼辦,我好像已經把所有的勇氣都用完了。”

那種語氣太荒涼,饒是任布布這樣開朗樂觀的人也不免被她的情緒感染,語氣都緩和下來,有着和過去不一樣的,成熟:“二胖,愛上一個人是需要運氣的。命運讓你們相遇,命運讓你愛上他。一切都是偶然,一切又都是必然。這世上曾有那麼一個人值得我交出全部的自己去愛,多不容易。

所以現在不管你還敢不敢再去愛他,你都可以驕傲地,自豪地,大聲地說,我,遇見了。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厲害的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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