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玉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聽。當年的事， 她多多少少從段偉祺那裡知道一些。但從當事人嘴裡聽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承認她是有些好奇， 可她很不樂意接收負能量。
段珊珊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她道：“你放心，我不是來找安慰的。我又不傻， 要安慰就不找你了。”
她看了一眼李嘉玉：“有些事情我得說出來， 但我想大概沒人能明白我想表達什麼，可也許你會懂。”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李嘉玉只好道：“你說吧。”
段珊珊喝了一口水，醞釀了一下， 道：“當年的事，你應該知道吧。我和蘇文遠被拍下來， 任明俊拿來當籌碼， 那人渣給我發了視頻片段，又給阿祺發， 還給蘇文遠發。他跟蘇文遠說，讓他殺了阿祺， 視頻就不公開。跟阿祺說， 只要他跟他跪着磕頭認錯， 視頻就不公開。而我……”她頓了頓，“我什麼都不用做， 只能接受他的羞辱。”
李嘉玉皺起眉頭，她倒是不知道任明俊居然還讓段偉祺跪下磕頭，段偉祺一個字都沒提過。
“阿祺也沒跟我說這些， 是任明俊說的。”段珊珊看李嘉玉驚訝的表情，猜她並不知道這裡面的細節，段偉祺沒說過。
段珊珊繼續道：“蘇文遠當然不敢殺阿祺，他很驚慌地問我怎麼辦？我就出面把事情了結了。”
段珊珊是怎麼了結的這個李嘉玉知道。她看了看段珊珊，段珊珊澀澀一笑：“任明俊給我安排的角色，就是等着男人來解救的受害者。他沒想到我會最快反應過來，最快做出決定。所以他有些措手不及。還沒來得及享受他那變態的快樂，就被他家裡收拾了一頓。他當着大家的面把視頻刪了，籤那份協議也是爲了確保如果他留了一手也不能公開。他確實不敢公開了，但他拿來在精神上凌虐我。”
李嘉玉心情沉重，她當時是聽說了一些，段偉祺告訴她任明俊給段珊珊打電話發照片放錄音，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雖然沒說事情的細節，但李嘉玉能想像那是多麼惡劣和殘忍的事。只是畢竟隔着一層，事情也過去很久了，李嘉玉對這些早淡了。但現在面對段珊珊，她沒有多說什麼，李嘉玉卻忽然體會到了段珊珊的痛苦。
他們這些外人，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對段珊珊，卻是深深刻在心上的傷。難怪她後來病了。李嘉玉覺得，如果換了她，她可能都做不到段珊珊這麼堅強。李正輝那種程度的她都覺得噁心，她不敢想像當時段珊珊遭受的傷害。
“任明俊原來是想拍你的。”段珊珊沉默了一會忽然道。李嘉玉一愣，後背一陣發冷。
“但他沒有找到機會。”段珊珊道。“阿祺把你保護得挺好。”段珊珊自嘲地笑笑：“阿祺曾經責備過我的男女關係，我還跟他吵過。我一直覺得我挺有理的，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不……”
段珊珊發着呆，話停往了。
李嘉玉忙道：“被拍不是你的錯，無論你做了什麼，被拍這件事不是你的錯。是拍的那個人，是任明俊的錯。”
段珊珊低頭，拿起杯子喝口水：“醫生也一直是這麼說，但我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怨自己。”她放下杯子，“生病以後，我時常埋怨自己，很多事，我特別後悔。有時候會出現幻覺，能回到過去。”
她靜默一會，忽笑了笑，“哎呀，離題了。不是想跟你說這些的。其實，我是想說，我很後悔的一件事，是他們還沒發現我有異樣的時候，就是任明俊總騷擾我的時候，我誰也不敢說，但我找了蘇文遠。我以爲我自己能解決這事，我想了一個解決的辦法，我問蘇文遠，我們結婚好嗎？”
李嘉玉愣住了，她非常吃驚。這件事她是萬萬沒想到，她猜段偉祺也不知道。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連醫生都沒告訴。因爲出事後，我爸差點要找人把蘇文遠毀了，我攔住了，我聽話去了國外。所以我跟蘇文遠求婚這事，我誰也沒說，我怕我爸真把他殺了。”
李嘉玉忍不住開口：“你……”說了一個字又問不下去了，怕自己傷害她。
段珊珊搖頭：“不是因爲愛他。有點複雜，我是說，當時的心情。那時候很害怕，又憤怒。覺得自己勇敢得可以殺掉任明俊，又害怕得覺得第二天全網都在看我的不雅視頻。總忍不住去想任明俊說的話，做夢都夢見走在路上每個人都拿着手機對我笑，把自己關在家裡還看到家政拿出手機對我笑。”
段珊珊用力咬了咬脣，說道：“所以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荒謬，但是是我當時混亂的腦子裡想到的唯一辦法，我想跟蘇文遠結婚。我覺得好像跟他結了婚，視頻這事就能翻篇似的。我們是夫妻了，夫妻□□怎麼了？不行嗎？”
李嘉玉理解她的心情。
“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我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念頭。”
李嘉玉不敢問，她猜是不是蘇文遠拒絕了。不然他們怎麼沒結婚。
“蘇文遠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段珊珊忽然笑出聲，那笑容帶着苦楚，又似慶幸。“他就在電話裡沉默着，一個字都不敢說。我等啊等，聽着他沉重的呼吸聲，彷彿聽到他驚恐的心跳。我等了很久，也許也沒那麼久，我把電話掛了。”
段珊珊盯着餐桌布上的花紋，拿起了筷子，又放下了。
李嘉玉看着她，忽然明白段珊珊爲什麼這麼迫切地需要找人聊一聊了。明天，是蘇文遠的婚禮。
當初她想用婚禮來解救快溺亡的自己，他連個“不”字都不敢應，如今，他要跟別人結婚了。
李嘉玉忽然也想笑了，太荒謬了，她們這兩個前女友，爲了一個前任渣坐在一起，說着被他的婚禮驚擾出來的往事。
“後來我病得很重，家裡終於發現了，把我送去了醫院。我撿回一條命。”段珊珊輕輕的呼吸着，有些小心翼翼地撫了撫桌面，然後她長長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後來我再沒有聯絡過蘇文遠，也沒有見過他。”
但她會在網上偷窺他的動態。李嘉玉這麼想，沒揭穿。
“他後來，也沒聯絡你嗎？”
“打過兩次電話，我沒接。有時候神志不清了，也不確定是不是他來電話，也不敢接。後來我在醫院的時候，有一次我想，如果他打來第三次，我就接。但都沒有了。”
李嘉玉喝了一口水，她忽然想起蘇文遠這些年的變化，想起他想跟他們這些往事糾葛裡的人了結恩怨，也不知是不是受到這事的影響。她甚至在想，蘇文遠這通電話裡靜默的迴應，會不會就是壓垮段珊珊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嘉玉沒問，她又喝了一口水，平復些心情。
段珊珊道：“我就是想跟你說這個，我曾經，跟蘇文遠求過婚，我很後悔，我居然做過這種事。幸好他沒答應，不然真結了婚，怕會鬧得天翻地覆吧。生病了可以治，結了婚，不好治啊。”
最後那句話讓李嘉玉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段珊珊道：“你別告訴阿祺，給我留些臉吧。”
“好。”李嘉玉答應了。
段珊珊看看她：“其實我不愛蘇文遠。真的。不是那種愛。我跟醫生一起分析過我自己，我大概是太要強了，我想證明女的比男的強。這應該是因爲我爸媽的緣故。小時候，爺爺偏愛阿祺，去哪兒都帶着他，我爸很不服氣，但是表面上又不好說，所以他總回家跟我媽埋怨，埋怨她生了個女兒。埋怨着埋怨着，就會吵起來。他們還想再生一個，要個弟弟。但一直沒成功。我媽懷過，又流掉了。後來她就沒再懷上。她可能也有些抑鬱吧，總之就跟我爸各種吵，也怨我。我還不太懂事，他們一吵我就害怕，我就哭。所以小時候我特別討厭阿祺。”
李嘉玉安慰她：“就算沒你父母那層關係，我猜以段偉祺的個性，小時候一定也挺討人厭的吧。”
段珊珊笑起來：“確實，他是真的煩人。我小時候不止討厭他，我還討厭所有男生，我也挺壞的，我常告狀，有時候爲了能告狀，我還冤枉他們，各種使壞。我跟他們打架，惡作劇，把他們欺負了，我特別高興。所以藍耀陽他們到現在還怕我。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做女生真好啊，他們敢碰我一根指頭，我就可以大哭說他們打女生，然後大人們就會打他們。如果我打了他們，大人們就會說，珊珊是女孩子，你們男孩子讓着點。”
段珊珊想起往事，再笑了笑。“做女生真好啊。後來我長大了，我就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我有錢，我漂亮，我要什麼有什麼。心理醫生說，我自卑，我都不敢相信，我居然會自卑。但後來我明白了，我真的自卑。”
李嘉玉很意外。
“我喜歡比我年輕的男孩子，性格比較軟，需要我、崇拜我。”
李嘉玉懂了，就像蘇文遠。
“就像蘇文遠。我解救他於不公的環境，我揮一揮手，他就青蛙變王子。他長得帥，又有才華，我是他的英雄，我喜歡這樣。但是結婚，我想都沒想過。玩玩而已，怎麼可能結婚。門不當戶不對的。我知道他有女朋友，我還見過你，那時候我不喜歡你，我覺得你跟我挺像的。就是那種張揚，挺像的。”
“那你真是感覺錯了，一點都不像。”李嘉玉不接受這種看法。
“確實不像。我後來知道了，確實不像，我的張揚是虛張聲勢，你的卻是真的。”段珊珊苦笑，“出事之後，我的這種基於性別的自卑就爆發出來了。醫生說得對，他引導我認識了我自己。我從前，其實不知不覺，一直在模仿男人們，他們花天酒地，感情不負責任，小美女換了一個又一個，我就也要這樣。我要做給他們看，女人也一樣，也可以這樣對待他們。社會不譴責他們，當然也不可以譴責我。所以阿祺指責我的時候，我反應特別大。我並沒有接納我自己，我把自己放在自己的對立面來證明我自己。我的快樂不是真的，我的愛情，也不是真的。”
段珊珊聳聳肩：“挺可笑的吧。”
“還行吧。”李嘉玉爲段珊珊不值，她很介意蘇文遠面對段珊珊求婚時的態度。那時候的段珊珊，該多絕望。雖然求婚不是好主意，但兩個人應該一起承擔纔對。
段珊珊笑笑：“後來我聽了醫生的建議，重新認識了自己。我不必用這麼蹩腳的方式來證明我的價值，我不必像男人一樣，我也不必做他們的主宰，不是英雄也沒關係，不那麼堅強也無妨。”
“你能走出來，挺好的。”李嘉玉真心的。
“努力吧。我爸想讓我回美國去，我不想再去了。”段珊珊託着下巴，“不想逃了。我已經重新開始了，總不能爲了過去的事把自己囚禁一輩子。明明每個人都過得不錯，沒理由我不行。李嘉玉，你會理解吧。兩個當事人，沒理由男的就沒事了，女的還躲起來想像着別人的眼光。”
“我能理解。”李嘉玉道。“我懂你的意思。”
再要強的靈魂，也需要平等。這不是一個公平的環境，所以不能低頭。
“他結婚了，挺好的。我覺得就像一個儀式，了斷的儀式。我終於可以不再關注他的消息，可以跟過去的我，正式地說個再見。其實我過得一直算不上好，我覺得他虧欠我，最起碼欠我一個不字，但我憋着不能說，不想再跟他聯絡，也不知道還能跟誰說。現在說出來了，真的舒服多了。”
“吃飯吧。吃飽了更舒服。”李嘉玉道。
段珊珊終於開始吃東西。過了一會，她忽然問：“李嘉玉，他結婚，你什麼感覺啊？”
“關我什麼事？”
“什麼？”
李嘉玉道：“他結婚，關我什麼事？”
“對哦。”段珊珊咬了咬筷子，“對的。關我什麼事。”
段珊珊不再說話，低頭認真吃飯。李嘉玉看了看她，她覺得段珊珊離真正走出來，還有一段距離。
結束與段珊珊的午餐，李嘉玉開車去創達複試。停好了車，她還在想段珊珊的話，其實她自己，又哪裡有表現出來的這麼瀟灑，她忍不住給蘇文遠撥了個電話。
蘇文遠接了，他問她：“你改主意了嗎？願意來我的婚禮嗎？”
“不是。蘇文遠，我不去。”
“真遺憾。”
“蘇文遠，你爲什麼要邀請我？”
“李嘉玉，我不是說過，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公事上合作也算愉快，就此翻篇不好嗎？”
“翻不過去，蘇文遠。你對我的傷害，我還記得。就算事情過去很久了，我也還記得。我不想假裝釋懷了。你幫助我，我感謝你。但我沒佔你便宜。我感覺不到你對過去的愧疚，你沒有誠懇反省過自己，是嗎？你沒有認真地跟我說過抱歉，沒有檢討過自己犯過的錯。然後你還要用這種施恩的態度，告訴我翻篇了。”
蘇文遠沉默片刻，問她：“那你打這個電話什麼意思呢？”
“你邀請段珊珊了嗎？”
這次蘇文遠沉默的時間久了一點。“她不會來的。”
李嘉玉心裡狂吐槽，那憑什麼覺得她就會去。她道：“你是不是也欠她一個道歉呢，蘇文遠，哪有這麼容易翻篇的。我這篇你翻過去了，她呢？你用婚姻彌補文鈴，用事業彌補我，是嗎？你是想求個心安，是嗎？”
蘇文遠沒說話。
李嘉玉嘆氣，算了，真的沒什麼好說的。翻篇就翻篇吧。她道：“你好好對文鈴吧。祝福你，蘇文遠。別再犯錯了。”
明明每個人都過得不錯，沒理由我不行。
李嘉玉想起段珊珊，真的有些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早上八點更
什麼因種什麼果，雖然狗血，但我也給蘇渣安排了個果。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