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港碼頭。
正值大中午, 平日裡熙攘的街面上沒有一個行人,臨街的小酒坊裡也只有幾個力夫和水手在歇涼, 屋檐下的大黃狗耷拉着舌頭,趴在地上不住吭哧吭哧地吐氣。海上零星有幾條小船, 蒸騰的熱氣讓海風都變得有些燥熱。
這些日子曾姑姑佈置的課業尤其繁重,女紅、寫字、背書、琴棋林林總總, 讓性子一向有些跳脫的傅百善頗有些吃不消。趁此時大人們都在午睡, 小姑娘才難得有時間出來散散乏。
她雙手端着一碗杏仁酥酪心滿意足地跟在陳溪後面, 香軟的酥酪上面還澆淋了一層厚厚的冰碴子,這是陳三娘特地爲她整治出來的小點心,出門時才偷偷摸摸地塞給她。雙生子也是嘴饞的時候, 作爲傅家的長女要以身作則,因此只能揹人時纔敢嘗上幾口。
陳溪拿着賬本頂着日頭覈對着甲板上的貨物,不時擡起頭看一眼桅杆下的小姑娘, 見她正興致勃勃地坐在陰涼處跟着船頭鄔老大學習如何用梭刀織漁網,便有些憨憨地一笑,心裡頗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小姑娘上穿一件木紅地織彩四季花卉紋交領衫,下着一條挑線白棉燈籠褲, 靜靜坐着時便有一些亭亭之意。只是一活潑起來, 就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鄔老大是傅滿倉僱傭了好些年的老船頭,性情開朗豪放,大概是海上兒郎的做派久了, 說話時嗓門低沉粗狂, 偏偏一行話語裡有一兩個字又高亢不已 , 讓聽過他聲音的人再難忘記。此時他一雙生了老繭子的大手捏着小小的梭刀,飛快地將繩索打成一個個結實的繩結。
傅百善也拿了一把梭刀手腳笨拙地跟着學,偏偏那些繩子像在跟他做對一般老是不聽使喚,不過片刻工夫就糾結成一團。
鄔老大的大兒子今年剛得了一個小閨女,所以看見傅百善趣致的樣子不免有些稀罕,“好珍哥,莫給我添亂了,那邊有魚竿,叫你陳溪哥帶你去釣魚,眼下海里的鯛魚正肥美,釣上來了我給你熬湯喝,只怕不比陳溪他娘做得孬呢!”
傅百善拄了白皙的下巴好奇問道:“你跟我爹真的在海上遇到過妖怪嗎?我爹說他曾經碰到過一條比船都大的魚,一雙眼睛就有窗檐子那麼大!還有些魚奇形怪狀的還長了翅膀,這魚白天在水裡遊,晚上是不是化成鳥雀在天上飛,所以我常疑心我爹糊弄人的?”
鄔老大聽了這些童言稚語不由忍俊不禁,想是傅爺在家拿來哄孩子的話,不想這女孩就心心念念地記下了。想了一下就故意逗道:“珍哥,你喊我一聲好伯伯,下回去海上我就尋一副比桌子還大的貝殼回來,給你當生辰賀禮。你們讀書人的文裡,不是說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你要是看了真東西就不會疑心你爹的話了,這世上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傅百善一雙大眼忽忽一閃,便甜膩膩地喚了一聲“好伯伯”,喜得鄔老大笑得前仰後歪。陳溪過來沒好氣地道:"論歲數您老當珍哥的爺爺都都夠了,還老不知羞得讓人喚您好伯伯!現下我可瞧見了,您不給珍哥弄副頂漂亮的生辰禮回來,我饒得了你,只怕傅爺饒不了你!“
鄔老大站起身子豪爽一笑,叉腰道:“海上男人一個字一顆釘子,自會說話算話,大侄女,老漢我不會讓你白喚我一聲的,擎等好吧!至多一個月到兩個月,讓我大侄女好好開開眼界!”
陳溪看時候不早了不敢再胡扯,連忙準備往家趕。傅百善走好遠了,都還看見鄔老大站在船舷上揮手,心裡便覺得這倒是一個極有意思的人。
陳娘子守在後門,看見珍哥跟在兒子後面一蹦一跳地,趕忙將人摟在懷裡爲她搽汗。卻見小姑娘的臉頰紅緋緋的,額頭上一層密密的汗珠子,摸在手裡還有一股異常的溫熱,心裡便“咯噔”了一下,又細細摸了一下她的後背,竟是一手的溼潤。
這副模樣分明就是中暑了,陳娘子駭得連忙進屋,將藥油拿出來在小姑娘的脖頸手腕處抹上。回頭將兒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又邁着碎步去稟報宋知春。院子裡登時一片兵荒馬亂,最後還是傅滿倉看不慣女人們的毫無章法,喚了人去回春堂請大夫,又將女兒親自抱到的碧紗櫥裡,這裡三面臨水陰涼蔽日,最是涼快不過。
不一會工夫,回春堂的大夫過來了,說的確是中暑,開了藥劑方子讓多喝些綠豆苦瓜湯就好了。傅百善直到此時才顯出症狀來,神情怏怏的,口脣都幹得脫了皮,只有臉面還是一片乾紅。到了晚間,喝了用竹葉、青蒿、藿香熬的汁水之後,纔在竹榻上沉沉睡了。
忙了一晚的宋知春累得不行,顧嬤嬤便主動請纓照看。
看着小姑娘好容易睡着了,顧嬤嬤不敢驚動她,又不敢走遠,只得拿了一副針線在廊下守候。曾姑姑草草用過晚飯後,急匆匆地回來看到一片安然靜好,方舒了一口氣輕笑道:“這小丫頭也是,中個暑都這麼大的陣仗!”
顧嬤嬤沒好氣地瞥過來一眼道:“這還是個孩子,你拿宮裡那套要求她做什麼,一天到晚學這樣學那樣,好好的人只能趁大人午睡時出去溜達一圈,活生生招了暑氣回來,看把她折騰得這副慘樣,好容易養出的幾兩肉全沒了!”
曾姑姑對這副護犢子的模樣簡直感到牙疼,不由反駁道:“這能怪我嗎?看你們把這丫頭慣得不像樣,十來歲的姑娘眼看就要大了,連一副像樣的針線都拿不出來,繡一幅帕子竟繡了大半年,好好的鳥雀生生繡成鴨子。這副稟性也不知隨了誰,從前她生母的琴棋書畫女紅針鑿可是樣樣精通呢……“
顧嬤嬤一時駭得心子跳到了嗓門,一把捂住曾姑姑的嘴。又輕手輕腳地走到碧紗櫥面前,隔着青色的紗帳就見女孩依舊沉沉地睡着,長長的眼睫在臉頰處形成一片淡青色的陰影。不由輕嘆了一聲,方纔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用了家鄉話小聲罵道:“儂作死哩,滿嘴胡謅!”
曾姑姑便有些訕訕的,壓低了聲音道:“想是在宮裡頭呆久人也變傻了,猛地一出來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子。老姐姐,且饒我一回!“顧嬤嬤看見平素端莊自持的人難得的一副可憐模樣,拿了手指恨恨地在她額頭上戳了一下才作罷。
第二天一早起來,傅百善的高熱終於退了,一家人方纔放下心。沒想到隔了五六天,高熱又起來了。這回來勢兇猛不比尋常,只一個晚上便燒得人事不醒。回春堂的大夫過來細細診治一番後道:“面燥腮赤咳嗽噴嚏,驚悸抽搐肌涼耳冷,呵欠悶頓乍涼乍熱,又觀耳後有紅筋目中含淚,貴府千金怕是鬱結於心難以疏懷,導致身子較弱,所以將將才好一點又引發了痘疹。”
大夫話語一落,滿室的人皆驚住了。
這麼小的孩子能有什麼鬱結於心?珍哥從來都不是存心事的孩子,看來這大夫也是個半吊子,宋知春急得眉毛幾乎要飛到天邊去,將大夫胡亂打發走後,高聲喚了傅滿倉趕緊騎了快馬到州府重金聘請有名的大夫過來。又怕真的是痘疹,一面和顧嬤嬤將屋子打掃乾淨,好供奉痘神娘娘,一面又拜託曾姑姑將一對雙生子挪到隔壁照看好。
等傅滿倉扯着幾乎要虛脫的大夫進了屋子時,傅百善臉上已經開始起米粒大小的皰疹了。大夫仔細看了,說的確是痘疹,將回春堂大夫留下的方子斟酌了一遍,修改了幾處後吩咐趕緊去抓藥。
時人十分害怕痘疫,很多地方爲祈寧免災還建有痘神廟,認爲痘疹娘娘是痘神餘化龍之妻金氏。民間有諺語曰:生娃只一半,出花纔算全。稱出痘爲出寶,視小兒出痘爲過關,可見痘疹之危害令人生畏。
宋知春細細問了一遍幾個僕婦,卻只有陳娘子一人小時候出過,其餘人都沒出過。便定下以碧紗櫥爲隔離之所,衆人都在外間活動,不許踏入一步。每日裡只陳娘子一個往返,將飯食熱水送至門口,她陪着女兒在屋裡等出花。
從這天起,傅家便進入了非常時期,傅滿倉連船上鋪子裡的事務全拋開不管了,日日伸着脖子隔着圍牆想看一眼媳婦和閨女,偏偏那長長的落地槅扇關得緊緊的,連個人影也看不到。雙生子也知道大姐姐生了過人的病,不能去探望,只得每日裡站在門外爲姐姐唱個歌謠吟誦首古詩!
整整一個月,院子裡木棉樹下的藥渣堆得小山高時,前來複診的大夫終於宣佈小姑娘的痘疹痊癒了,幸虧照料的人經心,小姑娘的身上連一絲痘印也無。正當大家歡喜雀躍之時,宋知春卻又病倒了,也是痘疹,也是來勢洶洶高燒不退。她最是一個剛強之人,才發現症狀時就把自己關在後院裡,每日依舊只讓陳娘子一人送茶飯……
最後將近年關宋知春痊癒時,傅家人人都跟着瘦了一圈,大傢伙才冷不丁發現傅百善已經是極懂事的一個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