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嶼島這一年裡風調雨順,六月夏至末這一天是二當家鄧南的生辰, 雖然只是個小壽, 但是毛東珠決意爲丈夫大肆操辦。島上的神婆說他們一家子今年犯太歲, 正好借這個機會去去身邊的晦氣。
男人們向來不注重這些小節, 鄧南拉了葉麻子找了個清淨地喝酒。
酒過三巡之後, 鄧南漲紅了臉按捺不住心中得意道:“這都有小半年的工夫了吧,倭國那邊還沒有消息遞過來,指不定徐直就命喪異鄉了。這人既毒又狠,頭回不過是些微末小事,他在我們面前就把人活剮了,不除了他我委實難安!”
葉麻子已經大概曉得了鄧南的行事,端了酒碗悶了一口道:“徐直再厲害,也讓二哥耍得團團轉。你這套連環計使得的確高明,這邊露信給徐直告訴他懷良親王是他殺父之人, 那邊又告知懷良親王,徐直要來報殺父之仇,這兩人本就心有芥蒂,讓你這麼一拱火,想不掐起來都不可能。”
葉麻子說到這裡,掩着一張胡茬亂蓬的糙臉似真似假地打了個冷噤,笑道:“二哥如此好心計, 日後兄弟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寬宥一二, 你這套水磨工夫要是使在我身上, 兄弟我可吃不消!”
鄧南哈哈大笑, 他與葉麻子認識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不會把他當外人。
此回計謀可說是鄧南此生得意之作,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的順水推舟推波助瀾,最難得的是此間拿捏和人心的把控。想到千里之外那兩個人的一舉一動,便如自己手中操縱的提線傀儡一般,又是一陣得意。他一向自詡智計過人,此番縝密計劃卻如錦衣夜行一樣不能宣諸於口,葉麻子的一番變相奉承恰恰搔到其癢處。
更何況,他還備了最後一道殺手鐗,管叫徐直有去無回……
天色漸漸暗了,島上張燈結綵處處笙歌。毛東珠自個愛聽戲,就特地重金請了個新興的蘇戲班子。瑞霞班在這兩年裡一直遊走在兩浙的權貴之家,一對頭牌玉春玉嬌便有些嬌矜拿大,若不是毛東珠昔年跟瑞霞班的許班主有些許恩情,紅得發紫的兩位名角怎麼會到這麼個犄角旮旯來!
鼓點鏗鏘響起,笛簫琵琶隨之合鳴,今晚上女席點的是一出《風箏誤》。玉春果然是名角,唱腔細膩婉轉悠揚,把個詹家二小姐的哀怨嗔癡演得淋漓盡致,島上一干女眷聽得是唏噓不已滿是傷懷。
男賓席那邊卻是另外一副光景,點的是一出《玉簪記》。這齣戲是鄧南的心頭好,說的是閨秀陳嬌蓮隨母逃難,流落入城外女貞觀皈依法門爲尼,法名妙常。書生潘必正因其姑母法成是女貞觀主,應試落第不願回鄉,也寄寓觀內。潘必正見陳妙常,驚其豔麗而生情。
大當家毛東烈不喜這些熱鬧場合,照例勉力大傢伙幾句,早早就退席了。衆星捧月一般的鄧南人逢喜事就不免多飲了幾杯,醉眼朦朧間總覺得臺上那個扮演陳妙常的小戲子時時在向自己拋媚眼,尤其她的小模樣依稀跟那個女人有三分相像,心頭一時便有些火熱。
手下是鄧南得用的心腹,對於保媒拉縴的勾當自然是熟門熟路。看了一眼鄧南的神情,便心領神會地去後臺尋許班主了。
許班主自是見慣這些男人的手段,推說玉嬌今年才十六,還是剛出道的雛兒,對諸多遊說只做不依。這個心腹手下說得口乾舌燥,許下的包銀從一百兩漲到三百兩,許班主都沒有鬆口。最後還是那個叫玉嬌的戲子自己懂事,羞答答地出來應了邀票。
玉嬌大概纔出道不久,還不怎麼懂出外見客的禮數,換了衣裳後連妝都沒有卸,掩着袖子遮了半張臉扭扭捏捏地上了戲臺後面的一頂青布小轎。
心腹手下就暗自癟嘴,本就是出來賣的裝什麼大家閨秀,又怕二當家好這一口等急了發脾性,只得好言好語將人引至一處不起眼的小宅子。由不得他不小心,二當家一向斯文自詡愛護名聲,更何況他屋子裡那位當家太太可不是好胡弄的人。
玉嬌嫋嫋婷婷進了屋子後,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就見屋裡一水的榆木傢俱,桌椅條案齊齊整整的,架子牀上的鋪陳也是極精細的綢緞,想來這裡便是二當家平日裡偷摸置下的藏嬌之所。
淨房後面的動靜漸沒了,鄧南只穿着一身細白布褂從裡面走出來。擡眼就看見一個年輕女郎怯怯地站在桌前,額前貼片子腦後綰網紗髮髻,雙頰垂下三綹長髮,滿頭的華麗水鑽並細巧絹花。
這女郎連妝容行頭都沒來得及卸下,卻穿了一身月白地折枝菊花素裙。鄧南先是一楞接着卻覺得有些新奇,於是就滿意一笑,“難得這樣一副打扮,倒也別有趣致。聽說你今年才十六,可會倒茶斟酒?莫怕,我也不是壞人,只是想你過來陪着說說話。”
玉嬌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彷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執了桌上的茶壺倒水,手慌腳亂之下那茶水幾乎有一半撒在了鄧南的身上。
鄧南便有些不悅,對着這麼一個戰戰兢兢含淚欲滴的小姑娘卻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起身在衣櫃裡重新取了件衣裳。在這背身的幾息間,他就沒看見玉嬌在茶壺裡輕巧地撒了一點東西。
鄧南換好衣服,見那姑娘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凳子上,不由心生滿足地一笑,擡起那姑娘的下頷細細打量,在燈下越看越覺得這小模樣和那可惡的婦人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小戲子一臉的瑟縮不安,沒有半分那人的氣定神閒。
喝過一盞玉嬌姑娘殷勤奉上的陪罪茶之後,鄧南上前一把摟住那象小兔子一樣乖覺的女子,壓着嗓子調笑道:“好孩子,只要你聽話懂事,等明早起來二爺給你單獨放一份包銀,兩三年不上臺開唱都沒得干係!”
將小戲子狠狠甩在架子牀上,鄧南只覺心底油生一陣快意。無論怎樣張狂的婦人,只要狠狠地收拾兩頓後,還不乖得跟小綿羊似的。只要徐直死了,那個轉身就翻臉不認人的婦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依附過來。燈影晃盪下,眼前小戲子那張濃墨重彩的臉,和曾閔秀那張隱含譏誚的臉,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鄧南伸手扯開小戲子身上的綃紗素裙,就見一雙雪白光滑的大腿蜷縮在裡面。他無比亢奮地要撫摸那份細膩柔滑時,忽覺肚腹一涼,一把鎏金錯銀的華麗匕首正正插在上面。
鄧南駭得一陣發軟,幾疑是在噩夢當中。
那匕首這般眼熟,他怎會不認得?這是他用了幾種毒物親手刨制,親手交到盧四海的手中,可是這物件兜兜轉轉怎麼到這裡來了。他想高聲呼救,卻突然發覺嗓子眼裡卻發不出一點響,眉眼開始酸澀,手腳也開始發軟。電光火石之間他募地醒悟——那杯茶水有問題!
香氣和暖的屋子裡,鄧南就見那個名叫玉嬌的小戲子慢慢俯下身來,嘴角噙了一絲若無若無的似曾相識的譏誚,“二當家,一路走好!徐直……在前面等你呢!”
鄧南的眼眶一陣陣緊縮痙攣,茶水裡不知下的什麼藥,他的頭腦無比清醒,身子卻絲毫不聽使喚,連肚腹上都感覺不到痛楚。
“你是,你是曾閔秀……”
假作戲子玉嬌的曾閔秀聞言低頭咯咯一笑,撫了撫假髻上的粉色重瓣絹花,吐氣如蘭道:“二當家,你的眼晴被屎糊住了,這麼久才認得我!”話語說完,她作無比憐惜的模樣將緞面被小心地給鄧南蓋好,這才嫋嫋婷婷地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因爲這些事情要隱密且上不了檯面,鄧南置下的這個香巢沒有幾人知曉。此時那位心腹喝得酩酊大醉正獨自酣睡在門房裡,曾閔秀想到這人先前看着自己的猥瑣眼神,怒從心中起拿起桌上的短刀就揮向這人的脖頸。
揮刀的手被人緊緊攔住了,傅百善扯下臉上的黑巾厲聲道:“曾娘子,冤有頭債有主,不相干的人你要他的性命作甚?”
曾閔秀看着眼前女郎一臉的英氣勃勃,想到她有千嬌萬寵的父母,有一心呵護的未婚夫婿,而自己好容易從爛泥坑裡爬出來,老天爺又一巴掌把自己拍回原形,這又何其不公?
不知爲什麼曾閔秀心裡便閃過一絲難以言述的惡意,“憑什麼他是不相干的人?把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送到四十多歲的老男人手裡,他是不相干的人嗎?你看他行事如此熟練如此習以爲常,不知幫着鄧和尚糟蹋了多少女人,這爛泥一樣的人你還護着?”
傅百善緊抿了嘴脣,不知這女人因何暴怒無常,又一時想到今日來的若不是她們,而是真正柔弱可欺的唱戲女玉嬌,今晚只怕不過又是一出有苦說不出的啞巴官司。同是被權勢相逼,當初自己面對着秦王的步步緊逼,不也是一退再退。所不同的是秦王自恃身份不敢象鄧南一樣做得過於露骨,而自己也比那位玉嬌姑娘硬氣一些,纔沒將事情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想到這裡,傅百善便有些默然。
曾閔秀何等察言觀色的人,立時看出她的猶疑。一個轉身搶前一步就將伏案酣睡的人狠狠一刀砍斷脖頸。溫熱的鮮血從腔子裡激射出來,霎時將曾閔秀一張描畫得精細的臉噴濺得滿堂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