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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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魁梧的陶二悄無聲息的走進老刀把子的臥房,對半躺在臥牀上的老刀把子低聲稟報道:“老爺子是不是見見龍章和那和尚?”

這年的冬天奇冷,接二連三的變故使得老刀把子陡然感到年紀衰邁的索然,閉門修養的日夜裡,他根本無法寧神靜氣安臥在牀。雖然山外的豫西依然故我。

“河南,尤其是其南部和西諸縣,是土匪王國的典型。1933年的一份鄉村調查哀嘆,在某種程度上,豫西諸縣幾乎人人捲入土匪活動;不僅每家都有槍,而且更幸運的人家自稱擁有機槍,僅臨汝一地在私人手中就有8萬支槍。土匪最多的地方,土地荒蕪,落入富裕的(不在)地主手中,這又導致了更多的土匪活動。1937年,據政府剿匪司令張訪估計,河南土匪達到40萬,在整個抗日戰爭時期豫南和豫西諸縣仍然受到很大影響。1938年,一位精通土匪問題的日本記者評論說,河南境內只有在黃河北岸和開封附近纔是安全的。當地的**組織指出,只有攜帶精良的武器人們纔敢出門。幾乎人人都在長期牢固設防的當地堡壘中過夜,那是僅存的安全的地方。”(英國學者貝思飛教授著《民國時期的土匪》)

他還是隱隱感到一種力量,一種他一生無法眼見耳聞的力量,正在外面的世界如火如荼的涌動勃發,它很快就會向他們撲來。窗外雖然健兒依然彪悍雄健,駿馬馳騁往來如飛,但一種冰浸入骨的預感籠罩着憂心忡忡的老刀把子,促使着他明白,現在他眼中所見的時光是豫西刀客最後的好時光,他們時數已盡,很快將永遠地消亡。

雖然在如此的撲朔迷離局勢下,結局不可抑制的滑向悲涼的窮途末路,但老刀把子仍然頑強的試圖從自己以一生的經歷上找出歷史可能重複的軌跡,寄希望於又一次的峰迴路轉。他還記得辛亥年間,那時豫西的綠林異彩生輝,當年張鈁帶陝西軍政府秦隴復漢軍出關中,逐鹿中原,迎面遇上老毅軍兇悍的抵禦,三下五下把張鈁打了個烏眼青。就在張鈁在潼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之時,號稱中原大俠的豫西老刀客王天縱,帶着他的楊山十兄弟及麾下豫西綠林武裝近萬人趕到,挺身相助張鈁於危難之時,爲國民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勳,當豫西的刀客杆子聽說政府打算任命王天縱當副省長時,以至於豫西山寨間一時公開傳誦:“六哥(指王天縱)當了都督,我們就可以出頭啦!……先殺洛陽知府,再殺河南巡撫,趕走北京皇帝,孫文坐了天下,我們都要當官,沒有人敢說我們是土匪啦!”

老刀把子出於光宗耀祖的意識,隔不多久也就帶着嬌氣幼兒和部衆下山接受了招安,準備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約束手下盡心盡力的爲國盡忠。不料政府虎狼居心,逼得老刀把子再次炸營造反,從政府軍四方如狼似虎圍追堵截的幾路兵馬中,化整爲零四下突圍,拼命殺出一條血路重歸草莽。那一段兵荒馬亂日子中,二架杆霍元龍帶着自己起家的一幫忠心耿耿的老營人馬,護送着自己的妻兒一路向西突圍,從此不知下落。直到半年後霍元龍手下散落四方的殘部由龍章陸續收聚歸隊,返回山林。

想到龍章,老刀把子心裡又是一陣煩躁。自古爲人者,三分治世三分治人三分治家,自己把非常重視的老營人馬十分放心的交託在龍章手中,平時也屢屢教誨提點,可他還是竟然聽信了一個野和尚的胡言亂語,擅自率部離開山林,真不知他眼中還有自己這個當家的沒有?念及至此,老爺子心口一陣血氣翻涌,於是開口對靜靜坐在牀邊悉心侍候的陶二說:“龍章和那野和尚你還是沒有按俺的意思處理?”

陶二眼中露出一道奇異的神采,沉默地搖搖頭。雖然每次龍章求見,老爺子說的都是一個意思,但由於某種原因,他並沒有按照老刀把子的意思幽禁了龍章和大肚和尚。他沉聲說道:“俺的意思是,老爺子最好還是見上他們一面的好。”

老刀把子沉吟了半晌,終於說:“好吧,那就見見。自己的家務事還是得自己了斷!”

大廳外冷寂無聲,依牆的老樹枯枝縱橫,石臺階上的殘雪還沒有消盡。陶二、雷泰、冰姑、龍章、大肚和尚等人不動聲色地端坐在大廳裡,靜靜地等着陷入沉思的老刀把子開口說話。

老刀把子終於開口,說:“近來山寨屢遭不幸,固然是天命多桀,但小人頻繁作祟也是一個極大的原因。今天就把這些事都料理清楚也是好的。來人,把人給俺帶上來!”

話音剛落,幾個手下把一個人五花大綁的拖了上來,捆在庭院裡的一棵大樹上。雷泰等人望了出去,認出那張灰撲撲驚惶無助的臉是一度杳無音信的歪眼。陶二向身側那個瘦削的漢子一擺頭,那張瘦如刀條的臉冷然一笑,俯身從綁腿上拔出一柄短刀,慢慢的走進庭院,走到歪眼的身邊,左手捏住歪眼的臉頰,右手倏然一動,歪眼身子一挺,暗啞的悶哼一聲,狠命的一番亂扭。到削瘦的漢子如無其事的轉回身來,衆人眼裡清清楚楚的看見,在他短刀的尖上,挑着一條血淋琳的舌頭。

“雷泰,此人告密出賣了你,幾乎令你命喪大嶺峰。他是死是活,就交給你了!”陶二陰森森的對雷泰說道。

雷泰聞言看了冰姑一眼,冰姑面無表情的將雷泰的快刀抽出鞘來遞過去。雷泰拎着刀走進院子,他輕喝一聲:歪眼!歪眼下意識地擡起頭,到看清楚面前站立的大漢是誰時,他自知難逃一死,便閉上眼垂下腦袋聽天由命了。雷泰手腕一抖,刀鋒已經斜斜飛出,刷地一聲,刀鋒就已落在歪眼的脖子上。感觸到冰冷的鋒刃,歪眼終於忍不住將一泡尿悉數的放了**的一褲襠。雷泰嘆了口氣,手臂回力,返身提刀,大步走回大廳。大家看在眼裡,知道捆在樹幹上的這小子算是揀了條命。準確地說,算是救了那人半條命,因爲雷泰迅捷的刀鋒已經在落上歪眼脖子的那一霎那,把他的脖子上的筋腰砍斷。從此歪眼又成了歪脖子。

“龍章,枉俺平日裡對你倚重無比,想不到一個野和尚的一通野狐禪,就令得你五迷三道的把俺的老營拱手送與他人!嘿嘿,如果邪中得再深些,是不是要挖了俺的祖墳你才罷休!”突然,老刀把子坐直了身子,眼如刀鋒的緊盯着龍章喝道。

龍章大驚失色,從椅子上一翻身撲在地上。剛把刀遞迴冰姑手中,待要落座的雷泰聞聲,張口勸道:“老爺子,這事須得從長計議。您不妨聽聽龍章是如何說詞的。”

老刀把子一臉寒霜對雷泰說:“這是俺家的家事,外人無須插口解說!”

雷泰一愣,漲紅着臉悻悻然坐回位中。大肚和尚見狀,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起身說道:“你的家事本來是別人說不得的,可是這件事事關和尚,和尚不自量力的也要說上幾句。小僧有一事不明白,還望當家的指點。”

老刀把子哼然。大肚和尚接着說道:“當家的嘯聚山林,本意也只不過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八個字而已。現如今龍章兄弟做的是抵禦外虜,保家衛國的大事業,行的是堂堂正正的義事,當家的何故如此雷霆震怒,顯得那麼的小家子見識?莫非當家的原本就不想替天行道,而是如民間傳唱的歌謠俚曲一般,只圖個人的逍遙安樂?”

“哈哈!”老刀把子怒極大笑,好一會兒才慢慢的收住笑聲,目露爍爍兇光,沉聲問道:“什麼歌謠啊?難道比大和尚的唸的經文還動聽嗎?”

陶二看出老爺子已經動了殺機,心底安叫一聲苦也,連使眼色給和尚,欲圖讓他住口。大肚和尚卻視而不見,渾如無事的撫掌朗聲作歌道:

“天下英雄出中原,豫西刀客獨一家;一等人物當老大(土匪頭目),銀元如水盡情花;二等人物挎盒子,威風凜凜貼老大;三等人馬扛步槍,南征北戰四處殺;四等人才當說客,黑白兩邊騙着花;五等嘍羅當底馬(亦稱底線,土匪之引導者),隔牆有耳害民家;六等小人當窩主,風吹草動心害怕;七等草民看排尾(看守被架之票),一生悲苦眼熬瞎……”

歌調悲苦鏗鏘,餘音迴旋,只聽得衆人面面相覷,老刀把子臉色煞白,氣得渾身哆嗦,斷喝道:“來人!把這野和尚給俺拖出去,活剝他的一身人皮!”

陶二與龍章大驚失色,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老爺子,這萬萬使不得!

“咋了?一個野和尚也可以對俺家的事情指手劃腳,你們竟這般的百般維護於他,是吃了他的**藥了,還是要造反了?把陶二和龍章這兩個不曉事的,也給俺拖出去板子侍候了!”老刀把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的咆哮道。

大肚和尚不慌不忙的止住撲過來的嘍羅,鎮靜的望着老刀把子說道:“不關他們兩的事,小僧也是照實直說而已。而且,他們維護着我,也只是憑我也姓關這一點,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得不做的。你有什麼脾氣盡管衝我來,不要連累了他們。”

這話直嗆嗆的頂得老刀把子臉色一下子紅,一下子白的。老爺子怒不可遏,根本就沒有聽和尚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是伸手摸出槍來,頂上火就要朝着廳中的和尚開槍。陶二大驚失色,一躍身撲了上去,一把將槍奪了下來。

龍章見事情已經發展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地步,乾脆橫下心,擡起伏在地上的頭來,扯直着嗓子喊道:“老爺子大喜!關大哥是您的親生兒子!”

這句話不坻於平地起驚雷,老刀把子身子一震,大家都似乎難於置信事隔多年,一直全無音信的老刀把子的兒子竟會是眼前這個身穿一身襤褸袈裟的行腳僧人。待細細打量,又覺得兩人的眉眼氣度又有幾分相似。陶二湊近老刀把子低聲的解釋着他近日來在幕後所做的大量調查,也已經證實了這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

當年老刀把子一怒炸出盧氏縣城後,官軍一路不捨的對他的人馬圍追堵截,爲了突出重圍保存實力,老刀把子只有把自己的人馬化整爲零的分散成人數不一的若干小隊,其中一股是由二架杆霍元龍帶隊,一路護送自己的妻兒突圍。忠心耿耿的二架杆霍元龍想盡千方百計,或浴血衝殺,或晝伏夜行,繞道轉行數百里,一直深入太行山麓方纔擺脫了身後的追兵。二架杆霍元龍在突圍中不僅廢了一隻手,而且累的咯血不止。加上由於餐風露宿,老刀把子的夫人染上重疾,才安頓下來不久就一命嗚呼。霍元龍覺得愧對老刀把子所託,愧疚之下引動內傷,也緊隨着鬱郁死去。這一帶山區,也是有名的土匪窩子,兵匪勾結,更加鬧得家家戶戶十夜九驚,不得安寧,村裡的年輕人,爲了防身而習武,差不多人人揮拳踢腿,舞棍使棒。童年的大肚和尚也和一些放牛娃娃一起,折根樹棍,結伴打鬥。一天,有個和尚來到這裡願意招收受苦人入寺。當時,村裡願意離家去人很少,年少的大肚和尚無處可去,又飢又餓之下,只有身懷老刀把子當年調兵遣將的一顆銅質印信,走進了一家破廟,做了小沙彌。

老刀把子半晌回過氣來,望着眼皮下一身反骨的兒子,禁不住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來:“俺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敗家子呢?”

大肚和尚冷然一笑,說:“你做了一輩子的刀客,也不知真正做過什麼好事沒有?自己的妻兒死活不顧,你以爲有什麼好稀罕的嗎?”

言罷,轉身舉步朝門外走去。老刀把子一陣暈眩,身子往後一仰,怦然跌入身後的交椅中。

衆人驚呼着一擁而上,冰姑哭着嗓子向外驚呼道:“關大哥,老爺子暈過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孽,大肚和尚那日終於還是停下了離去的腳步。山寨的人就此時常見到,父子兩有時或是言談甚歡的在山間踏雪尋梅,或是據桌舉杯殷勤對飲;有時又言來辭往的吵個不亦樂乎,常常是老刀把子在大怒中舉着短槍咆哮如雷,而大肚和尚卻悠然自得如無其事的坐在一旁,每到此時,最終還是老刀把子像個鬥敗了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的拂袖而去。

隨着季節的變換,冬天漸漸遠去。腳步匆匆的奔走于山裡山外的陶二更是日夜不非的忙出忙進。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只是見他將老刀把子多年收藏的金銀古物一箱箱的來出山外,不斷的從外面帶回一些精壯驃悍的漢子,或是一車車的軍火。直到春暖花開,這個謎底才解開。

日頭稍斜的午後,三千子弟肩扛鋼槍龍精虎猛的整齊列隊在山谷的寬草坪上,老刀把子領着一干人走到石臺階上,他望着大肚和尚和雷泰、龍章說:“這是俺最好的家底了,你給老子聽好囉,你要麼把殺進來的小日本都給俺滅了,要麼就敗光了老子的家當,找個破廟躲起來,一輩子當個烏龜別出來丟人現世了!”

大肚和尚笑笑說:“呵呵,想叫兒子當烏龜,也有您這樣的老子嗎?綁個票,攢些金銀,我是不如您老人家。打仗嘛,您以爲只消咋咋呼呼就行嗎?您還得看我的!”

老刀把子嘿嘿一笑,知道眼前的這個兒子是命中的剋星,也不和他鬥嘴下去,他轉過臉來,對着眼前耀武揚威的隊伍吼道:“聽着,如今國難當頭,也應該是豫西刀客挺身而出、爲國血戰的時候了。你們好歹也是豫西地面上悍不畏死的一幫爺們,今天就跟着你們的少當家的去前線,去會會那幫短腿的日本王八!都不用擔心家裡,老子替你們照顧着呢。你們這幫小子,今後仗打得好的,老子一人替他找一個好婆娘!孬種的,嘿嘿,最好就不要回來了,免得老子剝了他的皮!都給俺站直嘍,出發!”

雷泰四處顧盼,依然沒有見到冰姑的身影,沒有人告訴他冰姑去了哪裡。雷泰心裡無限悵惘,佯裝着如無其事的樣子上馬,引領着一彪隊伍精神抖擻的轉身走出山谷。

望着昂然遠去的隊伍,今後幾年的戰火紛紛裡,這一干血戰四野的中原健兒,最後不知會有多少人埋骨青山荒野,幾人回得故鄉?老刀把子與陶二默然不語。半晌,陶二說:“這樣的日子,是應該喝點酒的。老爺子,俺兩就來它幾杯?”

老刀把子用力的點點頭,說:“嗯,就來它幾杯,這倒是個打發時間的好法子。”

1944年日軍進犯中原,陶二率部下組成義軍馳援洛陽守軍。洛陽城下激戰幾個晝夜之後,當盡糧絕撤出陣地時,陶二不幸身中冷槍而亡。同年,老刀把子爲避戰火,率貼身數人,撤入太行山麓,在抗戰勝利即將來臨的頭一月,無疾而終。

也就是這個時候,身爲中校軍官的賀鐵膽正在臺兒莊前線,親率40人的敢死隊,手掄大片刀,腰束手榴彈,一馬當先帶頭由臺兒莊城西門衝入與洶涌撲來的日軍激烈血戰。賀部官兵逐街、逐巷、逐院、逐房、逐牆的與日軍展開着爭奪戰。

隊伍如長龍一般的蜿蜒走出山谷,前面的人一陣歡呼,雷泰打馬衝了上去,一見眼前的橫亙谷口的那支隊伍,他不由得又驚又喜,緊緊的勒住馬繮,一時笑容滿面的說不出話來。

率領着自己屬下人馬,早就整齊列隊等候於谷口的冰姑,笑盈盈的看着雷泰,一手拎着雷泰的佩刀說:“俺可不想你在陣上殺敵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找俺借刀。”

“妹子,你也去嗎?”雷泰終於問道。

冰姑含笑不語,轉身打馬前行,雷泰高興的驅馬追了上去,兩人並肩馳騁,一口氣奔出十幾里路,馳上高高的土塬。展目四望,只見山口兩旁,桔紅的林梢間,歸巢的鳥雀在啁啾。身後的天空中,夕陽西沉,晚霞似火熊熊燃燒。突然,冰姑指着天際大聲喊道:“龍戰!”

雷泰順着望去,只見流雲似火的天際,兩條矯矢如龍的雲彩翻江倒海,氣勢逼人。一條龍形通體透紅,矯健飛昇,氣吞長天,一條顏色黯紫如墨,蜿蜒盤曲,猙獰旋舞。兩條龍驚心動魄的扭作一團,叫人看得心潮澎湃,神魂俱醉。

這兩個即將投入抗日沙場的熱血兒女爲天際的奇觀而熱血沸騰的時候,南國一個當時頗負盛名的大詩人有感於祖國大地風起雲涌的抗日洪流,此時也正在依窗望遠,心有所感。他運筆如飛的在案上雪白的宣紙上,豪情飛揚濃墨重彩的揮筆寫下一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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