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怎麼看?”走出土地廟,吳關饒有興致地湊上來跟閆寸探討。
“你說鬼兵啊?”
“嗯。”
沒什麼可說的,不信。閆寸心想。
但他不想打擊吳關的積極性,只好道:“你若信其有,留意着點就是了。”
吳關點點頭,“我會留意的……接下來怎麼辦?”
閆寸揚鞭朝子午關方向一指,道:“去看看。若有戰鬥,一定會留下痕跡。”
“好。”
兩人一路無言。
行了約莫二十里,閆寸突然一勒繮繩,“嗯?”了一聲。
“怎麼?”吳關也停了馬。
閆寸使勁吸着鼻子,“血腥味。”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閆寸這麼一說,吳關便也覺得空氣裡有股子腥臭味,他也吸着鼻子使勁兒聞。
“你聞到了嗎?”閆寸問道。
“呃……”吳關依然不敢確定。
好在,閆寸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閆寸已下了馬,四下聞着,並朝他認爲血腥味最濃的方向走去。
看着閆寸的背影,吳關心中冒出了一個想法:他好像一條狗啊。
假裝咳嗽一聲,將這奇怪的想法趕出腦海,吳關邁步跟了上去。
就在他剛追上閆寸時,周圍忽有一片蒼蠅烏泱泱地起飛。
蒼蠅撞在人身上,發出輕微的啪啪聲,兩人噁心得夠嗆,趕忙伸手驅趕,心中卻有一絲興奮掠過。
有情況!
誰都知道,成羣的蒼蠅停留,周圍必有腐物。
趕走蒼蠅後,兩人忙彎腰查看,果然在兩步見方的範圍內發現了血跡。
閆寸伸手抓了一把紅土,輕輕捻着。
他又起身上馬,在附近巡查一番。
“昨夜這裡有過戰鬥。”閆寸道。
見吳關跟來,他忙補了一句:“別過來!”
“有什麼見不得……”
“人”字還未出口,吳關便閉了嘴,他實在不想口腔內進入空氣。
只見閆寸面前除了血跡,還有一灘無以名狀的穢物。
只有一個人被劃開了肚皮,劃破了腸胃,纔會留下那樣的穢物。
“有人打掃過戰場,屍體全都不見了。”閆寸道。
“這就有趣了。”吳關道:“魏徵帶人截殺押解隊伍,兩兵對戰留下血跡本是預期內的事,勝方打掃戰場,填埋、處理屍體,也說得過去,可現在兩支隊伍都沒了消息……誒你說,不會真有鬼兵吧?”
閆寸試着梳理道:“或許魏徵已帶所部回了長安,得知太子已死,怕受牽連,便躲了起來。”
“有可能。”吳關道:“那押解隊伍呢?”
“全被殺死了,一個沒留。”
“說不通。”吳關搖頭。
“怎就說不通了?”閆寸爭辯道:“只要王力未被押解回長安,聖上就會對秦王起疑心。”
“可是東宮爲此做了還算充足的準備,魏徵所率兵馬還特意換了秦王府甲冑,具體執行的時候有什麼理由退而求其次呢?”
閆寸低頭沉思片刻道:“你先回去吧。”
“去叫人?”
“對,你回縣衙調集些人手,找安固就是了,他自會幫你調配有經驗的皁吏、衙役。”
“好。”
“速去速回。”
吳關催馬走了一段,又勒住繮繩,回頭道:“你自個兒行不行?要不咱們一塊兒吧?”
閆寸正在看另一塊血跡,埋着頭,顧不上理他,只衝吳關揮揮手。
“荒郊野嶺,我總覺得分開行動不好。”吳關依然不走。
“你不是怕了吧?”閆寸道:“怎麼?自己回不去?”
吳關只好獨自離去。
眼瞧着吳關的背影消失,閆寸朝一旁的樹林瞟了一眼,道:“出來吧。”
有人自樹後露了個腦袋。
是魏徵!
魏徵也穿了鎧甲,頭盔不知哪裡去了,頭髮凌亂,臉上髒兮兮的,神色緊張。
閆寸早已看到了探頭探腦的魏徵,見他忌憚吳關,不敢露面,便故意將吳關支開。
“閆縣尉。”魏徵拱手上前,低聲道:“我剛聽你說太子已死,是真的嗎?”
他竟不知道?
閆寸愣了一下。
“是。”
“怎麼會呢……”魏徵低頭自言自語道。
閆寸問道:“魏冼馬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你要抓我回去領賞嗎?”魏徵反問。
“抓到你確有賞賜。”閆寸並不否認。
魏徵擡頭看了看天,那眼神似在詰問老天爲何這樣對他。
“魏某籌謀一生,終究一事無成,時也?運也?”
閆寸不理他的感慨,只追問道:“只有你一人嗎?東宮那些死士呢?押解王力的隊伍又在哪兒?”
“王力死了,押解他的人也全死了。”
閆寸檸起了眉,眼神懷疑的意味更甚。他也曾這樣猜想,但被吳關否定了。
他嘴上或許不服氣吳關提出的質疑,但他得承認,那些質疑確實給他提了醒。
見閆寸懷疑,魏徵便解釋道:“押解隊伍裡有人認出了我們,只好不留活口。”
“怎麼認出來的?”
“秦王手下的兵將,戰力絕不是一羣烏合之衆能夠比擬的,剛交上手,負責押送嫌犯的大理寺卿就看出了端倪。
他大聲責問,問我們是不是太子派來構陷秦王的。
如此,我便只能下令將他們全部殺死。”
“他們共多少人?”閆寸問道。
“十幾個。”
百人圍殺十幾個人,哪怕這百人是烏合之衆,也確能做到一個不漏了。
“你的手下呢?那些死士現在何處?”閆寸又問道。
“散了。”
“散了?”
“聖上如此重視王力,他就這麼死在押解途中,聖上定會派人追查。
我絕不可能將死士們帶回長安,他們雖經過訓練,可地痞流氓的本性沒那麼容易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就會給太子招惹麻煩。”
“你讓他們走,他們就走?”
“我不行,銀錢卻可以。”
“哦?”
“我跟他們說,這趟活的賞賜得去洛陽才能領到。”
“洛陽?”
“不錯,太子只需修書一封,送給在洛陽的親信,那邊自然會給他們錢。
如此一來,這些地痞天高皇帝遠,便無法惹事了。
他們之中,若有人領過賞錢後回到長安,也是數月以後的事了,到那時真相已經不重要了。”
“你們倒打得一手好算盤,”閆寸道:“可這山高路遠的,你得許諾多少錢他們才肯去洛陽?”
“若是一生享用不盡的錢財,誰都願意走一遭的,”魏徵道:“況且太子向來信譽很好,從未虧待過手下。”
“好吧,”閆寸指了指有血跡的地面,“你所說的那羣烏合之衆,辦事還挺講究啊,連戰場都打掃了。”
“這……”魏徵卡了一下殼,似乎沒想到閆寸能問出如此細緻刁鑽的問題。
但他很快就答道:“也不全是烏合之衆,還有一些跟隨太子多年的兵卒,再說……誰忍心讓死人暴屍荒野?……對了,既然閆縣尉問到此,不妨隨我來,我將埋屍地點指給你,也好讓他們的家人認領屍骨。”
“帶路吧。”閆寸道。
“這邊。”魏徵引着閆寸向樹林深處走去。
閆寸又追問道:“既已遣散了那些兵卒,你怎麼不回長安?”
“我有些害怕,”魏徵道:“我們出城時用了縋架,有個看守城牆的將領,還有好幾個守兵,看到了我的長相,我怕事情敗露,因此決定在城外藏匿幾天,打聽清楚城內的情勢,再擇機回去。”
閆寸還想再問,卻覺察出了不對勁。
他從魏徵的神態裡看出了端倪。
魏徵在四下張望,不是尋找埋屍地點的張望,而是帶着某種期盼。
死人是不會令人期盼的,更不會令人緊張地不斷深呼吸。
閆寸很清楚,魏徵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他已不知見過多少死人,死人不可能讓他顯出此態。
退!
閆寸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但已經晚了。
他看到了人,穿着奇特的人,約莫十餘個,對他形成了包圍之勢。
那些人身上的鎧甲殘破,且並不配套,不知從哪裡東拼西湊來的。
除了鎧甲,還有藤甲、皮甲,以皮甲爲主。
閆寸已看到了爲首一人的相貌,他膚色黝黑,身材壯碩,披髮,額上繞着一條細辮兒,如此,披散的頭髮就不會跑到前頭來阻擋視線了。
他的腰帶上掛着一串裝飾,細看竟是人的頭蓋骨,足有十個。
他以走起路來,頭蓋骨便發出碰撞聲,像某種招魂的鈴音。
他五官輪廓鮮明,是北方遊牧民族典型的長相。
是突厥嗎?
人類對於異域民族或多或少會有“臉盲症”,比如北方遊牧民族,他們相互之間憑相貌就可分辨出不同的民族,但要漢人去看,卻都長得差不多。
閆寸的第一反應是突厥,因爲突厥最爲彪悍,且與大唐正處於劍拔弩張的關係。
但仔細看過,又覺得他們的穿着裝飾不像突厥人。
這些想法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閆寸並沒有花太多時間糾結,他一擡手,勒住了魏徵的脖子。
“你耍我。”閆寸道。
魏徵不理他,只衝那包圍圈的首領道:“我已將人騙來了!”
“你幹得不錯。”腰上掛着頭骨的首領回話道。
他饒有興致地看着包圍圈內的兩人,像在看兩隻角力的羚羊。
“我說話算數,你將他騙來,就放你走。”他指了指閆寸,笑道:“只要他饒了你。”
魏徵的嘴脣發着抖,他知道閆寸不可能饒了他。
閆寸隨時可能丟了性命,全是拜他所賜,恐怕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
沒有想象中的氣急敗壞,閆寸很平靜。
他只是問道:“他們抓了你們?”
魏徵點點頭。
“他答應放你,條件是你將我騙來?”
魏徵又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因爲羞愧,魏徵不敢開口跟閆寸對話。
下一刻,閆寸朗聲道:“我放他走!”
說着,他鬆開了勒在魏徵脖子上的手臂。
?“什……什麼?!”魏徵不可置信地在脖子附近摸索一圈,似在確定閆寸的話。
他又使勁眨了眨眼睛,還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直到各路感官都告訴他這是真的,他終於狂喜起來。
“謝謝……謝謝……”他衝閆寸連連拱手,“那我就……”
我就溜之大吉了,這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就不說了吧,魏徵可不想死於話多。
他縮着肩,勾着背,腳底抹油地朝着包圍圈外跑去。腳下跑着,心裡還在安慰自己:這也不算害人,閆縣尉也可以騙個人脫身的嘛。
“嗯?”頭骨首領也很困惑,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但不能放人走的立場卻很堅定。
他迅速擡起右手,做了個握拳的動作。手下會意,攔住了魏徵的去路。
魏徵被魁梧的胡人一嚇,坐了個屁股蹲兒,引得胡人們一陣低聲嘲笑。
果然。
閆寸在心裡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若誠心放人,又何必這樣玩弄?
先給人希望,要實現希望就別做人了,去做害人的惡鬼吧。
待你丟掉了做人的準則和尊嚴,又將希望徹底掐滅,讓你深陷得不償失的深淵,從此不人不鬼。
毫無人性。
閆寸對這羣胡人有了最基本的評價。
這樣的敵人最可怕,他們不僅不按套路出牌,還毫無弱點。連人性都丟了,他們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好在,頭骨首領現在不太想殺閆寸。
他似乎對閆寸很感興趣。
“你知道我不會放他?”頭骨首領問道。
“我知道。”
“你是個聰明人。”
閆寸差點順口再接一句“知道”,但他忍住了。和魏徵一樣,他也不想死於話多。
閆寸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聰明人能替你的辦的事,比蠢貨多得多,聰明人活着比死了更有價值。”
“可聰明人最喜歡出爾反爾。”
“那就看你用人的本事了,”閆寸故意激他:“你難道沒有本事用好我?難道沒有本事不給我出爾反爾的機會?”
“哈哈,”頭骨首領對身邊一名手下道:“你看他自作聰明的樣子。”
手下們又發出了嗤嗤的笑聲。
“我不是來用你們的,我是來殺你們的。”胡人首領擡起了摩挲着頭蓋骨的手,揮手,“你這麼聰明,我很想拿你的頭蓋骨做酒杯。”
衆手下開弓抽刀。
閆寸亦握住了腰後的刀。
這場硬仗,怕是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