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都別去,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就不會死!”美國人叫起來。
他的聲音尖銳而高亢,竟然蓋過了子彈出膛時的乾澀噪音。
我立刻停步,而夜明珠卻毫不知情,繼續向後退。
“停下吧,果然有圈套。”我攬住夜明珠的肩。
她回頭向廚房裡看,兩個面目陰冷、雙眼深凹的外國人站在挪開的暗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裡,褲兜上凸出短槍的形狀。
我們就算退入廚房,也得撞到敵人槍口上。
“好,我們輸了。”夜明珠垂下了雙臂。
“這是一場戰爭,沒有簡單的誰輸誰贏。之前的一切輝煌,也許是明日潰敗的開始。自我介紹一下,藍姆,江湖上的人送了個外號叫‘陛下’。”美國人做自我介紹,“暗門那裡站着的是貝託兄弟,老大叫哈薩,老二叫皮埃。”
我沒有跟對方寒暄,直截了當地問:“你們神通廣大,何必爲難我們普通百姓?”
陛下笑起來:“普通百姓?如果全中國都是由你這種普通百姓支撐着,那我們美國人還有爭霸天下的可能嗎?”
他的話語雖然溫和,但眼中卻霸氣十足,彷彿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掌控了億萬人的命運。
我曾在一些雜誌上讀到過關於陛下的事蹟,無論在中東還是前蘇聯,都留下了他的光輝足跡。敬他的人將他奉爲天神、導師、國家英雄,恨他的人將他比喻爲惡魔、瘋狗、地獄看門犬。
像很多冷戰時期的超級間諜一樣,他具有很多身份,五官外貌也隨着不同出現地點的不同而變化萬千。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對星條旗的絕對忠誠。
“前輩,我們手中並沒有你想要的。”夜明珠說。
陛下搖頭:“不不不,我們可以展開多方面合作,而不侷限於一點。比如現在,你們手裡有很多跟鮫人之主有關的線索,也是引誘鮫人上鉤的最好魚餌。哪怕咱們什麼都不坐,就這麼幹等着,也會等來一些非同尋常的消息。好了,大家坐,大家坐,只要坐下來談,就有可能談成一些事。我老了,你們這些年輕人足智多謀,能夠給我很多新的啓發,呵呵呵呵……坐吧,坐吧!”
夜明珠的臉色極其難看,但對方的槍手已經把住了密道,切斷了我們的後路。再有什麼高明手段,也施展不開了。
我握着夜明珠的手,回到桌前坐下。
“你的幻術很高明,強於51地區內部以幻術見長的所有人。如果沒有這支六向電筒,我也突破不了你一瞬間造出的四維結界。關於你,太平洋東海岸上傳的情報多達四萬多份,西海岸也不斷傳送衛星高清圖片過來。其中一幅,拍到你駕駛一艘機帆船行駛於臺灣海峽北部天使漩渦附近,與數百鮫人纏鬥。我很擔心你,畢竟漩渦不會對鮫人造成任何影響,但卻隨時都能把機帆船拖到海底去。後來,那一戰的結果怎樣了?”美國人問。
夜明珠冷哼了一聲,沒有立刻作答。
“你懷疑,我在詐你?”美國人笑了。
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強大氣勢,彷彿一位面南背北、君臨天下的帝王,睥睨天下,不可一世,令任何人都在他面前自慚形穢。
夜明珠再次拒絕回答,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美國人打了個響指,一名槍手就走過來,遞上一臺迷你型平板電腦。
“我找一找,那照片太震撼,所以我保存在電腦裡,給很多人看。按照普通人的思維,太平洋是鮫人的天堂,是航海者的地獄,但因爲這一張照片的存在,我對那個結論有了不同的看法。你,是鮫人的天敵,很有可能成爲太平洋霸主……哦,在這裡了,就是這張。”他把平板電腦輕輕調轉方向,放在桌上,推到我和夜明珠面前。
那照片的確很震撼,如果不是陛下提前告知是衛星拍下的真實照片,我可能會以爲它是電腦合成的。
畫面中,鮫人浮在海面上,將一艘白色機帆船團團圍住。鮫人大約有二百到三百名,全都赤着上身,張着血盆大口,相貌窮兇極惡。它們半身浮在水上,下半身則沉沒在水中,只能隱約看到那是半截覆蓋着青色鱗片的魚身。
夜明珠看到照片,嘴角牽動,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現在,你相信我們美國人的近地通信衛星一直關注你了吧?”陛下問。
夜明珠冷澀地回答:“多謝關注,那一戰,我殺敵一百八十,後用火箭彈進行弧形梯次轟炸十一次,鮫人無法抵擋,遂留下大批殘屍而退,海上血染千里。我與鮫人勢不兩立,這只是平生大小百戰之一,其實並不值得51地區這種國際性的大機構過度關注。”
陛下再次揮手,那槍手又拿走了平板電腦。
“直截了當說吧,你們在這裡,就會吸引鮫人全部的注意力,主力部隊向這邊集結。我不求畢其功於一役,但求捕獵鮫人之主的基礎之上,將鮫人這一代的領袖人才全部殺光,逼它們再重新回到寒冷黑暗的馬裡亞納海溝之中去。太平洋是美國的,也是中國的,更是全世界的。所以,我們一同着手完成這件事,對中美兩國乃至所有環太平洋國家都有利,對不對?”陛下說。
他說的話冠冕堂皇,但我明白,事情一定沒有這麼簡單。
“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必做?”夜明珠問。
“唔,的確沒錯,正是這樣。”陛下笑起來。
夜明珠點頭:“好吧,這樣也好,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陛下大度地揮手:“沒問題,我帶來的這兩位高手,最擅長保護工作,曾跟隨上屆總統多次出訪敏感城市,挫敗了恐怖分子幾百次刺殺陰謀。有他們在這裡,你儘可以高枕無憂。”
我很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心觀察陛下的面部表情。
他的眼神富有變化,忽而逼視,忽而蔑視,忽而眯起眼睛笑裡藏刀,忽而睜大眼睛故作誠懇。
自古以來,擅長做間諜的人一定擅長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永遠都讓人猜不透。
“鮫人之主就是陳定康嗎?”我問。
陛下眼神忽然一亮,閃電般盯着我:“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是還是不是?”我寸步不讓,並不因對方的咄咄逼人而退縮。
“陳定康等於鮫人之主”是我的一個模糊構想,但苦於無法求證。從狹義上說,只要他承認自己是鮫人之主,那這問題就圓滿了。但是,從廣義上說,鮫人之主的身份非常敏感,就算陳定康一口承認,我仍然得從多方面找到佐證,才能確認這條信息。
“是。”陛下點頭。
夜明珠倒吸了一口涼氣,說不出話來。
“爲什麼?”我嘆了口氣。
“什麼爲什麼?”陛下反問。
“如果他是鮫人之主,青魔手又何必在濟南城滯留下去,早早把陳定康帶回51地區去邀功不就好了?在這裡拖延一天,就面臨很多不可知的危險,很容易節外生枝。青魔手不是庸手,難道連這樣的簡單道理都不懂?”我問。
青魔手挾持陳定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以他的決斷力,不至於因小失大,爲了一些利益上的事繼續留在濟南。除非是陳定康出了問題,價值大幅降低,青魔手才心有不甘,必須在另外的地方找補回來。
唯一的解釋,就是宗博士卷宗裡記錄的那些內容,他有充分的證據證明,陳定康已經部分失憶,僅存的那部分記憶也是顛三倒四、支離破碎。
如果將這樣一個陳定康或者鮫人之主運往51地區總部,其價值絕對大打折扣,不足十分之一。
卷宗中,陳定康的敘述雜亂無章,有些看似荒謬的內容,如果安放在鮫人之主身上,則十分合理。反之,以宗博士等醫學界人士來看,則大大違背常理,根本不成立,是“瘋人瘋話”。
“你想到了什麼?”陛下問。
“想到一些東西,但不夠成熟,不足以拿出來讓大家見笑。”我回答。
“你們中國人不是最講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嗎?既然知道一些,爲何不說出來,大家研究研究?我們是人,不是先知,就算說錯了也沒關係。況且,真正的高手都具備強勁的第六感,那纔是最寶貴的見解。”陛下說。
他的注意力似乎有一大半放在夜明珠身上,即使對我說話時,眼角餘光也不時地瞥向她。
“陳定康戲耍了所有人。”我說。
只這一句話,令得陛下與夜明珠同時臉色大變。
“不要說話,讓我想想!”陛下呼的一聲站起來,雙掌扣住太陽穴,閉上眼睛全力思索。
夜明珠深吸了一口氣,咬着嘴脣,定定地望着我,久久不能開口。
我說的只是自己的直覺,沒有理由,沒有縝密的邏輯推理,只是腦中靈光一閃,突然發現了陳定康身上的諸多疑點。
如果說他矇蔽了所有人,那肯定是包括我在內的。
他曾說自己是七海海盜王,而海盜王、鮫人之主的立場是完全對立的,就像當初他的祖上一心反清復明,跟歷史的進程完全相左那樣。
我出於對一代俠客陳近南的欽敬,一時不察,完全相信了陳定康的話,跟着他搞出那麼多事來。
“如果他是鮫人之主,青魔手必死。”夜明珠終於開口說話,“非但是青魔手,連51地區外圍人員也會盡遭屠戮,毫無還手之力。”
“還有你我。”我補充。
陳定康一直在利用我,利用結束,我的價值也就被榨乾了。
“實在是太複雜了,計中計,連環套,反轉連着反轉——”夜明珠長嘆,“人類的思考能力還是太有侷限性了,無法突破陳舊的定式,總是用現有的概念去解釋超自然的東西,緣木求魚、刻舟求劍一樣。現在,只有全力補救,反切鮫人之主的退路了!”
她說得很對,現在敵我雙方拼的不僅是智力,而且要拼體力、戰鬥力,缺一不可。
陛下長考了七分鐘,我和夜明珠在焦灼不安中等待了七分鐘,直到他垂下雙掌,臉色又恢復了平靜。
“雙向聯絡青魔手。”他吩咐那兩名槍手。
兩人各取出一部衛星電話,一人撥號,另一人則用電話天線抵住了同伴的電話屏幕。
“信號追蹤系統能在找到通話人的同時聯絡近地衛星,把通話人所在區域的圖像傳回來。如果青魔手已經受制,我們至少能看到敵人的模樣。”陛下解釋。
很快,槍手就接通了青魔手的電話。
“青魔手,陛下要跟你通話。”槍手說。
青魔手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好,我正在驅車趕往蓋家溝國際貨場,那邊的人報告說,貨物有問題。”
“他在一輛運動的車上,車子行駛到全福立交橋附近,的確是向西北前進。”另一名槍手報告。
“問他,貨物有什麼問題?”陛下沉聲吩咐。
“有貨物有什麼問題?”槍手對着話筒重複陛下的話。
“貨箱被人打開,貨物散落滿地,只是不見了最重要的一件東西。”青魔手回答。
我很清楚,消失的正是陳定康。
那麼,我們先前的判斷完全正確。青魔手一開始發走的國際快遞只是幌子,所有人瞄準的目標就在最後一批貨箱裡。
“讓他去吧,隨時報告。”陛下陰沉着臉,無力地揮了揮手。
通話結束,兩名槍手面面相覷,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按照常理,我們都會向蓋家溝貨場集結,並對陳定康展開搜索。反向推理,那正是陳定康最希望看到的,他早在那邊埋伏下一支人馬,只等我們入彀。有沒有一個折中的辦法?既能反控他,又不至於輕騎突進,陷入死境?”陛下自言自語,但視線卻落在我臉上。
我迅速給出答案:“三分之一人馬快車馳援蓋家溝做先鋒,三分之一人馬坐鎮全福立交橋一帶中軍調度,三分之一人馬原地不動或者駐紮在高架路口做後援。這樣一來,就能保證全部有生力量處於靈活機動的層面,如同古代陣法中的一字長蛇陣那樣,首尾呼應,中樞流轉,讓敵人無法得逞。”
現在,我希望能與陛下聯手,以緩解孤軍奮戰之苦。
聯手的目的,就是殺了鮫人之主,暫時跳出危機圈子。
我累了,若能解救連城璧,身邊就會多一個心心相印、生死追隨的好幫手,分擔我一半壓力。
“你們做先鋒,我做中軍,剩餘人馬做後援。現在就出發,現在就出發——”陛下無法再保持冷靜淡定,最後兩句話,全都是大聲吼出來的。
我能看得出,他對鮫人之主志在必得,生怕其落入他人之手。
在離開防空洞的過程中,夜明珠不斷地按下黑暗角落裡的開關,表情決絕,臉色陰沉。
“這些全都是自毀裝置,既然無法防敵、殺敵,再留這樣一個空殼子又有什麼用?先自毀,再謀生路。”她告訴我。
任何人都無法抗禦51地區的進攻,因爲那相當於一個人去對抗一個國家、一支大軍。重壓之下,巢毀人亡。
進入停車場之後,陛下忽然停步。
“爲什麼陳定康要在此時此刻發難?不對啊,他既然敢被青魔手禁錮,就一定有另外的長遠計劃。此刻暴露,之前的僞裝豈不就白費了?”陛下自言自語。
兩名槍手站在他身後,習慣性地雙手插在褲兜裡,眼睛警覺地向四面巡視。
地下防空洞是夜明珠的地盤,被這兩人輕易突破,可見地方武裝與51地區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