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連城璧僅僅一分鐘,但返回那房間時,女醫生已經不見蹤影。
“幸好醒悟及時!”我連呼萬幸。
剛剛那衣冠不整的護士先跑進來,在監護儀上按了幾下,心跳曲線再次躍動起來。
“沒事別大呼小叫,只是感應線被壓住了。”護士指着監護儀後面的一根黑色電線說。
我鬆了口氣:“抱歉,剛剛實在是事發突然,打擾了。”
醫生也跟過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十分尷尬。
“沒事,一場虛驚。”護士回頭,用一種不屬於正常工作交流的輕浮眼神看着醫生。
醫生俯下身子,仔細觀察連城璧的臉,然後又仔細檢查着監護儀。
“你說的女醫生是不是個嗓門很大的胖女人?那是我們醫院的巡視員,態度很差,專門深更半夜查崗,人送外號‘夜遊神’。被她盯上,一個月的獎金和加班費就都沒了。”醫生哀嘆。
我搖搖頭:“不是胖子,是一個身材很苗條的年輕女人,最多不超過三十歲。她絕對不胖,目測體重五十公斤以內。”
那女醫生闖入時,步法敏捷,身手靈便,令我印象深刻。
“年輕的女醫生?不對啊,我們這座樓屬於高級保健樓,女醫生沒有四十歲以下的——不,除了幾個巡視員,就根本沒有女醫生,只有年輕護士。你是不是看錯了?”醫生擡起頭來,狐疑地盯着我。
我撞破了他們的好事,這是天大的意外,非我所願,只是巧合。當然,他們在值班時做這種事,也不光明,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抱歉。”我再次致歉。
“如果……我是說,如果病人沒事,我們大家就皆大歡喜,對不對?所以,今晚的事,大家都不會說出去的,對吧?我們那邊有水果和宵夜,一會兒給先生送過來。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醫生含糊其辭,但意思已經很清楚,那就是要我保密。
“今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都很好。”我點頭回應。
於我而言,只要連城璧沒事,那就什麼事都沒有。
離去之前,醫生和護士都看到了窗玻璃上的彈孔,但都沒說什麼,悄然退了出去。
對於值班者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沒鬧到不可開交,他們寧願自動選擇無視,一切等到明天再說。
我不放心,把那臺監護儀後面的電線第二次理順,確保不會有任何纏繞之處。
那護士二次過來,端着一大盤水果,還有一份冒着熱氣的外賣餛飩。
“謝謝。”我禮貌地道謝。
“該謝謝您纔對,餐巾紙也在袋子裡——我們能調到保健樓來不容易,所以必須在工作之外做很多其它工作,以確保不被別人頂替。一看您就是個很善良、很有同氣息的人,所以請幫我保密,拜託了。”護士眼淚汪汪地說。
她的表情是裝出來的,但此事與我無關,我真的不願節外生枝,壞了別人的好事。
“我說過,今晚無事。”我正色回答。
護士哀怨地嘆了口氣,到退出去,反手輕輕關門。
青魔手離去後再沒回來,如果那顆子彈平移半寸,就已經奪了他的性命。
我不禁感嘆花娘子的輕敵,江湖是個大浪淘沙的地方,那些容易殺、頭腦遲鈍的人一波一波倒下去,剩餘的都是身經百戰的人精。
尤其是51地區出來的人,智商、情商、行動力都是上上之選,不是幾個三流狙擊手就能輕易搞定的。
由此可見,魏王會對於江湖形勢的判斷嚴重滯後,以爲能趁秦王會低迷時佔領濟南城,完全打錯了算盤。如果這是一場商業戰爭,打輸了最多就是經營失敗,賠錢退場,可是這是貼身肉搏、刀對刀槍對槍的實戰,失敗就要喪命,沒人手下留情。
在盛唐巷,花娘子已經失去了四名手下,相信未來她將繼續損兵折將,直到無兵可用。
如果現在她站在我面前,我就會勸她罷手,不要捲入這種絕頂高手才能參加的致命遊戲。
我靠着監護儀坐下,身子向右傾斜,正好能將監護儀的屏幕、連城璧、錦鯉全都納入視野之內。只有這樣,我才心安。
監護儀上的數字顯示,連城璧的心跳始終保持在六十五到七十之間,血壓也完全正常。
天就要亮了,這混亂緊張的一夜就要過去了。
我不希望花娘子跟過來,此時此刻,我想跟連城璧單獨在一起,什麼都不想,暫時跳出紛紜戰圈,讓自己能好好靜靜心。
“咕嚕嚕,咕嚕,咕嚕嚕……”水泡聲如同音樂中的無節奏散板,漸漸變成了催眠曲,讓我緊張的情緒慢慢消退。
“如果時間倒退一個月、幾個月甚至半年,我還是曲水亭街老宅裡的看書、練武的閒散青年,隨着濟南老街區的緩慢生活節奏,一天天漫無目的地過去,直到有一天娶妻生子,在毫無作爲中老去。那樣也好,至少心無掛礙,如同不繫之舟,不用操心操勞,不用掛念某些人的生死,不用把自己鍛打成一座鋼牆,爲天下和平而拼……夏天石,你究竟要向哪裡去?天下這麼大,江湖這麼深,道義這麼重……你能挑得起天下人的重託嗎?你能一個人完成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嗎?你有何德何能,敢爲天下先?”頭腦之內,有個聲音在反覆向我發問。
我真的累了,相信幾百米之外,躺在病房沙發上沉睡的唐桑也累了。如果連城璧有知覺,她也累了——圍繞在我身邊的人都累了。或許是我們的理想太遠大,而能力又不夠強,背景不夠深厚,纔會時常有這種“無力感”。
反之,如果我們屬於51地區這種全球化、大國化、高屋建瓴、傲視全球的大機構,有美利堅合衆國、五角大樓、太平洋艦隊、海豹突擊隊爲我們背書。那麼,無論面對多少強敵,也絲毫無懼,就像青魔手那樣。
可惜的是,我什麼都沒有,身邊只有唐桑,再有就是沉眠中的連城璧。除此之外,其他人全都是鉤心鬥角、磨牙吮血之徒,隨時都能爲了利益拔刀相向。
吱呀一聲,門開了。
我轉頭向那邊望,門外沒人,走廊裡一片沉寂。
“原來是風。”我的神經太緊張了,只是這小小的意外,已經讓我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我起身關門,忽然背後響起了連城璧的聲音。
門剛剛關上,我的手仍然按在門把手上。
我確信那是連城璧的聲音,因爲自她陷入沉眠後,我上萬次回憶她過去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她的聲音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中。
“51地區要網羅全天下的人才,確保智力領先地位。青魔手本來的任務是考察你、招募你,但現在形勢有變,他違抗上級命令,企圖用意外事件將你置於死地。現在,你面臨雙重抉擇,如果不肯投入51地區門下,那麼他的上級也會坐視不管,默許青魔手的行動。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做出抉擇,是爲國家而戰,還是審時度勢,投入全球第一奇術機構門下,爲自己的將來鋪一條金光大道。”連城璧說。
“你醒了?”我沒有回頭,澀聲問。
“我從來沒有睡着,沉眠只是表象。我活在這裡,只是不能發聲。或者說,我活在魚的世界裡,生命以另外一種形態存在。不要擔心,這都是命運的安排。老子早就說過,生命如同張弓,強弱自有平衡。我爲秦王會奔走時,目標高度明確,將自己當成了一張銅背鐵胎弓、狼牙雕翎箭,每一秒鐘都爲了爭霸天下而活。說得好聽點,我是爲了父親和秦王會,但認真考量,我是爲了自己。天石,我知道自己渴望江湖霸主的地位,以從前江湖上那些傳奇女子爲榜樣。這是錯的,大錯特錯,困在這裡,是一種閉關修行。別難過,做好自己的事,相信我們總會闖過難關,再度重聚。”她的聲音響着,跟從前相差無幾,只是缺少了一份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溫情。
我沒有回頭,生怕回過頭來,她的聲音就消失了。
“我會消滅鮫人之主,把你救醒。”我無法多說,因爲未來一切都是未知數,即使發下重誓,做不到的話,仍然只是一場空。
“你好好活着,纔是最重要的。”她說,“想一想,面對51地區的邀約,你到底該怎麼做?”
如果放在從前,我會一口回絕,即使跟青魔手同歸於盡,也不可能改變“爲中華崛起而戰”的人生準則。
51地區是五角大樓的爪牙,我身爲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怎麼可能爲其效力?
“我選擇先殺青魔手,他身上揹負的血債實在太多了。”我說。
“青魔手只是51地區的外圍人員,殺了他,不會給51地區造成任何麻煩。相反,以你現在的實力,與青魔手對抗,只怕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連城璧說。
“那我見機行事,控制青魔手,以此爲條件,與他的上級談判,共同消滅太平洋鮫人,這樣如何?”我問。
我始終沒有忘記,51地區不是我的正面之敵。如果我把太多精力放在這裡,就等於是本末倒置了。
“你沒有跟對方談條件的籌碼——天石,我們永遠都無法想象51地區有多強大,就像一個蜉蝣無法想象宇宙那樣。我現在,這一顆心都要爲你焦灼得碎成千萬片了……”連城璧輕輕地抽噎起來。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我問。
我不瞭解連城璧,但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51地區的秘密計劃不是擺在桌面上的報紙消息,尋常人根本無法知悉。
連城璧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爲秦王會開拓疆土上,對於中原以外的事關心甚少,更不可能熟知遠在美洲的大國密謀。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徑自說下去:“英雄順勢而爲,不可逆流而行。真正能夠發揮你的才華的,正是51地區那樣的超級奇術機構。在我看來,不如趁機出洋,讓自己進入騰飛發展的快車道,等到羽翼豐滿了,再殺回來不遲。”
現在,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連城璧。
“說完了嗎?閣下以爲藉着連城璧的聲音就能說服我歸降51地區?還是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了,你也知道那不可能。”我冷靜地說。
當我回過頭來的時候,屋內仍然只見連城璧,沒有第三個人。
我走過去,那聲音竟然是從水中一條搖頭擺尾的錦鯉口中傳出來的:“無論我說什麼,都是爲你好。三日之內,如果不做出抉擇,那就大禍臨頭了。”
那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即在白龍灣嚇退花娘子的紅拂女棄徒。
幻術千變萬化,我雖然眼中看到了真正的游魚,但卻不得不確信,它不僅僅是魚,而且是幻術的載體。
“謝謝你的好意,心領了。”我對着那條錦鯉說。
“既然心領,那我今晚到這裡來的目的就達到了。”這聲音卻倏忽之間到了我的背後,再次響起於門邊。
我轉過頭,那女醫生握着聽診器倚着門站着,目光深邃,如同銀河繁星。
“閣下到底是站在哪一陣營的?爲51地區做說客有什麼好處?”我問。
女醫生搖頭:“我只就事論事,如果能夠挽救你,至少爲對抗鮫人的陣營增添一名得力干將。你不懂鮫人到底有多強大……唉,翻翻歷史吧,歷史上那麼多海難事件竟然不足以引起世人的關注,而是盲目地將那些大災難歸結於天災。我最後邀請你一次,跟我走吧,不到三天時間,短暫的逃避至少能保命。況且,我們根本不離開濟南,只不過是去一個很安全的藏匿地點。你再想想,這是最後的機會,錯過的話,將來一定後悔……”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監護儀中,連城璧的心跳突然加快,血壓顯示也迅速攀升到一百到一百六之間。
“她有話要說。”女醫生說。
“她處於深度昏迷,根本不能說話。”我立刻否定對方的話,以免再次被幻術所迷。
“她不能發出聲音,但她一定能說話,只不過需要你去用心感受。看那些魚——”女醫生低叫。
錦鯉正在遊動,漸漸的,十幾條魚竟然拼成了一個大大的“去”字。當這個字成形時,所有魚都靜止下來,不再搖頭擺尾,而是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
“這不是幻術,如果我使用幻術相邀的話,或許會選擇更好的表達方式引你上鉤。夏先生,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另外,希望兩日後我們還能活着見面——雖然那希望極度渺茫。”女醫生不再停留,轉身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