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放生池邊擺下了一張長桌,左右各有一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個面孔冷硬的年輕人,嘴角叼着煙,斜着身子坐着,那支菸很長時間才吸一口,菸頭上的火光十分微弱,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一樣。
他的衣着打扮非常時髦,一看就知道是個非常有錢有勢的八零後年輕人。
石舟六合站在年輕人對面,沒有落座,只是靜默地站在那裡,等待對方先開口。
年輕人背後站着十幾個人,全都穿着神色西裝,右手插入懷中,可見藏有不願示人的戰鬥利器。
我懷疑他們個個身上帶槍,此刻都還沒有拔出來。
關帝廟中地勢狹窄,對方有槍,情況就變得非常危險了。
“你想要的,我有,現在就可以給你,但有一條,你得到想要的,就直接出城,回日本去,不要節外生枝。”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不看石舟六合,只看着面前的桌子。
他的高傲與石舟六合的鎮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上去極不和諧。
“好。”石舟六合點頭。
年輕人揮手,他背後的一箇中年人立刻上前一步。
“言先生——”他揮了揮手,懶洋洋的,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
那位言先生有着一個極尖削的鷹鉤鼻子,鼻尖到了最高處,陡然向下彎鉤,給人一種極怪異、極陰冷的感覺。
“是,少主。”言先生躬身答應。
這種啞語式的交流過程令人費解,但我確信,那年輕人不會信口開河,而是真正握有某種石舟六合想要的東西。
言先生又向前一步,走到桌子一邊的中間位置,慢慢地伸出雙手,平放在桌面上。然後,他緩緩張開手掌,下巴擺了擺,示意石舟六合向掌中看。
我隔得太遠,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手掌中有什麼,只能從石舟六合的表情上來判斷情況。
“噝——”我清楚地聽見石舟六合倒吸一口涼氣的動靜,可見那掌心裡出現的東西令她大爲震撼。
言先生臉上不動聲色,但那年輕人卻露出了洋洋自得的表情。
“拘魂之術?”石舟六合低聲問。
我不由得渾身一震,由“拘魂之術”四個字和那中年人的“言”姓,我立刻想到了典籍中的辰州殭屍門。那個奇術門派在江湖上的聲譽差到極致,因爲這一門派下的弟子最擅長的是“趕屍之術”,能夠驅動殭屍,使之爲己效力。
早在元末明初時,辰州殭屍門在江湖上的聲勢已經非常壯大,後來門主被叛軍陳友諒重金收買,製造三萬殭屍士兵,與北方朱元璋麾下的大軍激戰於五湖。
縱觀歷史可知,北方軍是仁義之師,而陳友諒部下卻是殘暴之軍,人心向背,一目瞭然。所以,陳友諒最終大敗,而殭屍、殭屍門也被朱元璋麾下大將常遇春全部誅滅。
按照江湖訊息,殭屍門在明、清、民國三代從未出現過,現代人早就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門派,而“趕屍之術”也成了傳說中的奇術,不再被人推崇。
如果這位言先生是來自殭屍門,那麼除了“拘魂之術”,他一定還懂得“趕屍之術”。
“我潛伏濟南十八個月,該拘拿的魂魄都已經拘到,要不要,就看你的選擇了。”言先生說。
石舟六合沒有迴應,表情凝重,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我雖然沒在桌邊,但也同樣驚心。
試想一下,石舟六合刻意到官大娘私宅去搜索那個舍利骨,可見官大娘對她非常重要。假如言先生掌中拘到的魂魄中包括官大娘,那麼她就一定會答應對方的要求,把官大娘的魂魄解救出來。
“我要見秦王。”沉思了幾分鐘之後,石舟六合說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
“哈哈。”年輕人乾笑兩聲。
他又一擺手,言先生立刻接話:“不可能,這些小事,怎可能驚動他老人家?”
石舟六合冷笑着搖頭:“大事,你們做不得主的。”
言先生剛要張口反駁,年輕人擺擺手:“不用說了,走。”
他站起來,整了整衣領,毫不停頓地向廟外走去,其他人也立刻跟上。
言先生拖在最後,臉上只剩冷笑,似乎對石舟六合不屑到了極點。
一言不合,擡腿就走,這是生意場、談判桌上慣用的伎倆,各種商業書籍上早就無數次地傳授過。
我心裡十分矛盾,既希望雙方能夠談妥,使得那位言先生答應把掌中靈魂全都釋放出來;又對來勢洶洶的言先生、年輕人十分忌憚,不願意他們再加入戰團,讓形勢進一步惡化。
年輕人帶領麾下退出去,放生池邊只剩形隻影單的石舟六合。
我走出去,大步走向她。
她擡起頭來,迎着我的目光,只說了一句話:“他們跑不了。”
由轆轤把街進入芙蓉街之前,石舟六合已經吩咐下去,佈列一字長蛇陣,並且以關帝廟爲“陣膽”。既爲“陣膽”,當然就是己方的核心地帶,守衛森嚴,層層把守,不可能讓敵人來去自如。
“好。”雖然有很多話想問,但我仍然剋制住自己,只回答了一個字。
“我有種預感——”她說。
我也跟着說:“我也有種預感——七王傾軋、戰國大亂。”
她隨機點頭:“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過去,在你們中國的大地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這樣的軍閥混戰,使得一個偌大的文明古國四分五裂,導致法度損壞、民不聊生。現在,就是今天,‘七王會’也是一條致命的導火索。針對這樣的一個隱憂,我就不信,官面上、白道上會無動於衷?我不跟‘秦王會’動手,只因爲他們屬於自尋死路,根本無需我費力動手。樹大招風,我相信有人早就盯上他們了。”
的確,無論是舊政府還是新政府,都力圖保持穩定的社會環境,不能任由殭屍門與“秦王會”等勢力團體存在。
石舟六合在桌邊坐下,也伸手請我落座。
剛剛年輕人擺好的桌子、椅子,擺明就是談判的架勢。石舟六合不坐,談判難以爲繼,對方纔起身離去。現在,我坐的是年輕人坐過的椅子,跟石舟六合隔着桌子面對面而坐,亦是在無意中形成了談判之勢。
“‘拘魂之術’十分強大,有那位言先生在,事情就難辦了。”石舟六合自語。
我望着空蕩蕩的廟門口,沒有接話。
這時候,也許緘默不語纔是最恰當的態度,因爲各方勢力糾葛在一起,情勢非常微妙。
“索性殺了,一了百了。”她又說。
她雖然沒有專門舉手下令,但此言一出,暗影裡立刻有人跟出去,在廟門口向左拐,直追年輕人離開的方向。
“殺人是最簡單的。”她說,“以殺止殺,順理成章。不殺,是人心與神道完美結合後的思想,以‘不殺’平天下,沒有人能做到。對嗎?”
我搖頭,向左側的神殿一指:“我們中國人最欽佩關雲長關二爺,他是史上最強的蓋世英雄,每次殺人,都有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之下。他一生中身經百戰,殺人無數,但火燒赤壁華容道一役,他放過勁敵曹孟德,正是‘不殺’的最高境界。也唯有他,能夠將‘殺’與‘不殺’演繹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崇高境界,後人再也沒有一個能達到跟他一樣的精神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