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個人來說,爺爺留下的一切帶給我越來越多的驚喜。
先是有“埋物之術”,現在又有“眼食佛”,每一種都是奇術界的不傳之秘。哪怕是擁有其中的一種,都能在奇術界站得住腳。
正因如此,我真的爲自己是夏氏一族的後代而感到驕傲。
“果然是‘眼食佛’啊,我薛東來死而……無憾……”薛東來看清了壇底內壁上的畫,又翻轉罈子,看着壇底刻着的那隻眼睛,最終絕望地仰面上天,發出了無可奈何的一聲浩嘆。
當日在“鏡室”格殺鬼菩薩時,他大概沒想到很快就遭報應,而且是如此慘烈、如此殘酷。
“小子,你在‘鏡室’裡的無能是不是裝出來的?我看輕了你,我太大意了……被你騙了,呵呵,呵呵……我果然該死,師父說過,永遠不要輕視夏家的人,否則一定會付出代價,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薛東來並沒有立刻就死,因爲即使斷去一臂,人仍然能夠支撐很久,不至於當場立斃。
現在的關鍵,是他有沒有求死的勇氣。
“告訴我,我能怎麼幫你?”我說。
作爲夏家老宅的主人,最後送他一程,是我的義務。
薛東來搖頭,茫然地仰面向上。
“實在不行,我幫你叫救護車?”我問。
“沒用的,沒用的。”他喃喃低語,看都不看我。
典籍中曾經說過,“眼食佛”這種奇術的最詭異之處在於,一旦那種鋸條一般的齧噬展開,就不會中途停止,必定會將一個人的皮肉吃得一乾二淨才終止。到了最後,一個大活人就會只剩骨骼、筋絡和內臟,卻仍然保持“活着”的奇怪狀態。
這種“活着”,正是代表“眼食佛”三個字中的“佛”字,寓意爲“佛法慈悲不奪性命”。
雖然是“佛”字,卻揭示了這種奇術的最恐怖殘忍之處。
就目前來看,就算我即刻將薛東來送到醫院去,採取最先進的手術包紮和消毒注射,也根本救不了他。因爲,很快他身體的其它部位就會產生新的皮肉齧噬現象,直至在三日三夜之內,皮肉全部失去。
原來,爺爺在壇底刻的那句話,已經說明了“眼食佛”的存在。
薛東來太傲,或者說他的奇術水平還不夠高,所以沒有看懂爺爺的警示。既然如此,他就真的是該死了。
“我現在只後悔一件事,那就是沒在‘鏡室’之內殺了你。現在,一切都晚了,我的夢想永遠都實現不了了……死到臨頭,我突然看明白了,人的一生應該追求什麼?如果不踏入奇術這一行,至少我可以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活到老,做個好兒子、好學生、好老公……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連命都沒有了,這真的是個很失敗的人生……”薛東來望着夜空,聲音如夢遊一般空洞。
他的話忽然觸動了我的內心,讓我心裡對他的厭惡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可憐,當然也有對我個人的自憐。
奇術師的世界多姿多彩,因爲踏入這一行的人,其最遠大的目標總是成爲“奇術之王”,也即是四海之內的奇術至尊。
達到那樣一種境界,不但能左右一人、一城、一國的生死興衰,甚至能影響全球、全宇宙的浮沉。
擁有那種超級能力之後,相當於宇宙的王、天地間的王,與當日佛祖降生之時說的“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
那時,奇術之王即是萬能之佛,是世間真正主宰。
一個凡人根本無法抵禦那樣的誘惑,而那誘惑遠遠超過了紅塵俗世中的所有誘惑之和。
有夢想是好的,但這條追夢之路上擠滿了競爭者,最終能夠脫穎而出的,僅僅是百萬分之一而已。太多懷着夢想而來卻終生無法躋身於超一流高手之列的,也大有人在。這相當多的一羣人,就成了鬱鬱寡歡、終生不得志者。
對於這些人來說,奇術就是毀滅了他們一生的罪魁禍首。
薛東來的喘息聲越來越微弱,我實在忍不住了,取出電話,準備撥110報警。
我剛剛按下第一個數字,驟然間一股巨大的吸力襲來,電話脫手而飛,落入了剛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手裡。
那也是個熟人,就是在山大老圖書館裡出現過的那個穿着藏青色西服的男人。
他隨手一擲,電話又回到我手中,不過已經關機了。
“不要報警,這是奇術師之間的戰鬥,儘量不要把官方的人牽扯進來,有什麼問題,我們私下裡就能解決好。不是嗎?”他說。
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他就是趙天子,那個“趙王會”的當家人。
看到他大踏步走進來,薛東來的呻吟聲徹底停止了。
“好啊,請問趙先生怎麼解決?”我問。
“事到如今,他必須死,我會厚葬。其二,今晚的事到此爲止,不要亂說。”趙天子淡淡地說。
與薛東來一樣,他的神情亦是睥睨天下一般,而且比薛東來更甚。或許,他們師徒的性情本身就是如此高傲,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好。”我點頭答應。
曲水亭街是清靜之地,如果再次大聲喧譁吵嚷,勢必會驚動老鄰居們,警察也會尋聲而至,弄出大麻煩來。
“還能不能走?”趙天子向薛東來俯身問。
“師父……殺了我……殺了我……”薛東來的聲音細微如蚊子哼哼。
“我知道應該幫你解除痛苦,但不忍心你薛氏兄弟在‘鏡室’一戰中盡歿於濟南。師父培養你們不易,這一次也許不該來這裡啊!”趙天子唏噓嘆息。
“我不會怪師父……是我學藝不精,冒進……看輕了夏氏一族……師父,殺了我吧,我快疼死了……”薛東來艱難地翻滾,伸出左臂和“右臂”,抱住了趙天子的腳踝。
趙天子緩緩地轉頭,盯着我的臉。
我沒有任何自責的歉意,因爲江湖就是這樣,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如果爺爺沒有留下罈子裡的“眼食佛”,今晚被殺的就是我,而且根本沒人爲此自責,只會令這件事成爲警方撓頭的懸案。
“我座下兩名弟子都因你而死,這事不能就這麼完了。”趙天子說。
我苦笑一聲:“趙先生,你肯定知道,我是逼不得已。你來之前,令徒已經佔盡上風,我毫無反擊之力。他自尋死路,誰也救不了。”
趙天子點點頭:“這就是江湖,我相信,以後大家還會見面的。”
面對他,我內心充滿了憤怒,也充滿了無奈。他殺了明千櫻,我無力替明千櫻報仇,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他擡頭向四面的屋頂望着,我的視線也追隨着他的目光。
大貓和羣貓早就被他的迫人氣勢嚇走,四面屋脊空蕩蕩的,只剩隨着夜風輕輕搖擺的蒿草。
“你有一個好爺爺,你也是修煉奇術的好材料,但是造化弄人,夏氏一族擁有的奇術到這裡竟然斷代了。這大概就是命吧,天下大勢,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命盤。如果你想再尋名師,就到我這裡來。昔日天下有戰國七雄,我趙國雖然排在第五位,實力卻是遠遠高於其他六國,只可惜時無英雄,遂令豎子成名,盲目冒進,國運從此傾頹,淪爲秦國**之臣。那段歷史,像極了你現在面臨的困境。天石,混不下去的時候,就找我。放心,以後在濟南,我會安排齊眉罩着你。”趙天子說。
我並不需要齊眉關照,因爲像他那樣見風使舵的高手,根本無心去關照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