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幻戲師的法術變幻無方,但卻從來沒有一本典籍揭示過幻戲師是如何展開幻術,使人陷入迷魂之陣的。
我從那道狹窄的縫隙中搜尋着明千櫻的雙腳,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站在地上,而是已經踩在一張書桌上,而且書桌上只是她的右腳,其左腳已經踩到了一架書櫥的頂上,頭髮已經碰觸到了房間的破舊天花板。
她那副樣子,像極了一隻居高臨下、伺機撲擊的靈貓。
“嗚嗚”,明千櫻口中發出一陣奇怪的叫聲,隨機左腳擡起,在書櫥頂上踩出一陣節奏緩慢的“咚咚”鼓點。這只是開始,接下來,她手舞足蹈,不斷擊打書桌和書櫥,同時口中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響。
表面看,她只是一個自娛自樂的演員,自顧自地進行着自己的表演,面前沒有觀衆,只有空蕩蕩的房間和一個陷入了沉思的玉羅剎。
往深層裡想,這正是幻戲的開幕式。
她的幻戲只針對玉羅剎一人,所以在外人看來,她的表演殊爲可笑。可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時的玉羅剎已經墜入了明千櫻的幻戲之中,正在幻相中演繹着屬於她自己的故事。
之前,我也數度跌入幻相,心神被幻相所迷,不變黑白東西。
如果明千櫻沒有我的幫助也能構陷玉羅剎的話,那我就可以暫時按捺住,靜觀其變,再圖良策。
“我們在一列疾馳的火車上,這車是由廣州駛向上海的。”明千櫻開口了。
“不,不是,這車是由廣州開往南京,車上全都是就舊政府的保鏢……把車廂圍得水泄不通,提防日本軍部派出的精銳刺客部隊展開大規模刺殺。”玉羅剎喃喃地說
“是啊是啊,是我說錯了,的確是開往南京的。保鏢雖多,但日本軍部麾下有八大刺客部隊,都是來自日本本土的忍道高手。如果這些人來了,再多保鏢也沒用。”明千櫻說。
她和玉羅剎之間進行的是一場很不尋常的“對話”,因爲此刻玉羅剎的精神境界類似於夢遊,雖然張口說話,卻是“另一個她”在說。
明千櫻所起的作用是引導,將玉羅剎引入特定的環境,從而順利地套出玉羅剎的秘密。
“是啊,日本人的力量太強大了,根本無法一舉殲滅,只能把戰爭的局勢引入持久戰,用空間換時間,給苟延殘喘的舊政府一個翻身的機會。”玉羅剎說。
“在這個時候,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明千櫻又問。
玉羅剎一聲長嘆,擡頭向前望着。
她面前的壁畫已經落地,那裡只剩下一塊白牆,什麼內容都沒有,但她就那樣癡癡地看着,彷彿看着大千世界裡的絕美風景。
壁畫保護了牆壁,不受灰塵、光照的侵蝕,所以壁畫背後要比其它地方白很多,在一片灰牆背景中,顯得極爲突兀。
我看不清玉羅剎面臨的幻境,但我能夠從兩人的對話中意識到,明千櫻已經幻化出當年玉羅剎與那特務頭子一起由苗疆乘坐火車北上的場景。
那時節,玉羅剎心裡滿含着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以爲能夠與那特務頭子雙宿雙棲,成爲神仙眷侶,在亂世之中求取一個好的姻緣結果。她眼裡只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雖然歲數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但實際的心理年齡卻如同一個二八芳齡、情竇初開的少女,根本沒有意識到外面的世界是多麼邪惡而複雜,而她深愛着的人也不是心地善良、單純美好的少年,而是一個工於心計、智謀百變的舊政府首席特務。
這是一場悲劇,無數苗女共同演繹的悲劇,更是人生中的一個巨大缺陷,不是一個人、幾個人能扭轉過來的。
男女之情,複雜如攪亂了的密結蛛網,剪不斷理還亂,即使是古希臘的神使和頂級智者面對這樣的問題,也是一籌莫展,無法理清。
從我的出發點來看,玉羅剎因爲錯愛、輕信而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也許從她的出發點來看,她走的卻是一條很美好的康莊大道,通向燦爛無盡的陽光天地。那麼,從那特務頭子的出發點來看,他做的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舊政府秉承着“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戰鬥主旨,任何一個加入舊政府的人都曾經在黨旗和國徽下宣誓,能夠爲了國家、爲了元首而捨生忘死、奮不顧身,成爲追隨元首的忠貞不二之臣。那特務頭子是忠臣中的忠臣、死士中的死士,自然認爲爲了國家大事葬送兒女私情是正確的,這是唯一不變的選擇,再重新活過來、重新選一次,他同樣會犧牲玉羅剎,保護舊政府免遭“亡國”之劫。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對未來,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明千櫻追問。
她的喘息已經變得急促起來,顯然製造幻戲非常耗損她的精力,不可能無限地持續下去。
所以,她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結束戰鬥。
“我沒有打算,他說什麼我就做什麼而已。在苗疆,他跟我說了很多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大道理,我似懂非懂,但是我記住了一條,只要他喜歡的,我就毫不猶豫去做,讓他開心,讓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我是一個女人,在我們苗疆,一個女人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她必須要讓男人開心,纔不算是一個遭人唾棄的廢物。上車之前,我就做了最後的決定,這一去,無論生死好惡,再也回不了苗疆了。”玉羅剎說。
她的表情是如此悲哀,就像是一頭被牢牢綁縛住並推上了屠宰臺的羊羔一般。
除了死,沒有其它路。
哀莫大於心死,她有這樣的表現,證明自己的心已經死了。
明千櫻突然嗆咳起來,一連咳嗽了十幾聲,竟然無法停下來。一時之間,滿屋裡、整條走廊裡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聲連着一聲,越來越急促。
“你也許……咳咳……他是不是說了‘神相水鏡’的事?他是不是說,只要找到那寶物,一切錯誤都能重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是不是後悔了,只要找到‘神相水鏡’,就能像吃了後悔藥一樣,重新來過……咳咳咳,咳咳咳咳……”到了最後,明千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人在半空,彎下腰,使勁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模樣難受之極。
“我當然不後悔,我怎麼會後悔呢?答應跟他走、答應用蠱術消滅敵寇戰艦、答應爲了他的夢想甘願赴死……我親口答應下來的事,絕不敢反悔,也不能反悔。我們苗疆煉蠱師最不敢做的就是出爾反爾,那樣極有可能造成蠱蟲反噬,屍骨無存……這列火車真的很美,從苗疆的花海里駛過去,駛向我從未去過的北方。未來的日子,一定像織錦那樣,光華萬條,祥雲繚繞……我不會看錯人的,我絕對不會看錯人的……”玉羅剎動情地說。
可惜的是,這一次連我都聽出了她話語中的悔意。
人的一生,後悔無數次。
有些後悔的事,可以彌補,也可以不顧一切推倒重來,即使是搭上十年、二十年青春也在所不惜。而玉羅剎所遭遇的事,無論後悔與否,全都已經淪爲塵封舊事,無法重啓,無法重來。
又或者說,她當時不悔,卻在最後沉寂的、無望的歲月中後悔了,這種鬱悶,到哪裡說理去?
“你一定知道,誰若擁有‘神相水鏡’,誰就有了掌控世界變化的權利,咳咳咳咳……”
明千櫻的咳嗽並未停止,不到三分鐘時間,她已經咳了數百聲,完全超出了人的喉嚨能夠承受的極限。
這肯定是不正常的,我的注意力不再盯在她們兩人的身上,而是更多關注房間另一頭的那扇門。
那藏青西服的男人既然問過這個房間的事,一定會循着線索找上來,不會中途退卻。
“我知道。”玉羅剎終於說出了明千櫻最感興趣的三個字。
“真的?真的?真的?”明千櫻一連三問,一句比一句更興奮,更高亢。
“誰都看到了光明之上的光明,誰又能看到黑暗之下的黑暗?誰都知道美是美的、醜是醜的,誰又能看到美麗後的醜惡、醜惡後的美麗……”這一番話說出來,玉羅剎竟然如哲學家一樣,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你現在一定……能夠想起他說的話,‘神相水鏡’在哪裡?爲什麼這麼多年了,沒人能夠找到它。只有他了解‘神相水鏡’的秘密,是不是?很多人猜測,元首也會逼他說出那個秘密來……快說,快說他到底是怎麼說的?到底是怎麼說的?”明千櫻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從高處翻身跌下,落在書桌旁的地上,連聲呻吟,連咳嗽聲都停了。
“是啊,連元首都逼他說出那個秘密,他該如何自處?他對元首忠心耿耿,如同兒子對待父親那樣,沒有半點私心。就算這樣,元首也逼他交出秘密,不肯放過他——這列火車走得太快,只希望鐵軌永遠沒有盡頭,我們要去的地方永遠遠在天邊,那樣的話,這個難題就不是難題了……可是,再長的路也會有走完的時候,到了最後,總是要解決的,總是要解決的,總是要解決的……”
房間裡只剩下玉羅剎的聲音,明千櫻的呻吟聲也消失了。
在帝王的價值觀中,天下所有的寶藏都應該屬於他一個人,予取予求,沒有任何阻障。
元首是舊政府中高高在上的第一人,他要那特務頭子交出“神相水鏡”的秘密,當然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如果後者違抗,就會成爲罪臣。
我忽然覺得,很多人都忽視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神相水鏡”的秘密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舊政府還是新政府,其所有權都應該屬於帝王,而不是普通百姓所能擁有的。包括到了現在,埋在地底的一切文物、礦藏全都屬於國家,沒有一件東西是屬於百姓個人的。
那個特務頭子的死,既是意外,也非意外,而且往往看起來很像意外的事,絕對就不是意外,而是權謀者有意爲之。
這個問題細思極恐,但卻被很多史學家忽略過去,以爲特務頭子的死是因爲作惡太多,招致天譴。
我隱約想通了這個問題,忽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來:“你們兩個人想死還是想活?我只問一次,想好了再回答。”
那聲音也並非全然陌生,正是那個穿藏青西服的男人發出的。但是,我明明沒有看到他出現在房間內,聲音卻一下子響了。
我循着聲音望去,就在兩架高聳至屋頂的書櫃之間,那男人慢慢地從縫隙中擠出來。
那縫隙極窄,只有兩寸左右,按理說根本不可能擠下像他那麼身材結實魁梧的一個大活人,但他偏偏縮身於其中,現在又緩緩地展開,彷彿擁有一個可以摺疊的身體似的。
我知道,只有印度瑜伽術絕頂高手才能這樣做,將身體骨骼的伸縮練到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的境界。
他離開了縫隙,輕輕撣着西服下襬的微塵,左右看看玉羅剎和明千櫻。
玉羅剎沉浸在幻覺中,根本不加理會。
明千櫻扶着書桌站起來,嘴角已經是鮮血長流,無法止住。
“我只要那秘密,拿到就走,絕不回頭。所以,乖乖聽話的就能活,不聽話的就會死。”那男人陰森森地說。
“呵呵,呵呵……”明千櫻開口,“你是‘趙王會’的人?你是‘三老四少五虎八彪’裡的哪一位?我們跟‘趙王會’是友盟,跟你們的老大趙天子是大有交情的。現在,別打擾我辦正事,趕緊走,趕緊走……”
我立刻意識到,明千櫻說錯了話。
那男人走路的姿態、說話的氣勢都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打手保鏢之類,而是一方霸主。
既然他屬於“趙王會”,他就一定是老大趙天子。
“交情?好,那要不要我給你留個全屍?”藏青西服男人面露猙獰,牙齒後側的上下四枚犬齒全都露出來,如同一隻擇人而噬的餓狼。
明千櫻還沒回答,男人一步跨過去,一拳打在明千櫻的肋骨上。咔嚓一聲,至少有三根肋骨同時折斷,痛得明千櫻慘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