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在街壘上

安陸的集市,並不是沿着一條街,兩邊滿是攤位隨便賣,而是一個封閉的場所,類似後世菜市場,外圍還有市牆圍着。

高高豎起的木杆,是市旗,長三尺,立於市亭之內,每日清晨,前來貿易的各路商販都在市門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內。

往日裡,身爲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處,坐在市旗的陰影下,指手畫腳,讓縣卒管理市場交易,檢查證件、貨物,再蓋個章。

但今日,他卻親自動手,將市旗緩緩降下,又將巨大的旗杆砍倒,讓一個身強體壯的僕役扛着。

但市旗說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風吹雨打,甚至有些破敗,不堪使用了。

“旗幟還是太少。”

季嬰搖頭道:“尤其是大旗,還要鮮豔些,顯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個聲音響起,卻是在市肆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隨一尺”。

他本爲隨縣人,是專門販賣布匹的,家裡還開着一個小染坊,什麼顏色的布都有,眼下便親自從窖裡扛了幾匹鮮豔的布出來。

患難識人心,這半月來,安陸人對隨一尺的印象大爲改觀,此人過去極爲小器,縣人買布時,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計較,每天拿着尺子量來量去,遂被人取了“隨一尺”的綽號。

可在大量鄉親被驅入西城,衣食沒有着落後,隨一尺卻一改常態,若有老人孩童凍了,家裡的褐衣葛衣,不要錢地拿出來。

現如今,又將僅存的豔布全部獻出,要給舉義者做旗。

他朝季嬰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販時,武忠侯還是公士,與季君一同來購布,連契券都忘了拿。之後十餘年,君侯家常庇護縣中商賈賤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倖免,不使南遷陸梁服苦役。君侯還特地照拂縣人生意,南征軍的冬衣夏衣,也從我這採購,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難,安陸縣有難,連吾等普通商販,也要被強遷而走,我辛辛苦苦,經營了那麼多年的葛麻園圃、織室、染坊,都要統統拋棄!”

對有產者來說,若要奪走他們的財產,他們對待革命的態度,將變得比無產者更加積極!

這也是垣柏如此熱忱的原因。

隨一尺咬着牙道:“子弟們上路時,不是唱過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聞某沒有兵刃甲冑,更無殺賊的本領,但這布匹,卻要多少有多少!豈曰無旗,與子同旌!”

說着,他讓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過來,裁剪製作旗幟,但又左右尋覓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過來了,卻是縣功曹“餘兆”。

餘兆曾是倉嗇夫,黑夫當年和姊丈獻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爲官吏,餘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個大院子,白牆高閣。他倒是有些閒情逸致,還在院中種了不少竹子,平日裡在牆外紮了籬笆,不許縣人去偷他家嫩筍。

可今日,看到湖陽亭的烽煙後,他卻取出藏着的劍,讓僕役將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數十根,小竹做長矛,足以武裝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但大夥卻差不多都明白這個道理。

被關在西城,被視爲“遷虜”的安陸人,幾乎全都參與進來了,老弱婦孺縫補旗幟,將其固定在竹竿上——沒有鐵針銅針,那就用骨針木針,甚至是尖銳的荊棘,穿針引線,嫺熟如故。

曾幾何時,她們也曾如此爲父兄子弟縫補衣裳,製作甲冑,送他們上戰場,去爲大秦一統天下,爲皇帝開疆拓土……

遠去的父兄子弟鮮少歸來,等來的卻是朝廷蠻不講理的遷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爲孺子牛的小民們,她們不爲皇命,不爲律令,只從己心!

男人們要出去拼命,女人們,也得做些什麼。

在無數織女漂婦的努力下,須臾,一面由數匹紅布織成的鮮豔紅旗,被牢牢綁在旗杆上!

這紅色似血,更似安陸人的不平,似他們的意志。

“這就是安陸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見它,可隨着它往前走。”

季嬰身材瘦弱,卻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扛起這大旗,作爲最早追隨武忠侯的鄉黨,在此危難時刻,他必須獨當一面。

隨即,便有一雙雙手搭了上來:有曾參加過兩次伐楚的老兵,也有從小聽着武忠侯傳奇長大的少年們,有平日裡低賤卑微的贅婿,滿手油膩的屠夫,就連白髮蒼蒼的老者,也要伸手來觸碰一下,彷彿這樣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進去。

就這樣,鮮豔的紅旗在無數雙手的傳遞下,送到了鏖戰正激烈的牆垣處……

縣城中軸大街,曾經其樂融融的長街筵席處,已成一片廢墟。

那堵奪走安陸人自由的牆,被衆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內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萬人都集合在此,人頭攢動。

若論個體,他們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驅離家園時,衆人憤怒過,但很快就習慣性服從於當局,沉默地被關在籠子裡,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決。

他們縱有心反抗,但看着外頭全副武裝的關中兵卒,立刻就縮了縮腦袋,失去了勇氣。

但當武忠侯復生的消息傳來時,當湖陽亭的烽煙燃起時,他們卻備受激勵,在季嬰等人的聯絡下,重新擰成了一股繩,並前所未有的團結!

百姓知道誰對他們好,黑夫一家對安陸的十年之恩要償,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也需要守護!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緊,既已揭竿爲旗,那就斬木爲兵!

昔日老兵們舉着長長的竹矛頂在前方,鄉野獵戶隨手製作的簡陋弓箭在後,更有無數人在幾個狗屠的指揮下,拎着磚瓦,穿梭在他們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賊兵”頭上砸去,打死打殘一個,就去奪取其兵刃弓弩。

沒有甲冑,也不要緊,這城裡,處處都是甲冑!

住在街邊的商販卸下門板當盾牌,頂着對面正規軍射來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則在季嬰指揮下,將街上的磚瓦、木石、雜物再度堆砌起來。

他們推倒了禁錮自由的長牆。

築起了象徵反抗的街壘!

……

巨大的喊殺聲瀰漫在不大的安陸縣城中。

所有洶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個地方:縣寺,軟禁黑夫和一衆南征軍都尉、司馬家眷的地方,安陸人要去奪回她們,馮敬卻要守住這僅存的人質。

牆垣倒塌的聲音、縣人衝鋒的號子、馮敬調兵遣將的鼓點,這兒聽得一清二楚。

這些人都被關在一間小廳堂裡,被數百兵卒看着,他們手裡的劍、戈,隨時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牽頭,所有人都圍在一個榻前,黑夫的母親,安陸人的“糖嫗”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兒子“戰死”後還算撐得住,因爲老人家根本不相信這個消息。

但自從被關進縣寺,看着全縣百姓因爲自家的原因而背井離鄉,受苦受難,老母親更加傷心。

如今,她已是病篤,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麼這麼吵?”

被巨大的聲音吵醒,母親睜開了眼睛,喃喃說道。

鬢角多了些許白髮,頷下鬍鬚也有一絲白的衷湊過去,笑道:“母親,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話,彷彿是哄小孩子乖的謊言。

母親信了。

她復又閉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來了?”

衷忍着眼淚,握着母親冰涼的手:“快了,旱了一個冬天,春雨要來了。”

“春雨,可是比油還金貴。”

母親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覺出外面的響聲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們,最擅長的,就是裝糊塗。

她也只是翻了個身,嘆息道:

“可鄉親們的秧苗,還沒來得及種下去呢……”

……

雖然安陸人數量略多,且熟悉縣中道路,但畢竟裝備、武器、秩序,都與正規軍相差甚遠。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襲後,精銳的關中兵卒迅速穩住了陣腳。

他們長長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們的竹矛長太多,那些臨時製作的弓矢和拋來的磚瓦,也傷不透厚實甲冑,而官軍的勁弩,又豈是薄薄門板能擋住的?

許多人勇敢衝鋒,想要衝進縣寺,救出糖嫗,但都盡數死難。

“飛蛾撲火。”城牆上的馮敬,唏噓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陸民心,看來陛下的遷民之策,是對的。”

馮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遲疑地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必須驅散暴民,讓縣寺的人質退出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就這樣,在弩矢攢射和矛陣推進下,街壘一座座被攻破,那些雜色布料和竹竿拼湊而成的旗幟,被一根根拔除,堅守在裡面的安陸人,遭到了無情的屠戮,但他們在臨死前,也幹掉了不少敵人。

道路堆滿了屍體,在街壘上,污濁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鮮紅……

一如堅守在最後一座街壘處的血紅大旗。

護着旗幟的,是垣雍和他的伴當們。

季嬰受傷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戰死了……

許多熟悉的面孔永遠凝固,希望一點點渺茫起來,大多數人都退回了西城,經過幾次衝鋒,他們已經明白,光憑一腔熱血和赤手空拳,是無法與正規軍對戰的。

但垣雍執意不退。

“我若退了,縱然苟活,一輩子都會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氣,不甘,不屈,不忿,不懼!

小民發如韭,割復生。

頭如雞,割復鳴!

但光憑這股氣,無法扭轉局勢。

排着密集的陣型,扛着櫓盾,馮敬從城牆上調來的生力軍,在一點點朝最後的街壘推進!

垣雍和夥伴們咬緊牙,準備做最後的殊死反擊。

就在這最絕望的時刻。

城樓處,馮敬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慌亂無比!

牆垣上,原本將弩矢對向城中的官軍,卻在一陣急促的鼓點中,匆匆回頭,將弩矢對準城外!

街壘前方,官軍的腳步,也遲疑而不前……

而安陸城外,亦響起了一陣比城內更響亮的雷聲!

雷聲在北門、在西門、在東門、在南門,在所有能聽到的地方響起!

“武忠侯至矣!”

轟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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