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

兵家之事,最簡單的道理是糧草先行。

這個國家實行的是“半供”,行軍打仗時,一半糧草朝廷徵集運輸,另一半由就近的郡縣、沿途的郡縣供養。一則免去一部分糧草長途運輸的損耗,二來週轉更加方便。事實上,這也是大多國家都會採用的一種方式,據說龍朝有屯兵屯田的制度,但也僅限於戰事稀少土地富饒的龍朝,其餘國家難以做到。

於是,一旦決定駐紮,軍隊的供給就有一半掌握在地方郡縣手上,至於地方郡縣是給多是給少,就完全是看臉的事。

自古以來,既有仗着手中有兵壓榨地方的,也有地方強勢壓減軍糧的。

沐王作風犀利手下又有一批精兵悍將,縱使這樣,也有不認帳的地方官吏。比如維郡世子莫東陽。維郡歸屬維平王,王爺抱恙多年,一切事物都是世子打理。維郡世子是個出了名的鐵公雞。皇帝南遊北巡時都敢只出一半供養,何況一般兩般的皇子。

因此,若是沐王想要駐紮在老虎豁過冬,就必定得先撬動魏郡世子這條地頭“龍”。

“魏郡世子的妹妹,就是晉安郡主。”杜若道。

南燭魯冰花對視一眼,均想:世界真小。

“維郡世子極疼晉安郡主。過兩天,郡主會到軍中來看望秦小公爺。——你們這兩個廚子可別不小心得罪了郡主。”

魯冰花聽着這話裡似有玄機,陰陰地彈着菜刀道:“喲,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幹嘛要得罪她,你是不是有話沒說完,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問題就在這,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金貴。說得不好聽點就是難伺候。我有位叔叔曾經在魏王府做醫官,說這郡主特別有貴族千金的排場。出行要拉三裡帷帳,落腳要西域紅毯,洗澡要燒開開水放涼鮮花入水,喜歡吃甜食卻不能看見整顆的芝麻,肉不能切得不好看……連行禮行得不好都會被杖責,總之,她家的下人最苦命,半點不能逾矩。稍微不小心就觸怒了她,必定按宮規處置,不留一點情面。這位郡主說是郡主,但是維郡王早年間就把她託給了皇太后,跟公主沒什麼區別。關鍵是沒伺候好她,維郡世子一定會動怒。你們倆最擅長惹禍,可千萬別去招惹她,做出啥逾矩的事,沐王爲了全軍着想也萬萬不會保你們。”杜若說。

原來杜若是特意來提醒他們的。

按照杜若的說法,想要伺候好這位郡主並不容易。

“按照我在青樓多年的經驗,這麼矯情的都是美女。”魯冰花道。

南燭哭笑不得,道:“照你這意思,美女都必須矯情?”

魯冰花鳳眼一瞄,媚眼如絲地道:“美女不矯情說明她還沒理解到做女人的精髓。欠缺火候的湯,算不得十分美味。”

杜若點頭道:“你說對了,據說晉安郡主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連秦小公爺都沒見過真容。曾經有個小廝不小心闖進了帷帳,後來再看世上女子就再不能入眼,心念一灰去當了和尚。”

魯冰花跟南燭兩人對視,眼中均是好奇:晉安郡主究竟美到何種地步?

魯冰花心想:能好看過小南南?

南燭心中卻想:“能比二哥還好看?”

不知不覺間,兩人就好奇心深種,早把杜若剛纔警告不能逾矩的話忘到了九霄雲外。

“別說我沒告訴過你們,你們要是偷看什麼的,死了我不燒紙錢。”杜若看倆人神飛物外的樣子又加了一句。

魯冰花忍不住道:“你就不好奇?你是不是男人啊?莫非……你有隱疾?”想到這個點,魯冰花很高興,嘻嘻哈哈地坐下,攏了攏自己一頭妖嬈多姿的天生捲髮道:“哎喲,早說嘛,寶來公公那我可以早日爲你謀個好位置!”

杜若一針飛了過去。

魯冰花連忙躲開。

“我心裡早已有人。”杜若道。

“咦!”魯冰花跟南燭的八卦之火被瞬間點燃。

“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誰。”杜若道。

魯冰花白了杜若一眼道:“莫非因爲她是夢裡來的?”

杜若道:“差不多吧。”

南燭連忙遞上一塊豆兒糕,道:“說說嘛,都是好兄弟,怕啥!”

魯冰花忙不迭點頭。

杜若一笑。跟這兩個人在一塊,什麼事都藏不住。這倆人似乎天生有讓人放心的能力。

杜若吃了一口豆兒糕,微微驚訝於豆兒糕的味道,這種點心似乎是成國人的最愛,成國人嗜甜,本國能把甜點做得這麼細膩的人不多。擡頭看南燭,南燭笑得像個想偷魚的貓。“說嘛,說嘛!”

杜若忍不住笑。終於道:“她叫訾雲英。”

“很好聽的名字。”南燭道。

“一聽就是頭牌!”魯冰花道。

杜若怒,又是一針往魯冰花身上扎。

“你們倆互表心意了嗎?”南燭道。

“你們倆雲雨巫山了嗎?”魯冰花問。

杜若勃然大怒,抓起一把針往魯冰花身上扎。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南燭問。杜若點頭。

“郎情妾意春宵苦短?”魯冰花問。

杜若這回不扎針了,他找了根麻繩把魯冰花捆了起來。這傢伙明明是個大夫,綁起繩子來專業素養卻不亞於山賊。

“她現在在哪?”南燭問。

“被太子帶進宮了。”杜若道。語調中很是苦澀。

南燭不由跟綁在柱子上的魯冰花對視一眼,兩人都不再說話。在這個世界上,女子一旦入了宮,那就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南燭不由得有些同情杜若,反倒是杜若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沒準哪天我當了御醫,我就還能再見到她。”

“見到又怎樣,她終歸不會是你的。”魯冰花嘴賤,語氣卻柔和了許多。

“罷了,罷了,看她高興我就心滿意足了。”杜若道。

“切,假大方,你這種口是心非的我見得多了——我包裹裡有一小瓶酒,是酒膏喲。”魯冰花說。

南燭噗嗤一笑,這兩人到底是冤家還是好友。

“我不喝酒。喝酒傷身。”杜若白眼道。

魯冰花一聽,哎呦嘿,這小子給臉不要臉啊!難得自己大方一回,竟然不知道珍惜。熱臉貼了冷屁股。魯冰花長眉一挑鳳眼一立,就要張嘴損人。南燭及時捂住他的嘴,對杜若道:“傷身也總比一味傷心好。”

這句話說得杜若微微一顫。低頭道:“南兄弟所言極是。話已說開,不如一醉。”

是夜,三個人拿酒膏兌了溫水,就着一盤豆兒糕,談天說地,魯冰花生長在青樓,一肚子風流韻事;杜若文質彬彬卻走過不少地方;南燭雖沒出過家門但腦子裡除了大哥的故事更有二哥書房裡那數十本已經翻爛了的傳記,可謂出口成章。三個人從青樓秘史說到各自愁腸,越說越投機,酒膏添了又添,水兒煮了又煮。不知不覺,已月上中天。三人才開始有些倦意。反倒是那隻肥貓吃了幾口酒膏後早就呼呼大睡。

“都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沒想到一朝投軍,卻得到兩位知己。真是生平大樂事。一杯酒替千萬言,幹!”杜若將粗竹碗裡的濁酒湯。

魯冰花痛快地一仰脖。

南燭亦是。

夜風如水,門簾起起落落,三人都已是醉意醺然。

“我想她。”杜若道。杯盞搖搖晃晃。

“我想當官。讓孃親當誥命!”魯冰花揚拳說。

“我想回家。”南燭放下杯盞。

噗通,杜若倒了下去。魯冰花哈哈大笑:“醉了!醉了!笨蛋醉了!”話音剛落,魯冰花自己也栽了下去。

南燭見狀想笑。卻發現魯冰花的杯子掉在了自己的衣襬上。南燭的腦袋也有些模糊,竟然想不起廚帳裡有水來,只想到“水,嗯,要洗洗,河邊有水。”

迷迷糊糊間南燭往河邊走。她素日跟人關係極好,巡防士兵也不多問,還有營建兵的大哥遠遠地喊了聲:“南兄弟,晚上小心些!”

“欸!你們早些睡!”南燭迷迷糊糊地也應着。

“睡啥睡啊!明天晉安公主來,我們扎帷幔呢!”回答道。

“嗯,紮了帷幔好睡覺。”南燭暈乎着。

南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河邊走,不知怎麼就覺得自己走到了竹林裡。對了,像是通關槐院家中的小竹林,自己恍恍惚惚像是要去找二哥。娘下葬後的不久,自己就是這樣去找二哥。不管二哥躲在哪裡,南燭都能找到他。那天的二哥很有些奇怪。年少的二哥扎着素白的抹額,一襲白衣站在一片花叢中,手中卻拿着一把劍瘋狂地摧殘着花。劍光一閃,殘碎花瓣便隨着劍風舞落。他容顏極美,瘋狂之時卻很有幾分修羅王的暴戾。平時那般溫潤如玉,此時彷彿是邪神附體。南燭嚇壞了,不顧一切地抱着二哥。劍在南燭的耳朵上一滑,灑落殷紅。二哥似乎是被這血色一震,回覆了些神智。身子卻禁不住這番折騰,猛地跪在地上。好久,二哥才說:“娘死前……說了很奇怪的話。她說我自由了。”二哥的眼神仍有些奇怪。那是一種南燭看不懂的悲哀。“娘說她錯了,她要我回去,要我至少得救你。可我能做什麼?我怎麼救?娘又要我要回到哪兒去?我什麼都辦不到!難道你也會保不住嗎?我是個廢人!……”南燭沒見過那麼無助的二哥,嚇壞了的南燭抱着二哥嗚嗚地哭,只說:“哪裡都不要去!二哥哪裡都不要去!”

“我不是你二哥。”

“你是,你就是!”

“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不管你是誰。你就是我二哥,我最喜歡的二哥!”當年的小南燭死命地抱着二哥,有那麼一瞬間,她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自己一鬆手,二哥就會離她而去。直到過了很久,二哥手中沾染着碎花青葉的劍終於緩緩地落在地上,二哥回抱住自己,用他慣有的溫和聲音說:“好。我哪兒都不去。”很久很久,二哥掏出了一粒藥,吃下。南燭認得那是孃親給二哥配的藥,據說二哥自打出生就在吃。孃親說二哥吃藥好,可是二哥的身子卻從未好過。

南燭迷迷糊糊地走到河邊。看着水中的自己,伸出手去:“二哥。”

身子噗通倒進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