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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南燭根本不知道。

那天,等南燭走出了很遠很遠,仍能看見魯冰花黑色的身影在白色的天地間。

錦繡側過頭看着她。

“雪飄進眼裡了, 真難受。”南燭擋眼道。掉進眼中的不是雪, 而是一個人影。

一路無言。

漸漸地, 還能看見羌午的將士, 聽得見風中雪狼的嚎叫。錦繡一行人打着成國的旗子。羌午沒有動手, 只是虎視眈眈。對羌午叛軍而言,他們也不願意招惹成國。

橫跨大河。漸漸看見成國的工事。兵馬嚴整,巡邏兵穿行其中。不時有操練之聲。喧鬧, 井井有條。

蒼穹,一片灰白。冷風吹着白的雪, 落在人的臉上身上, 連呼吸都涼得心疼。放眼是茫茫的白色, 連成國的帳篷都是白色。在白色裡行走,人, 顯得分外渺小。

“他便是南巖風?”成國的將領顯然聽過南巖風的名頭。

“一表人才,倒像我成國的。”一個大鬍子哈哈笑道。

南燭聞言不惱怒,反倒友善地朝大鬍子一笑。

人與人的距離就是這麼古怪,一個笑意,大鬍子等人對南燭頓時頓生好感。

南燭與錦繡下了馬, 錦繡先她踏進大帳。過了不久再次出來。

“進去吧。”錦繡說。

帳簾緩緩拉開。

裡面的人朝錦繡揮了揮手。錦繡不懷好意地看了南燭一眼。

好意惡意, 南燭只能兵來將擋。至少如今, 她要見到二哥了。

南燭獨自走了進去。帳簾再次緩緩放下。

大帳內, 鋪着灰貂紅紋地毯, 隔絕了地面的寒意。軍營里人來人往車馬嘶鳴的喧囂被阻擋在帳簾之外。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月白銀紋華衣, 站在及膝案前。修長的眉,如星的眼,筆挺如畫的鼻,薄薄的脣。明明是那麼熟悉的一個人,不知爲何,南燭此刻卻反倒覺得陌生。明明有那麼多話,卻無從說起。

“長高了。也瘦了。”良久,他說。

熟悉的口吻,撥動了南燭心裡繃緊的弦。一句話,南燭的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下。沒錯。他是二哥,她回家了。

二哥也瘦了,不知他一身病骨是如何撐起這偌大江山。

“二哥……”南燭哽咽。這麼久來的委屈,似乎都要化作眼淚淌出。

一聲二哥,二皇子微微動容。

南燭以爲他會伸出手,就像夢裡夢見無數回的那樣。可是二哥卻沒有動。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兩人之間,隔着一丈多的距離。看得清容貌,卻顯得疏離。

“想過無數回,與你重逢。”二哥側過臉,一絲苦笑。他微微搖搖頭道,“可是,燭兒,你當真狠得下心。”

南燭驚訝地擡起滿是淚花的臉龐。

他在說什麼?南燭何來“狠心”之有?

“我以爲,哪怕這天下人都負我,燭兒也不會。”二哥說。一聲嘆息,雙眼半垂。喜怒不知。火光融融,映照白衣,二哥像是站在光裡。卻益發顯得孤單得令人心痛。

“二哥,你在說什麼?”南燭不解地問。

心裡隱隱覺得不好。

白絮的笑、錦繡的不善都在心頭滑過。這便是她的賭,她所賭的唯有二哥。

二哥看着她,平靜又悲傷。

軍帳外有聲音。“羌午又去挑釁老虎豁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南燭顧不得心裡難過。“二哥,請出兵助老虎豁一臂之力!”南燭道。是的,她要借兵。借兵解圍。她的要求算是極無禮的。可是如今,能解圍的只有二哥。沐王不出兵,老虎豁必失。

二哥身子一怔。南燭急忙上前想扶住二哥。她太熟悉這個動作了,二哥一定是心口劇痛。

“二哥……”南燭嚇了一跳。

拖延太久,二哥身子壓根受不住。

“夠了!”二哥卻避開南燭的指尖,淡淡地道,“燭兒。如果我不來,如果老虎豁不被圍。你是不是今天就不會來!”

南燭聽得出二皇子語調中的慍怒。

“怎麼會?燭兒一直要來啊!”南燭心中暗道不好。

二哥看着她。他可以裝傻一時,卻原來做不到裝傻一世。他以爲自己可以放下仇恨,只與她共話桑麻,卻做不到不介意。

“……”二哥沉默,像極了很久前站在冷月花間的模樣。

“二哥?”南燭問。

他不是生氣,而是心寒。等她許久,南燭不肯來。不肯來。他命在她身,她卻要富貴纏綿。她是他續命的藥,他不願傷她,只是想她再來見上最後一面。藥人不藥人的,他根本沒想過。

他本不願傷她分毫,她卻連最後一面都不肯。第一封密函來時,二皇子幾乎以爲自己聽錯。寥寥幾個字,他卻覺得自己似乎站在九層冰下。他選擇相信,相信他的燭兒。

他是恨,恨“孃親”對他折磨半生。可是因爲有南燭陪伴,他寧可忘掉渾身的傷痛。

可是心到底要有多大,才能包得下被背棄的痛。

白絮來函說,南燭要當沐王妃,又說,南燭與飛雪樓少主“形影不離”,甚至同赴煙花尋歡。那時,二皇子仍不信。遣來了錦繡跟多少密探,可是誰知錦繡跟衆人的回覆卻仍然是不來,密報裡,是她的歡聲笑語。他願意看她笑,只要她開心。哪怕,她不願救自己。燭兒,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娶你,可以給你更多?如今她總算來了,錦繡卻說她已有孕在身。

他要怎樣才能接受他的燭兒在別的男人□□承歡?

他又要怎麼才能徹底接受南燭棄他於不顧?

不知不覺間,種種糾葛,交織成一道揭不開的網,攔住了二皇子的眼。恨也好,怨也罷,他看不清。

最可笑的是,南燭親身站在他面前張口卻是借兵。借兵,是爲了救誰?如果,南燭剛纔不是說借兵,而是肯說一句道歉,也許他真的就原諒了。可如今,惱怒跟強壓心頭的恨意,卻不可抑制地逃逸而出。

南燭還在撒謊。

就如當年那個“孃親”。

她仍在對他撒謊。

痛得次數太多了,傷口便會麻木。

“燭兒,你終究是她的女兒。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怪只怪我,忘了你也會長大。……罷了,是我可笑。她不值得,你也不值得。我,如今只想取回我原本的東西。”二哥道。落字無情。

直到這時,南燭纔看清二哥眼中的寒意。

二哥要取回的,難道是孃親欠他的命。

“二哥……”南燭想要跟二哥好好說。她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可是隻要二哥給她機會,她便一定能解釋清。

怕就怕,心灰意冷的二皇子不願再給她這個機會。二哥爲人,有多溫柔,便有多無情。溫柔時袖手護花,無情時手起刀斷。絕不會拖泥帶水。

他夠聰明,也就夠決絕。

南燭上前拉住了二哥的衣袖。

小的時候,她總是這樣拉着他撒嬌。只要她一撒嬌,二哥便繳械投降。

“放手。”二皇子說,“你很髒。”

南燭震驚地看着二哥,眼淚都沒來得及擦,心臟像是突然之間裂了一道口子。

“二哥,你說什麼?”

二皇子抽回自己的衣袖。“我會令人送落胎藥。無論這是誰的孩子。你的所作所爲配不上當一個孃親。何況,作爲藥人,你根本都沒資格把他生出來。——這是你欠我的。”

帳外偷聽的錦繡笑了。

欠他的,南家欠他的。

“二哥,你等等——你信不信我!”南燭張開手攔住二皇子的腳步。倔強的臉上是淚珠,更有氣惱。

“信,”二皇子停步道,“曾經。”

曾經兩字,如箭穿心。

二皇子欲走。南燭抹了淚,再次倔強地攔在他身前。

“等等,二哥!我從未做過什麼不堪之事!”南燭咬脣。二哥,你聽我說,你可知,我很想你。從分別的那天起。

這些話,未曾說出。

“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所認爲的那樣。二哥,能不能靜一靜,我們好好說好嗎?”南燭吸了一口氣,竭力鎮定下來。理智告訴她,她要解開誤會,現在說說不定還來得及。可是話音出口,南燭才發現她控制喜樂悲傷的能力並沒有像禮儀女官教得那般好。她在發抖,連聲音都在顫抖。

“你的解釋?如果我不聽呢?就算信你,又何人顧我?要我靜一靜?我已經靜了很久了。你是你,我是我。”二哥冷冷地道。燭兒啊燭兒,你叫人怎麼信你?一個謊言可以解釋一件事,卻解釋不了千百件時。你既是如此不堪,我不如當之前的燭兒已死。如今我要的,只不過一副藥。

南燭被他這一句話刺得心肝生疼。“二哥……”

“叫我殿下。”二皇子清清冷冷的聲音,提醒南燭注意如今的身份。

沒用嗎?是啊,如果他不聽,解釋又有何用?

南燭的話語太單薄了。單薄到像鵝毛般沒有重量。二哥怎麼會相信。如果他相信,假話也是真的,如果他不信,說什麼其實都沒用。

南燭漸漸縮回自己的手。

二皇子看見南燭的淚在滾落。

“沒用嗎?”南燭喃喃地說。無力而孤單。

此時此刻,軍帳外突然傳來一隊黃門快報熙攘之聲:“羌午叛軍要朝老虎豁動手了!”,“探子傳來消息,樞密郎杜若隻身到達老虎豁,未見援兵!”

動手了!

杜若那傻子也來了!

老虎豁抵抗不住!

南燭猛地收起了悲傷。再一次,她小鳥展翅般攔住寒冰般的二哥,不對,二皇子。“二哥!請出兵相救!”她道。

二哥不言。

兩人僵持在地毯之上。

“只這一次。燭兒求你。”南燭道。

二皇子不說話。她既貪生怕死大難將至纔跟隨錦繡來成國大帳,又演這重情重義的戲給誰看?

“二哥!”

“放手。”二皇子道。那個單純的小燭兒不是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二皇子甩袖而走。

卻聽身後一聲劍響,如同鳳鳴。二皇子回頭,卻見南燭將劍擱在自己的脖頸上。銀光小劍上,鮮血汩汩而下。

南燭淚落:“二哥,若是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對不對?”

“放下!”二皇子道。握拳。

南燭不但不放下,反倒一連退了幾步。血落在地毯上,湮沒無痕。南燭的臉卻益發白了。

“你不出兵,我就死。”南燭道。

“你這是在逼我。”二皇子道。南燭知道他很不喜歡這種被威脅的感覺。

“對不起……出兵!”南燭一字一頓地道。她眼前已經開始發黑。她早已經透支了體力,如今再無法支撐。

二皇子看着她,像看着一個令人厭惡的玩偶。

南燭強撐着看着他。南燭眼裡的悲傷,讓二皇子心緊了一下。可是他不得不告訴自己,眼前的女子身上流着令他痛苦的血。是她,捨棄了他。

“出兵!”南燭道。

爲什麼,她卻還如此倔強。

二皇子冷冷地看了南燭一眼,終於走出帳外。帳外頓時安安靜靜,只聽見行禮之聲。二皇子道:“傳胡彪、北七風。領玄字營、黃字營剿滅羌午叛軍。務必拿下主帥副帥頭顱——送與羌午新王及維郡沐王。”

好個二皇子,順手就做了兩份人情。

“諾!”

“諾!”

衆將一邊應諾,一邊忍不住瞄向帳內“自刎”的南燭。

南燭聞言,蒼白的嘴脣一笑。劍落,人隨之倒下。

“二哥,我來了,可是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