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113

南燭一行人回去的時候, 沿路“沐王千歲”的呼聲仍是不斷。

風冷雪寒。白銅巷裡有人給在雪地裡站了半天都快凍成冰棍的大兵們送上熱水。

這是白銅巷的百姓們唯一能拿得出的東西。

城門守軍當了多少年兵了,平日裡被人罵做狗是常事,跟老百姓打架也不算少, 還是頭回享受這種待遇。一時之間, 心裡暖烘烘地, 鼻頭都發酸, 原來兵還可以這麼當。

或許是感動, 或許是頭回感受到榮耀與責任,一向懶懶散散的城門衛兵在歸途上一個個將脊背挺得筆直,只恨不得挺出沐王那些颯颯威風的親兵們的味道來。

“跟着沐王, 真帶勁。”

“你說咱當兵圖啥啊。”

持戈守江山,金甲忘歲寒。閒逸的日子過久了, 當腐朽跟貪婪蔓延官場, 那骨子裡的血性就會冷卻, 如果從政者看不清自己的位置,那麼士兵的劍往往就指錯了地方。旗上的血, 碗裡的水,驚醒的是維郡的官,喚醒的是這些將士沉睡的熱血。

沐王騎在馬上。這個人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被戰爭打磨得穩重,因此面對歡呼, 他沒有飄然沉醉。他知道, 老王爺將維郡交給了他沒錯, 但是那只是形式上的。真正得到維郡的民心, 其實是今天。這一切, 其實都是南燭爲他博來的。

從這個時候起,維郡纔算是他沐王真正的屬地。

曾經以爲有了領地將會無比安心輕鬆, 誰知這種安心與輕鬆竟比不上南巖風平平安安歸來時的一笑。青衣袂,雪翻飛。沐王想起傻乎乎的南燭笑着對他說“我回來了”,然後給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自己怎麼會有那種奇怪的衝動?最要命的是自己的雙手到現在還在眷戀南燭手指上的溫度。沐王覺得自己的情緒一旦碰上南巖風便不再受控制。

南燭幾人策馬沐王身後,沐王不自覺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楚姐姐怎麼樣了?”南燭在詢問楚風荷的傷勢。聲音清朗。莫名地讓人心頭歡喜。

“你不問還好,問起來可愁人了。杜若他‘媳婦’刺了一刀在她後背,出了一地板的血,還刮花了她的臉。好端端一個美人,就算留得住命也算是毀了。”魯冰花說。聲音慵懶,吐字緩慢帶着京腔,清晰有力,明明說着不鹹不淡的話卻透着股陰森勁。魯冰花愛憎隨心,在好友面前更不會藏着掖着,他明顯已經對訾雲英有了十成怒意。訾雲英若是再在他面前出現,定是小命不保。

杜若沉默。

他本應該是今天最難過的人。可他理解魯冰花的憤怒。

“楚姐姐以後該怎麼辦。”南燭皺眉道。楚風荷好不容易脫離樊籠,誰知遭此大難,這一生,她恐怕真與姻緣無緣了。

“咦?這是什麼?”南燭突然咦了一聲。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穿過鼓樓,進了東西大道。東西兩市的大道最是熱鬧。沐王等人引起不少人倚門張望。百姓們自覺地將燈籠舉在風雪下,夜風裡,雪飛中,兩排燈籠拍成一條壯麗的火龍。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沿路許多女子都開了木格子窗,從窗口丟下手絹來。

紛紛揚揚地,跟雪花舞成一片。南燭正是拂落落在鼻尖上的一塊布。

“這是怎麼個意思?”南燭茫然地問杜若魯冰花。維郡姑娘有夜黑風高丟手絹的愛好?

魯冰花見狀,心裡有些好笑又有些酸澀,沒聲好氣道:“別問我,問你丟失已久的腦袋。”

杜若似乎有心事,不開口。只看着南燭微微一笑。

南燭求助地再次看向魯冰花。

被這目光一看,有脾性的魯冰花便沒了脾性。

於是魯冰花只好解釋道:“呆子,你手受傷了。姑娘們心疼你。——喏,若是想成家,拿個簍子騎馬跑上一圈,今晚就妻妾成羣,順帶明早還能開個手帕店。若是不想,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馬上別動。”

南燭聞言嘴都忘了合,怔在馬上,杜若終於捂臉笑出了聲。

沐王也忍不住莞爾。

高程樂得鬍鬚一顛一顛的。跟這幾個人在一塊,真是每天都很有趣。

“等等,那你肩膀上那半截袖子又是怎麼個意思?手帕不夠丟了嗎?”南燭指着魯冰花肩上一塊布片道。

“嗐,斷袖之癖唄。”魯冰花見怪不怪毫不在意地伸指,優雅地彈落。

南燭可沒有魯冰花那麼強大的心理素質,嚇了一跳,嘴角抽搐,連忙正身道:“不不不要。”接下來便老老實實地坐在馬上,再不敢亂動。

魯冰花看她那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沐王卻是心裡一沉:斷袖之癖?

這莫非便是他的癥結所在?

難道,自己竟然喜歡上南巖風?

他的手握緊了繮繩。

十歲時,他與幾名皇子皇孫嬉鬧,一時興起他溜進了上書房,躲進了上書房的龍椅下。那把巨大的龍椅足以遮住當時幼小的他。昏沉沉睡到半夜,他突然被異樣的聲音吵醒,然後眼睜睜地目睹了自己的父皇將一個太監按在書案上做出令人髮指的不堪之事。沐王怎麼都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是真的。那個大太監比各個皇子皇孫加起來還要得寵,可是直到那一天之前他都以爲父皇只不過太過偏聽。

維郡王走前說過,南巖風只可以當一枚棋子。

他絕對不會做出父王那樣的事!

他沒有斷袖之癖。絕對沒有。

沐王加快了騎馬的速度,他想把南燭甩得遠一些。卻有些不捨。

誰知被手帕嚇壞了的南燭比他還想溜。“王爺,我先走一步了。”南燭道。騎着馬一溜煙跑了。在拐角處沒心沒肺地回頭一笑,招招手,笑容在兩排燈裡像是在發光。

沐王情不自禁地看着南燭三人跑掉,直到“他”最後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夜色裡。隨之而來的,便是心頭的失落感。

“真是瘋了。”他捂頭道。

那天晚上,沐王在雪風裡站了一夜。他需要冷靜。可偏生滿腦袋都是南燭的笑。